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某个下午,我在香港,决定去找那位被周星驰、王家卫追捧多年的“写字佬”华戈。
我拨通了一个陌生的香港号码,号码是从砵兰街某个档口处抄来的。那是传说中华戈的旧档口,门前放着一个积满灰的大铁柜,上面立着一块白板,白板上写着“书法招生”和一串数字。
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正是华戈。华戈是谁?电影《武状元苏乞儿》里,周星驰挥着毛笔在纸上舞文弄墨,镜头里出现的那只手,并不是周星驰的,而是华戈的。
死就死咯
华戈,原名冯兆华,广东顺德人,1979年移居香港。
冯兆华脾气好,没什么棱角,几十年都没跟别人吵过架,朋友说他软弱,建议他将名字改得硬气些——“用那个戈啊,武器那个戈”,“也好。”冯兆华就这样变成了华戈。
初来香港,除了字写得好,华戈别无所长,在亲戚家的电器行代理国外的高级灯饰。不久后, “香港青年学艺比赛”开赛的消息传出,天天看华戈写大字的工友们怂恿他参加,他应了。报了名,参了赛,拿了优异奖,华戈也找了电器行之外的新出路。
听说华戈写字拿了奖,便有人找上门来让他写店名招牌、菜牌。第一次,华戈写了半天就赚了一百元,当时他在电器行的日薪才30元港币。
“原来写字也可以赚钱。”华戈就此离开电器行,做起了“写字佬”。那一年,他31岁。
他提上油漆与毛笔,到处帮他人翻新招牌——星期一走黄大仙、乐富,星期二走牛头角上下邨,星期三观塘,星期四深水埗……星期天走遍油麻地和旺角,见哪家店铺的招牌旧了,就主动过去帮忙。
没干多久,最先盯上华戈的人是警察。因为他那时总是背着几罐油漆,插上几支刷子,在大街上张望,红色的油漆掉在鞋上,路边的警察抓他问话,“你做哪一行的,为什么鞋子上全是淤血?”以为他要“做大案子”。
楼房之间伸展开来悬在半空中的各种“白手招牌”,是香港的标志之一。所谓“白手招牌”就是在外墙或光身招牌上先刷一道白色油漆,待晾干后再用红色油漆题字。当时,华戈接的最多的就是这种“白手招牌”。
写“白手招牌”,最大的问题是危险。二三十层的大厦要在外墙上写大字,包工头问他,做唔做?当然做!“我拿命拼的,不用帮我买保险,又可以自己设计字体直接写。”别人开价两万,他只要五千块。
那时他常常独自站在二三十层的楼层,脚底踩着五十厘米宽的竹棚架。他一只手扶着竹棚架,一只手挥动着大毛笔,身子向后仰出,以便看清整个字。楼底下,一帮人围观他写字,写完一个,大家拍手叫好。他一路从上写到下,干完活就收钱,赚钱赚得痛快。
比高楼更难更险的是那些二三层楼高的当街招牌。华戈在路中间放上一个人字梯,不够高,再在人字梯上架一个直梯。没人帮忙扶住梯子,他就用绳子把梯子绑在一快,再用脚夹住。
“我这双手从来没抖过。”华戈说,“你答应了别人就放胆去做,死就死咯,就当老母生少一个。”他写了这么多年招牌,从没有遇到过危险,也从来没有写错重来,统统一遍过。只是有时在马路中央的梯子上,他会有种无从把控感,担心底下的车辆路过,撞上了梯子。
上海街附近华戈写的招牌。图片来源于网络
美心西饼、富临大酒楼、帆布店黄铭记、英华书院等的招牌都是他的手书,每一个还都不一样,“酒店就要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学校就要敦厚一些,四平八正;武馆则要感觉拔刀相见;幼稚园就要Q一点。”
王家卫?咪咪摸摸!
1983年,华戈在砵兰街花2800元盘下一个档口,专门写字。那是当年来移民来香港的外来者聚集地,“下层人生活的地方,”华戈说,附近的酒楼门口有许多波妹、马仔和泰妹,到处都是老戏院、唱片店、烧猪店、钥匙铺、报纸摊,写字佬开的档口也有十几个。
华戈写字时,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都愿意停下来围观一阵,这其中时不时也有演艺人士,他的字也被传到了演艺圈里。
“很多导演啊,徐克他们就会问,我们那里有道具,你去不去写?”一开始,华戈只是接一些道具活,到清水湾片场、邵氏的片场里帮道具组写电影里各种招牌上的字。也有“三级片”找上门来,破布一搭,灯光一开就开始演戏。华戈在一旁认真做自己的事,片子上映了,剧组送来戏票,华戈也从不去看。
给道具写字,并不容易。比如《半生缘》里的旧上海场景,华戈需要翻阅各种旧上海的画报、历史的相片,看看那时候流行什么字。香港流行北魏体,而上海则更西式一些,融合了仿宋体。一条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招牌,还有店铺里的用品,华戈需要写出完全不同的风格。”行业不同,老板不同,不同的老板找的写字的人又不同,你就要写出这种感觉给他。”
周星驰拍《武状元苏乞儿》里,他挥着毛笔上舞文弄墨时,镜头里出现的都是华戈的手。当时华戈在手上抹了些粉,让粗糙的手看起来更年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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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开始有导演来找华戈来写电影海报上的片名。1989年,华戈第一次给电影写片名——刘德华和钟楚红主演的《爱人同志》。
星爷算是华戈忠实的追随者,早先的《逃学威龙》《食神》《大话西游》,后来的《美人鱼》,海报上的片名皆出自华戈之手。问及与周星驰的合作,华戈说两人各司其职,私底下没有过什么交流。“我就没听过他夸我,我也没夸过他,大家都是做嘢(干活)的,没乜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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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伟强的《古惑仔》系列,从第一部开始拍到最后一部,海报上的四字成语,都是华戈写的。
还有王家卫。
在澳门拍《2046》时,电影剧组在澳门搭了一条街。华戈写字时,王家卫在底下张望。等华戈写完,王家卫说,还是换成那边好。华戈说,你拿主意咯。于是道具佬把字擦掉后,他到另一边写。王家卫看了看又说,华戈,还是这边好。
“咪咪摸摸(磨蹭)”,华戈如此评价王家卫。写完《2046》,华戈决定不再接王家卫的活。“虽然是按日计费的,但是对我来说是一种不尊重。”华戈有点不高兴:“有钱都唔系大晒(了不起)。”
华戈舍得了王家卫,但王家卫舍不了华戈。拍《一代宗师》时,王家卫又请华戈到开平赤坎的片场写字。华戈没有答应。结果剧组找了几个书法家来写字都不满意,只能再次找华戈出山。华戈不能抛下书法班的学生,最后在纸上写好了五寸大的字,让剧组把字拿去扫描放大。
电影《一代宗师》中出现的所有招牌都是华戈写的,而且都是一遍过。
字的灵魂
“书法其实是人的性格。”华戈说,“你要给每个字赋予灵魂。”
至今,华戈写过的电影片名已不下60部。他写这些片名不用耗费功夫,只要了解了电影的剧情,他就可以立马把想法落实到笔梢。
《倩女幽魂》,要写出非常哀怨的感觉;而《半生缘》的感情绕来绕去,要写出像梦又像花、糊里糊涂的感觉。《叶问》与《叶问前传》也不同,前者要写得劲道,后者则要内敛,因为前传中叶问尚未出名。还有《魔警》,并不是说警察是魔鬼,而是这个警察又多重性格,“魔警”二字要体现出这一点,但又不能把字写得面目狰狞。
写了这么多片名,会更喜欢电影吗?华戈笑着说不,“因为我都看惯了,一流眼泪就涂眼药水,你以为真的在流眼泪吗?”
当年,华戈是砵兰街所有写字佬中最年轻的。几十年过去,身边写字的老人们一个个衰老、离去。华戈也离开了砵兰街,在弥顿道开了自己的书法班。
在华戈的书法室,我仿佛穿越回了那个港片的光荣岁月。《半生缘》的海报早已潮湿泛黄,在黎明、吴倩莲和葛优的头像旁,是华戈写的巨大的“半生缘”,海报的右下角,印着:1997年7月。还有更大张的《逃学威龙》《倩女幽魂》《一代宗师》《叶问》等电影海报,它们被贴在横梁上。
华戈柜子上贴的《半生缘》旧海报
69岁的华戈如今每天在这间小教室里教书法,每天一到两节课,学生有些来自广告界的,有些是律师、医生。华戈说,每个人生活中都带着面具,律师要天天说话,医生平时做手术总是绷着神经,怕哪一条切错了,所以,“大家来这里写字,就是当散下心。”而这些来散心的“学生”,在走进这间教室前,完全不知道华戈居然是何等的有故事且声名在外。
一切都会成为回忆。例如,钵兰街的旧档口;例如,香港街头选在楼间半空中的“白手招牌”和在此基础上加工成的霓虹灯。2010年起,香港屋宇署开始逐步拆除这些老旧的墙外招牌,老式的书法风格各异的霓虹灯也渐渐被LED灯取代。
“会不会担心书法会被电脑取代?”有人问华戈。
华戈觉得无所谓。在他看来,电脑字体谁都能用,李嘉诚用,隔壁擦鞋档也用,没有灵气。
他至今都记得小时候对着空气练习笔画的情形。他在新华书店的书法课本里,学会了日出东方是“旦”字,夜晚的“夜”原来是因为上面有层东西盖住了太阳,而“看”字则是因为原始人类打猎时总是偷偷摸摸地,所以要用手遮挡着眼睛。
书法是什么?儿时的华戈喜欢在晚饭后,坐在屋外看落日。他最喜欢夏秋之间,雨过天晴后的晚霞。下午四五点后,雨散了。天边还留着黑云,云后藏着太阳,黑云迅速的流动变幻,有时像鼠有时像狗,互相交错,互相遮蔽——那就像书法深色与浅色交汇,长短不一。那些漂亮的云仍然被他记在心里,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