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Ryfe(2012)的不完全总结,在七十和八十年代,新闻生产研究领域里,至少有14个重要研究采用了民族志,而且基本上都在美国和英国进行。不含论文写作和等待发表时间在内,仅仅是参与观察和田野工作这一项,最保守的估计,Tuchman(1978)在十年(1966-1976)时间里就耗费了一年半至两年时间,Gans(1979)在四年(1965-1969)的时间里耗费了整整12个月。 经历了八十年代之后的低潮,近年来运用民族志的新闻生产研究零星出现,但是就研究投入时间而言,他们无法跟黄金年代的早期研究相提并论,对整个学术界的影响也不如早期研究那么辉煌。
造成民族志研究锐减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跟黄金年代新闻民族志那时候的研究环境相比,当前的研究环境对研究者进入新闻室施加了诸多限制。为了能够进入纽约时报做研究,Usher耗费数月跟报社律师团敲定合同细节,她放弃了对消息源方面的研究,同意报社审读出版前的研究手稿。我国研究者在进入新闻室阶段似乎并无太大困难。但是,获准进入并不意味着研究者在媒体机构里可以自如地跟记者们进行交流,也不意味着研究者可以毫无障碍地获得内部观察机会,记者们对外来研究者充满戒备心,不愿意向外人泄露自己的独家消息源,不愿意花费额外时间指导业务不熟练的实习生,只有实习生证明了自己具备一定的业务能力(比如独立找到一个选题、完成一次采访、写完一篇稿件等等),记者们才愿意接纳他(张伟伟,2017)。
其次,当前传统媒体正处于危机之中,相比七十年代在大众心目中的声望,早已江河日下,因此,传统媒体机构更加不愿意开放自己的生产后台展示给外部研究者。诚如Ryfe(2016:41)所言:“当处于声望和权力的顶峰时,CBS新闻制作者允许Gans进入媒体机构,这是一回事;当媒体机构面临危机时,它允许研究者进入,又是另一回事。” 曾经有好几家媒体机构的编辑记者跟我交流过,欢迎我去他们那里“做调研”,他们的出发点无一例外都是:“陈老师,我们报社面临危机,你能帮我们想想办法吗?”然而,我的想法仅仅是观察、纪录和解释,我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帮助媒体机构解决它们眼前的生存问题,这当然令我成为不受欢迎之人。
第三,Ryfe(2016)和Berkowitz and Liu(2016)都指出了,在当代美国和西欧学术界,学术生产的压力迫使研究者们不得不放弃了民族志。1995年,美国四年制大学里的职位,有一半以上都是终身教职,到了2011年,这一数字下降到三分之一,然而同一时期,大学博士毕业生的数量在稳步增长。僧多粥少的现实,表明了巨大的竞争压力。美国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的年轻助理教师,如果想在六年内获得终身教职,那么需要差不多每年发表两篇期刊论文(接受匿名评审的时间不计在内),五年出版一本书,申请终身教职的第六年还需要准备出版第二本书(Ryfe,2016:43)。选择做民族志研究,田野工作至少需要一年之内的六个月,这令年轻学者很可能在申请终身教职时无法完成论文数量要求,因此,为了拿到终身教职,年轻学者们更乐意选择能够迅速发表论文的研究方法,而非民族志。我国情况也与此类似。
第四,较之其他研究方法,民族志所面临的学术伦理问题更棘手。我国已有的几个用民族志方法研究媒体机构,研究者都公开了自己的田野地点,即使在论文里没有公开指明田野地点,同行读了文章,也会明白研究地点是哪个媒体哪个网站,也就是Berkowitz and Liu(2016:68)所说:“参与观察法很容易暴露研究对象的个人隐私,研究成果公开发表之后,研究对象容易面临风险”。
匿名的论文尚且难以保护研究对象的隐私,那些公开研究地点的论文,写作者将会面临更严峻的伦理冲突。以《南方都市报》或财新传媒为研究对象,那么,研究者还能够在论文里坚持对这些媒体及其具体工作人员的批评吗?如果只是一味描述现状或肯定媒体表现,研究者的独立性又如何体现呢?更不用说,如果研究对象读了论文之后心生不满甚至是怨恨,研究者该如何评价自己跟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从事新闻生产研究,学术界跟实务界的距离并没有其他领域那么遥远,换句话说,这个圈子里,经过几层人际网络,大家都是熟人,熟人怎么能够受人恩惠、然后转身批评昔日恩人呢?以后还想不想在这个圈子里做研究了?如果是选择调查法或者内容分析法来研究媒体机构,哪怕是以记者们的公开信或公开访谈为研究资料,研究者也不会面临如此严峻的“独立性与亲密关系”矛盾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