专栏名称: 武志红
武志红,中国最受欢迎的心理学家,用深度心理分析剖析生活中的各种现象。著有《为何家会伤人》《巨婴国》等畅销书。现于北上广开办了心乐土·武志红心理咨询中心:北京010-51734266;上海021-62338366;广州020-83653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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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名义》背后,有一群不敢回国的贪官二代

武志红  · 公众号  · 心理学  · 2017-04-24 12:06

正文

 

“我现在什么都干,给中餐馆洗盘子,给华人做保姆、当家教。只要给钱,援交也干,就这么活着吧。”一位在美国的贪官二代说。

本文授权转载自北美留学生日报
公众号ID: collegedaily 


当国内的父母倒台,祖国,成为部分官二代们永远也回不来的故乡。


他们或者旅居海外,或被迫颠沛流离,或者仍旧衣食无忧,或者最终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或者苟且偷生已经销声匿迹。


失去了曾经一切的的他们,有的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想过自杀来自我了断;

也有的渐渐走出了阴影,开始了自己的事业。


有的挣扎在生存的边缘,甚至要靠出卖自己的身体来过活。


以下,是他们的故事。


Chapter  1

父亲死刑,母亲双规

国土官员的女儿流浪美国

Bella:歧途羔羊的被救与自赎


“每个月会有神秘的人给我打生活费,我不敢去问是谁,也不想去知道。”

“我不缺钱,但是除了钱,我什么也没有了。”


Bella再次引起我的注意,是由于一位留学生发布的照片。


坐标拉斯维加斯以“纸醉金迷”著称的高级会所,当地凌晨2点。


广袤无际的大地已经陷入沉睡,属于午夜妖精们的辉煌时光才刚开始。


一声紧过一声的节奏震颤人的心肝,撩人去放纵的灯光粉碎人的理智。


妖精们拧着腰肢,身着袒露娇躯的战袍,张扬着赤裸的大腿与丰盈的酥胸,在灯红酒绿中迷离了眼神,与男人调情、舌吻、拥抱,难舍难分。


这及时行乐的盛大Party里,有个不该在这的身影,那是早已从Ins、Twitter,甚至是微信中凭空消失的姑娘。


再次见面,是在她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厅。


把红色越野车停妥当,她进门找我。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前面是整齐的刘海,一件黑色的皮夹克被脱在沙发上,手上的笔记本已经打开。


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跟我解释:从图书馆匆匆赶来,给教授发了封邮件,正在等回复。


她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敲着,又合上电脑不好意思地跟我道歉。


这风风火火的姑娘眼神清明,给人感觉是爽快,与那天夜里依偎在男人怀中醉生梦死的疯子简直不是一个人。


“你怎么想起来找我?”


我提起那张照片,她清秀的脸上没有窘迫或丝毫愠怒,一派坦然:“没错,是我跟男朋友”。


原先羞涩跟我分享暗恋许久的男神的姑娘,如今毫不遮掩地告诉我:呆在拉斯维加斯的两个月,她换了几十个那样的男朋友。

而这一切的转折,发生在她的高三。


在美国着手申请当地大学的她,忐忑中等来了第一个offer。


这不是她最心仪的一个,可看着offer上庄严的校徽与校长手写的名字,她忍不住高兴。


要跟爸妈分享时,他们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忙碌一个月,这是第一次想起来联系。她埋怨自己粗心。


后来才慌了神:不光是爸妈,连续几天,全部亲戚都联系不上。


一天早上,她轻浅的睡眠被电话打断,小姨的声音传出来,她立刻定下心来:幸好,不是交通事故。


可接下来一句话却让她彻底颓了:


父亲受贿一个亿,后来被判死刑;而母亲被双规,不知所踪。


现在提起这件事,她也双拳紧握。在咖啡晕染开的空气里,神色痛苦地说:“出事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找人!肯定是搞错了!”


她是我国一个二线城市的国土资源局局长的女儿。


在回忆里,父亲是天底下最正直的官员,必定不会贪赃枉法。最多,不过是有几个有钱又慷慨的朋友:“我爸晚上经常跟领导、朋友吃饭,醉醺醺地回来。”


她哪里知道,那些“朋友”都是地产商,酒桌上谈的不是交情,而是买卖。


“爸爸工作忙,可是很疼我。”


上世纪90年代,作为独生女,她从小不仅衣食无忧,甚至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是全部孩子里面最好的。


当时官员受贿猖獗,监察却不够完善,这些或许是父亲买的,也有可能是“朋友”慷慨解囊。


“他的朋友也都很疼我。”


这个品学兼优的孩子,长大后凭本事考上了美国一所著名私立高中,是一位叔叔出的钱。


这位叔叔和他妻子,甚至撇下自己的儿女亲自送Bella出国留学。夫妻俩无微不至照顾了Bella一个月,等她适应才回去,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Bella热泪盈眶送他们上飞机时,哪里想到他们是地产商?


这是一张谋划已久的感情牌。父亲因此私批用地,拿了绝不能拿的巨款。


事情败露,丢了性命。


这些她都不知道。


天下贪污腐败那么多,她坚信,父亲遭到了陷害,是有心人打击报复。


可是,家里“顾全大局”的老人却嘱咐她悄无声息地活下去:


千万别回国,别在任何社交媒体上发动态。除了必须照面的同学,别让人家知道她在哪儿。


很多事情被父母瞒下来,包括亲戚都不知情。


亲戚们更不知这姑娘能了解多少。所以保险起见,谨慎到不许她蹚任何浑水。


当然,只限制了活动范围,生活费管够。


除了账面上留下的几十万美金,从出事那天起,每月一个固定的日子,就有不认识的人给自己打款。名字不同,地点遍布美国境内、香港、法国等,金额都一样。


她懒得看账户不断往上翻的数字,因为她不缺钱。可除了钱,她什么都没有。


终于,她等来了曾经朝思暮想的offer —— 又怎样呢?再也等不来说要在美国买房养老的父母。


她的精神垮了:躲在父母羽翼之下的日子如同列车,呼啸而过,再不会有。


圆了她留学梦的美国,成了牢笼。


她毕生被囚。


独自住在宽敞的别墅,房子都是她中意的颜色,家具都是她挑选的风格,窗台上是最爱的鲜花,柜子里是常穿的衣裳。


 

曾无比熟悉的一切,如今却觉得它们陌生又不怀好意,都肆意地对她嘲讽与质问,大声对她呼喊空虚与无助。


夜幕降临,打开所有的灯,雪亮亮照着她死人一样的脸,终于觉得这五大湖旁的城市过分冷清,空荡荡得让人发疯。


她连夜逃走。


后来她在拉斯维加斯人气最旺的酒店住下来:人生四季,酒色财气。


她撒开了玩,是有名的野丫头,流转在不同男人身旁,放纵地挥霍青春与金钱。


她不清楚是不是爱过他们。明知他们没有真心,不过是贪图自己年轻的身体。


推杯换盏只为麻痹,肉体结合只为欲望。哪怕对这种虚假的敷衍,都甘之如饴。


她庆幸至少自己不是一个人。


后来,小姨抽空到了美国,亲自把她拎回学校,那时已经开学一个月了。


“小姨骂我糟践了自己。”


Bella跟小姨抱头痛哭。小姨还告诉她,母亲在接受调查,国家要从她身上,顺藤摸瓜查出更多的贪官。


“小姨让我等着妈妈。”


说到这,她咬咬牙,“哪怕最后等不着,自己也要好好活。”


她一下子醒了。抱着念想的她决定完成学业,找个好工作,争取美国公民身份。


一切仿佛回到初衷。


曾经的谜团:自家在国外还有没有房产?有没有联系人?是不是有其他背后的利益集团在操控?每月打钱的人是谁……


这些她不再问,或许不用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


你瞧,翻篇了。




Chapter  2

国企贪官的儿子

母亲在加拿大经营奶茶店

开始自己的事业

Dave:走出寒冬,活成更好的自己


我父亲留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不是他的人脉和财富,而是不服输能重振旗鼓的心。 


走进Dave的奶茶店,他正在张罗着几桌顾客。


今天温哥华的天气有点阴沉,大风吹得路上行人瑟瑟发抖,这间位于市中心的奶茶店刚好是个热闹的避风港。


我比约定好的时间早到了半小时,Dave看见我,热情地迎上来。


他脸上挂着分不清是职业习惯还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握手非常有力道。


他把手里的工作交给同事,拉一把椅子坐在我旁边。热腾腾的奶茶在空气中散发出馥郁的香气。


Dave身上有一种中国北方男孩特有的热情。


他不跟你认生,南来北往的人皆是朋友,好像可以随时结拜,掏心掏肺,又随时能相忘于江湖。


“最近加拿大的房价正是入手的好时机,做媒体太辛苦了,要手里握着点实在的东西才安心。”


他跟素未谋面的我寒暄起来。


谈吐之间所流露出的熟络和热情,差点让人忘记了他的家庭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变故。


四年前,Dave的父亲因为重大的经济问题锒铛入狱。


十年的牢狱之灾,对于任何一个家庭都是分崩离析的灾难。而从Dave身上,似乎看不到被生活重压的痕迹。


他的奶茶店生意好的时候,常常忙得顾不上吃饭。


“也有冷清的时候,就打理淘宝店呗,现在代购的人也挺多的。”或者帮母亲筹备即将要开业的月子中心。


这些都是移居海外的华人能够从事的最容易的工作。


说容易,其实是因为这些工作门槛低,对专业要求不高,又拥有相当数量的市场需求。但和大部分服务业一样,工作中的琐碎和辛劳是必然的。


Dave心里明白,从前那种挥霍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现在要靠自己的努力在异国他乡生活下去。


“以前我的确有点不争气。”Dave挠挠头说,“从小学就不让人省心,还差点因为打架被劝退。”


“后来,还是我爸去学校人前人后送礼啊,赔不是啊,才让我留了下来。”


童年的Dave,是那种非常让人着急的顽劣小孩。


殷实的家境使他拥有一种肆无忌惮的脾性。打架、逃课都是家常便饭。请家长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学习成绩也因为贪玩而一直徘徊在班级最末尾。甚至连升初中、升高中都是他父亲花钱找的关系。


“我那时候学习的确太差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跟我说,“其实现在也算不上好,也可能我不是学习的料。”


的确,Dave现在在温哥华郊区的一所普通大学已经六年了,依然没有毕业。“现在想好好努力。”


Dave高中毕业后,因为学习成绩实在不尽如人意,所以“托福考了好几次都没考过80分。”Dave吐了吐舌头,他被父母送往澳大利亚的一所普通学校念书。


短暂的澳洲生活,远离父母和学校的约束,他奢靡得简直像在天堂。


“每天就是玩啊,吃喝啊。”Dave说,“像一场梦,醉生梦死又浑浑噩噩。”


但很快,贪玩爱惹事的Dave又差点闯祸,差点被遣送回国。


父亲随即将他送往加拿大。这一次,母亲一同前往。


一是为了照顾他的生活,二是为了全家移民提前做好准备。


 

Dave的父亲在国内身居央企要职,掌管着国家重大项目的经济往来。


“我爸最初的计划是:退休后,全家一起移民去海外。地广人稀,空气又好,更适合养老。”


但是,在数额庞大的交易之下,他的父亲没有等到顺利退休,权利与金钱像一头猛兽,拖拽着他掉下泥潭。


最终,父亲因为侵吞国家资产违纪而被判处十年监禁。


“大二的时候吧,我听到这个消息其实也没有那么震惊。毕竟我都这么大了,家里从小一直都挺有钱。”


Dave掏出一支烟递给我,打火机咔哒咔哒地点着了颤颤巍巍的火苗。


“但还是很难受,十年啊。觉得太长了,好像这辈子都很难见面了一样。”他吐出一个烟圈。


“不过,我爸在里面表现挺好,现在在申请减刑呢。”Dave有些乐观地安慰自己。


“我爸说,三年后就能出来了。”


Dave在国内度过的青少年时期,一直都是那种呼风唤雨的生活。


父亲身居国企高管,母亲在生意场上也是一把好手,优越的家境让他身边一直围绕着很多朋友,像众星捧月一般,他享受着追捧和歆羡。


对于那时的Dave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是不可得到的。


“那时候朋友真的很多,每天一起打游戏,去喝酒。反正都是我消费,他们玩得开心就好。”


“但有时候也挺困惑的,好像大家跟我在一起都是因为我可以给他们埋单。”Dave觉得低落。


“我们现在几乎都没有联系了。”


这也是为什么现在他不愿意回国的原因之一。


自从父亲出事后,从前国内那些天天围着他的朋友们,像是突然被一道无形的墙相隔开。


他有时候心烦,想找老朋友聊聊天,才发现,那些从小到大跟他“称兄道弟”的人,都不再回复他的微信和电话。


有那么一些时候,他觉得很伤心。


“不知道怎么了,他们像是刻意在回避我。”


少年时代,Dave其实就似懂非懂地陷在一种以利相交的、并不真切的人际漩涡中。这种境遇,与他的家庭密不可分。


在国内,大部分身居要职的父母自有一个利益圈子,而他们的子女,也顺利成章地被捆绑在一起。


昔日的狐朋狗友作鸟兽散,他如今在外打拼,只有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而耽误的学业也若有若无地鞭策他。


自从父亲出事后,人情冷暖的转圜,让Dave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一只手拎着,把他拔起来,成了一个大人。


他想要在温哥华这座背井离乡的异国城市生活下去,还希望能照顾好母亲,“别让她太累。”


他告诉我,最近一直在考房产中介的从业资质。


“都怪我以前不好好学习,都已经考了三次了,还差一点就能过了。”


像是给自己保证一样,他紧接着说,“这次绝对没问题,肯定能过。”


奶茶店不忙的时候,Dave常常会坐在吧台里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车流发呆。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有些怅惘。


但是有顾客进来,他还是会迅速扬起笑脸,手脚麻利地张罗起来。


他爱跟陌生的顾客聊天,天南海北地侃侃而谈。奶茶店的生意做得游刃有余,他穿梭在店面间忙碌的身影,有一点他父亲当年的影子。


春天已经来了,温哥华的寒冬也即将过去。Dave和母亲都在等着父亲刑满释放后来加拿大一家团聚。


像是他们母子俩初来乍到的时候,每个假期都等着回国或是父亲飞来团聚。这些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又像有些什么,永远地失去了。


“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生活,比什么都重要。”Dave低着头给眼前的顾客找零,抬起头脸上又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Chapter  3

父亲出事后,他换上抑郁症

几次想自杀了结,因为自己已没有希望

Ben:向死而生,爬出深渊


 我几乎是按照父亲的路子走下去,结交了他的人脉,接受他对我的“训练”。我本应该会继承他的“衣钵”,但现在已全无从政的可能。 


Ben最后一次从国内返回美国,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他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还有些心有余悸。


“那天我爸回家后,就催着我和我妈立刻买机票。”他看着眼前已经冷掉的咖啡,有点发呆。


“也就两三天的时间吧,手忙脚乱的收拾了行李,就飞回来了。”


Ben有些不爱说话,采访的过程时断时续,他总是像陷入一种非常挣扎的情绪里去。


其实约他见面也很困难,他对陌生人有很强的警惕。我辗转多人,才把他约在他们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里。


他走进来的时候,精神状态算不上好。头发乱糟糟的,像刚从一个灾难现场抽离出来,带着心有余悸的惶恐。


跟我说话时总是要仔细想一想,然后吞吞吐吐地再说出来。


Ben所在的学校是美国一所非常有名的常青藤名校,他身上笼罩的阴影显然和这里所呈现出的积极热烈的气氛极为不衬。


父亲出事的时候,恰逢他回国休暑假。


本来还跟母亲说,暑假陪她去旅游。已经在商量出行的路线了。突然,一个电话彻底打破了所有的计划。


“晚饭的时候吧,我爸接到一个电话,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就匆匆地出门了。”他努力回忆着,“过了一天,他回家就跟我妈说,赶紧走。”


“我就觉得,肯定出事了。”Ben掏出烟来,狠狠地吸了一口。


“我以前从不抽烟的,现在每天得抽一包。”他苦笑着说。


Ben告诉我,当时他父亲接到电话的时候,他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觉得父亲的神色不太对,我心里很紧张。看了那么多贪腐的新闻,怕家里也出事。”


他有一种天生的敏锐,这或许是从官从政家庭的小孩身上打小就耳濡目染的警觉。


家庭环境的熏陶,父母的培养,都在发酵着他血液里这种敏感又多疑的气味。


母亲带着他迅速返回美国。


短短两三天的时间,行李收拾地潦草而慌乱,而母亲眉头紧锁,三缄其口,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那两天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重重地压在他们家每一个人的心上。


“你父亲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走?”我问。


他像被撕裂开了一道渐渐愈合的伤口,眉头拧在一起。


隔了半响才说:“我爸说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就买了比我们晚一天的票。结果……”


Ben不愿意再去回想当时的情形。


一天之差,让他和父亲从此远隔万里,不能相见。让他的家庭支离破碎,故土陡然坍塌,成了遥不可及的陌路。


Ben的父亲在他们母子俩刚刚登上飞机后,就迅速落网。


因为在市委官员的选举中贿选舞弊,他父亲双开后,被带走关押。现在案件还在进一步审理中,最终的定论没有宣判。


“我知道,我爸肯定做错了事。”他定定沉默了一下,“其实我有点恨他。”


从小到大,父亲都是Ben的榜样,他经常带着Ben参加各种饭局。


那些父亲的朋友在推杯换盏间,常常这样夸Ben:


“虎父无犬子……”

“以后肯定是当官的料……”


小小年纪,Ben就在这种声色犬马的关注中浸泡着长大。


他的敏感、多疑也如同这些达官显贵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在内心悄无声息地渐渐蔓延着。


而他的父亲对Ben的未来早早就做好了规划:名校归来,进入官场从政,以Ben的学历和父亲的地位,几年内就会提拔上来。


和大多数这样的家庭类似,权利和地位需要后继有人。


所以他最常听到父亲讲:谁和谁是一派,谁是谁的亲信,哪些同学要深交。甚至,包括留学选择的专业也要与政治金融相关。


一切的一切,都要为以后从政打好基础。


而且,父亲还年轻,落马前曾任市委秘书长,虽然不是非常高级别的官员,但足够显赫一方。在中国的官宦体制中,如果不出事的话,还有很大的晋升空间,


Ben的人生早做好了一切铺设。


但是,这所有的铺陈、筹备都在一瞬间彻底崩溃。像是一夜之间,Ben前二十年的美梦突然被冰冷的现实叫醒。


所有的努力,曾经为之骄傲的家庭,既定好的前程,弹指灰飞烟灭。


他曾经为之信赖和奋斗的价值体系也彻底崩塌了。


Ben慢慢明白,自己以后肯定没法按照当初的预设那样生活了。


“谁会让一个罪犯的儿子当官呢?”他有些悻悻地说。


因为父亲的事情,Ben一度想不通,患上了重度抑郁症。“我有时真的很生气,为什么我爸要做违法的事情呢?”


“他把我们家全毁了!”


他和母亲都是到美国后,在整日的提心吊胆中获悉父亲落马的真正原因。


那时,父亲早已失去联系,被异地审理关押。


他们母子俩都很担心父亲会不会受罪,“年纪也大了,怕他遭罪吃不消。”


母亲在美国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没有亲人朋友的陪伴,只有整夜整夜地失眠和哭泣。而回国探望遥遥无期。


况且,因为种种原因,他们也很难再踏入国门。


人前人后的风言风语,像海浪一样席卷而来,


Ben本来就终日惶惶的精神状态,如惊弓之鸟,觉得自己的身边的每个人都在谈论他有一个被抓的贪官父亲。


这个锒铛入狱的父亲曾是他全部的骄傲,是榜样,是为他指路的英雄灯塔。


从前,他毫不吝啬地表达对父亲的崇拜,对未来的期待。


如今,他害怕听到任何有关父亲的谈论。


年轻的Ben无法了解法律惩戒的力度。他怕流言蜚语,也怕听到更糟的消息。


为了避免在人群中出现,他选择消失,躲在家里。


“我觉得每个人都在谈论我,我走过去他们就会收声,上下打量我。”


“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么?”Ben反问我。


这个才20岁出头男孩,性格里那些本该对时事人际敏捷反应的锐利感,迅速地被放大了。


三人成虎,敏感多疑彻底击垮了他。


如果一切都如往常,他本该像其他享受校园美好时光的大学生一样,谈恋爱、打球、完成学业。名校的背景是他的光环,未来充满了希望。


“全完了,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他说。


“当时我还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多人贪污违纪有问题,被抓的就一定是我爸?”


他抽烟的频率很快,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露出青筋。


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想过自杀。


开车在高速上狂飙,没有目的地,“恨不得就这么一路开下去,永远不停下来。”


 

 他看到树,神不知鬼不觉地撞上去,最后车报废了,好在人只是受了轻伤。


“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觉得就这样吧,太压抑了。”


“那时候就是想不明白,走出不来,很绝望。”他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泛着红血丝。


“现在好多了,犯了错肯定是会被发现的,早晚的事。”


也许是车祸让他醒悟了。


在医院看到母亲还在忙前忙后地照顾自己,双鬓已经泛白。那个从容优雅的女人已然顾不得再精心打扮。


他心里想着,“我得顾好我妈啊,她年纪也大了。”


父亲的案子悬而未决,还在审理中。案情虽罪不至死,但常年的牢狱之苦毕竟是场磨难。


“希望他能好好坦白,争取从宽处理。”Ben啜泣了一下鼻子说。


现在,他的抑郁症现在已经逐渐康复。他按时吃药,又返回了校园。


尽管看起来还有些病恹恹,但起码生活渐渐走上正轨。只不过这一次,他要完全靠自己,来决定人生和未来。


以前无忧无虑的少年,已经彻底留在了那个逃离家乡的夜晚。


南柯一梦,在他少年懵懂的时候醒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先把书念好,毕业后找个工作留下来,养活我和我妈。”Ben摁灭燃烧殆尽的烟蒂,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Chapter  4

曾经的“小公主”沦为“站街女”

挣扎在生存边缘

告别了曾经的一切圈子

Elva:从优等生到迷途娇娃


 我就是不相信我爸爸是个贪官,一定是有人陷害。 


当我再次见到Elva,她正站在繁华的街道上抽烟。


头上是沉沉的压下来的高楼大厦,巍峨的高跟鞋边是冒着腾腾湿气的井盖,从里头钻出来的温暖抚慰她赤裸的双腿,背倚的是被岁月斑驳的立柱,柱子蒙尘许久,她浑不在意。


她丢了烟头上车,烟头无声无息掉进井盖。


我接她直奔最近的咖啡馆,面前桌子上有窗外倾泻进来的明亮的光,可她眼神里有躲闪,似乎更适应黑暗。


波浪长发,十指丹蔻,包裹着只等采摘的饱满果实一样的身躯,是一件黑色蕾丝的低胸露背紧身裙。曲线纤毫毕露,毫不吝啬。


她点了摩卡,加奶加糖,跟上回一样。


可物是人非,她再也不是当初的姑娘。


她倒出一根烟,得知这里禁止抽烟,于是微微皱眉夹在指尖,浓妆下的面孔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成熟。


“我来这儿快半年了。”


她换了住址,我打听得到。


不等我接话,她眼神里先有了戒备:“你怎么找到我的?墨尔本那边都以为我在美国。”


得知是贴身朋友的介绍,她放松下来。


“现在忙什么呢?”我尽量问地婉转一点。


她把烟轻轻敲在桌面,倒出一点烟丝,云淡风轻一笑:“什么都干,给中餐馆洗盘子,给华人做保姆做家教,只要给钱,援交也干 —— 就这么活着呗。”


她陷入人生的泥潭没有退路,距离父亲出事也就三年。


三年前,这位骄傲的公主从中国飞到墨尔本,成为澳洲一所名校的大一新生。


学习、交际、消遣,被活色生香的留学生活充斥得满满当当,她爱死这一切了,甚至让父亲买房给自己定居。


“我想毕业后在澳洲工作,当时我爸说没问题,一个月后给我汇钱”。


父亲从来对她有求必应。所以,这一个月她等得从容不迫。


可她没想到,自己没能等来汇款 —— 不仅如此,父亲失联了。


面对手机那头传来的忙音,她有过一瞬的恐慌。随即笑自己想多了。从小到大,父亲是最最坚固的靠山,他不会倒。


可不久后,澳洲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窗外是生机盎然的草坪,她站在落地窗前喝咖啡,却突然得知父亲已经被判处无期徒刑。


“爸爸也就是基层官员,可他们说他贪了一千多万。怎么可能?”


现在说起来,她还是有些愤懑:“我不信那是他干的!”


退一万步说,贪污的人多了去了,比我爸数目多的大有人在,怎么他就判无期了呢?有人说,我爸根基不深,级别不高,上面没人保着,所以倒了霉。”


在她眼里,这是天降横祸。无关对错,只关运气。


在这件事上,她理智不起来:母亲早亡,父亲与她相依为命。孤立无援的她曾求救于父亲的朋友。


“不管当官的还是经商的,都联系不上了。”


吃够了闭门羹的她根本不知道,父亲贪污就是被一个所谓的朋友“出卖”。收了钱没办事,干脆一封实名举报信递给市委,直接被拿下。


那个让自己小时候骑在脖子上玩耍,长大了骑自行车送自己上学,再后来把自己骄纵成掌上明珠的人,


这辈子都见不着了。


以前听说一些父母倒台、之后官二代如何艰难,她从来只当故事听一耳朵。


谁能想到,听多了故事,有一天自己反倒成了别人口中的故事?


甚至,她的故事更悲惨的地方在于:


爸爸出事前,只来得及嘱咐她在国外好好活,却没来得及给她留任何后手。


经济来源一下子断了。


变故来得这么急,打得她毫无招架之力。Elva傻眼了。


没钱付房租被赶出去那一刻,累赘的行李乱七八糟拥着她,她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哭完了还得爬起来,一点一点拖着家当往前挪。走几步喘口气。鞋子把脚磨破了,丝袜挂了洞,她在无边的旷野上咬牙前行。


她眯起眼睛,颤着长长的睫毛,像一只慵懒的猫:“现在想来,那会儿就像做梦一样。”


 

好在,澳洲的华人不少,挣口饭应该不难。


可是,她在父亲庇佑下当惯了公主,凤凰变麻雀的Elva浪迹华人圈,什么家务都不会,包括炒菜都是从头学。


后来当导游带旅行团,给华人当保姆,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做援交。


“你说,我一个女孩能有什么办法?”


十指不沾阳春水,原先只知道享受生活的她,后来被生活享受了,还手一个耳光都不能够。


同时,她的学业停摆了。


“我喜欢上学,可心知上不起。”身为新生,她辍学了。


“我爸对我一直很大方。以前给我每个月打几万、几十万澳币,跟玩似的。如今靠双手赚钱,才明白几十块的活儿都不好干。”


“大学每学期几万澳币的学费、生活费,澳洲普通居民都上不起,我根本挣不出来。”


刚刚走进大学校园的她,还没尝够其中的滋味就被迫离开。


她像罪人一样拼命逃离的,还有她的朋友。整个墨尔本的中国留学生圈子再也没有她的身影。


说到这里,她神色里都是失落:


“那已经不是我的圈子。”


她对外声称去了美国,断了跟原先的一切联系。从东边的墨尔本来了西边的珀斯,简直横穿整个澳洲。


她觉得父亲出事后,自己成了靶子,不想把遭遇变成大家的谈资,也竭力逃脱这些人同情或猜测的目光。


而实际上,那个圈子的更多人正慨叹国内反腐风气正盛,高管连续落马,子女多少已有后路。只零星有人记得,那个叫Elva的、露了几面就销声匿迹的文静姑娘。


没人问起她。


更因为每年都有国内的官二代送进来,这圈子就是一池春水,永远不缺东风。


在珀斯自力更生的她,比起上学,更希望有澳洲身份:


“我不想再当黑户。”


她没说更多,但遭遇的难以回首的过去:


或许是在狭窄后厨被一只肥腻的手在全身绷紧的身躯上逡巡,或许是变卖衣裳时与当地妇女起了争执被打破头,或许是流落街头被同样的华人黑户欺负侮辱,或许是在阴暗潮湿的汽车旅馆遭遇放纵如禽兽的恩客,是这土地上每个不属于自己的明媚昭阳,是这天空下每个吞噬自己的无边黑夜。


这么难,那,为什么不回国?


问到这里,她把贴在油腻的额头上的几缕头发勾到耳后,露出圆润的耳垂,上面挂着一对黑色中国结的耳坠。


脸上开始有了紧张的神色,咬着指甲跟我说:“我老是做噩梦”。


而她每个午夜走不出来的梦里,有个高大森严如同阎罗殿的海关,有刚下飞机就被摁在地上的酷刑,有七八双手如同恶鬼夜叉捆上自己的手脚,扼住自己的喉咙。


她挣扎嚎叫,脸贴在冰凉的地板看不清帝都阴霾的天色,只对着渐渐合上的舱门。


她要被这个梦逼疯了 —— 那不是回家的路,是绝路!


噩梦如同黑夜里开出的最最邪恶的花,让她避之不及,宁愿披荆斩棘在异国他乡壮烈前行。


如此,她要走去哪?


“现在每天去混富二代圈子,我想找个有身份的富二代结婚。”她眼神坚定。


“有了身份我就弄套房子,爸爸没有了,有房才有家。”


到这,我吞下了最后一个想问的问题:当地华人圈就那么大,背着黑历史的她打算怎么瞒天过海呢?


看着她嶙峋的脊梁,或许总有办法吧。



写在最后:


父母倒台、经历了巨大变故的官二代,在海外各有各的活法。


回到出国那一刻,他们分别走过安检,有人意气风发,有人挥泪告别,有人满怀憧憬,有人神色复杂。


当时,他们都不知道,有一天,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以上内容基于真实事件采访,应当事人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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