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上学那阵，有个远房亲戚，姓高，来我们家落户。所谓落户，不是来跟我们一起住，是把他的户口迁到我们的户口上来。听说，刚从部队转业，年纪不大，老妈让我叫他高哥。

高哥很高，很瘦，皮肤黝黑，很和气，见了人，总是先笑，露出口洁白的牙齿，他和媳妇经营了一家粮油店，生意略有小成。

那年，《高山下的花环》刚刚热映，徐良正坐着轮椅，在全国到处做英模报告，南国的硝烟尚未褪去，我满脑子装满了英雄故事，对军人崇拜得不行，但凡高哥来我们家，必定要缠着他讲几段军旅故事才行。

高哥说自己去过前线，在猫耳洞里当过哨兵。

遇见过敌人吗？我的意思是面对面的与敌人干。

高哥说，遇见过，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遇见。

夜里听到有动静，我就要喊一声，口令！同时就拉开枪栓。

稍有迟疑，我就开枪！高哥比了一个扫射的动作。

万一要是自己人呢？

高哥摇头，苦笑，他说，顾不了万一，我只知道，我们连有一个跟我一样的哨兵，也是夜里，也是听到动静，问了口令后，等别人回应，对方用枪做了回答，然后，他就死了。

你有没有负过伤？

没有！

我跟着连队撤下战场的时候，因为长期浸泡在猫耳洞的积水里，我下半身全部溃烂，到了后方医院，裤子已经和脓液板结到一起，变成僵硬的一块，根本脱不下来，护士先是拿整瓶的药水倒上去泡软，然后用剪刀剪成几块，一用力，裤子连着皮肉一起撕了下去……

我听着，似乎也感觉出了一丝疼痛来，吸了一口凉气。

但还是隐隐觉得有些失望，故事里，英雄不都是要流血牺牲的吗？就算活下来，也要断条腿，缺个胳膊，起码，挂个彩也行吧？

但高哥没有这些辉煌的故事，他上了战场，一度接近过死亡，却最终全身而退，身上连个疤都没有落下，然后随着那帮军人一起转业，和大多数人一样结婚，按部就班的生娃，养娃，专心经营他的粮油店，当丈夫当父亲当老板，顺水行舟，有条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