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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救工厂:工厂真的卷不动了

正面连接  · 公众号  ·  · 2024-11-01 21:42

正文


“做了亏2000,不做亏4000,你做不做?”


这几年, 我们不断听到这样的声音传来: 工厂很难 厂子快办不下去了 作为消费者,我们能感受到电商平台之间低价竞争的惨烈,而作为生产一线的工厂现在又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今年的 8 月和 9 月,我们走访了浙江诸暨和山东沂水的数十家源头厂家。这两个地方一南一北,都入选了中国百强县。它们最有名的地方产业是两种最有代表性的轻工业:传统纺织业与食品加工业。


南北两地有很多差异。比如,江浙一带的厂家通常更早受到电商的影响,干脆是先想做电商,再去开厂;而山东一带则更晚入局电商,进入电商对他们而言是某种无奈之举。共同点是,无论是诸暨还是沂水,它们都受到了低价时代的影响,它们都是中国工厂生存情况的一个缩影。


工厂是老板的生命。在沂水的一家食品厂,一位老板说了这样一番话: 做一个企业,就是投入你一生,相当于你把你的生命投入进去了,相当于你在水里游泳,积水的时候,你也是用你的生命来博,一旦失败了,你倾家荡产,没有人给你垫底。


现在,生命线还未断,但生命线已如悬丝。





工厂开不了空调了


汽车驶过浙江诸暨的街道。八月酷暑的正午时分,一路铺面卷帘门紧闭,大街上空无一人。在副热带高气压带的控制下,室外体感气温已经接近 40 度。但推开工厂大门的瞬间,闷热的气流还是扑面而来。


这座袜子厂在楼里,一栋楼就是一座独立的厂。顺着外置的楼梯往上爬,简陋的三角钢焊接的楼梯走上去一直咯吱作响,每一步都感觉楼梯将要散架。猫着腰进入一个小门,三楼五百多平米的空间里放着层层叠叠的纺机 ——14 台为一组,一共 5 70 台,仓库和老板的办公室也挤在其中。


5 组纺机本应该有 5 个人看守,但现在只剩下一个工人 —— 大部分纺机都停止运转了。他赤裸着上身,汗流浃背,脖子上挂着一副耳机,耳机里什么都不放,隔离了纺纱机的隆隆声响。


这里的袜厂是不开空调的,不能开,也开不起。不能开是因为低温影响袜子定型,开不起的经济账袜厂老板黄雄则是这么算的: 我开一个机器,一天最多挣 30 块钱,最少挣 15 块钱,开 30 台机器,也就不到 500 块钱。假如开空调,几百平米的空间,一天的电费就要 300 多,所以不敢开。


黄雄告诉我们,一般到了八月十五以后,秋袜的需求就该起来了。但是今年一直没有,半停工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半月。


诸暨是浙江绍兴下辖的一个县级市,袜子产业发达, 走错门都是做袜子的 。在诸暨,每年将生产出 250 亿双袜子,占全国销量的 70% ,全球 1/3 的袜子也来自于这里。


今年 几乎每家每户都在清库存,没有老板敢囤货了。家里有几十万双袜子、几百万双袜子的厂家多得是。 年一天能卖一两千单, 这两年 最好的时候只有一千不到。新款越来越难卖, 以前出个 10 个款,能起来五六个,现在出 10 个款,只能起来一两个,其他的都卖不动的


利润变得越来越薄。根据 2008 年出版的《袜子战争:大唐袜业成长史》中显示,当时,一双袜子的毛利润在 1.2 元左右。但现在, 能挣 5 分钱就是暴利了 。至于高端袜,以前利润约有 10% ,现在 有的还挣 10% ,有的挣 2% 3% ,有的连 1% 都不到。


黄雄不是一个孤立的样本,我们在浙江、山东走访的产业带上都听到了类似的故事, 今年直 接是断崖式的 下滑 一位山东沂水食品厂的老板说。在沂水,一家食品厂以前每个月能运转 27-28 天,再穿插几个夜班,现在,有时候只能运转 7-8 天了。


出路似乎只剩下一条, 你只能从各个方面去抠成本 ,一位老板娘说。 人力,水电、原材料、运营的成本,都可以被缩减。






生意在开倒车


诸暨当地的商家和工厂老板们发现, 电商平台的某些游戏规则已 彻底 变成了低价 大逃杀


工厂的逻辑现在变得非常简单: 他们将成本和利润压到最低,用几乎最低的价格将袜子供给客户。 利润低到什么地步? 一个环节赚一分钱 王凯是一家典型的 低端走量厂 的老板娘,她告诉我,翻袜环节赚一分钱、缝头环节再赚一分钱,一双袜子赚 5 分钱。 但是,如果量足够大,譬如一年能卖出 3000 万双袜子,那就是 150 万的年收入。 对于当地的小老板而言,这个数值已经不菲。


纯棉袜子吸汗、透气,柔软不臭脚,在消费处于快速发展的 2010 年代,纯棉袜子已经成为绝对主流。 棉又分很多档次,比如高配棉,精梳棉,抗起球棉,每双棉袜的含棉量也有区别,有 60% ,有 80%


但是,袜子里只要有棉,一双袜子的成本就一定在 1 块以上。


如果成本要压到 1 块以下,就需要用到涤纶。 涤纶袜更便宜,但材质硬、易起球、易发臭、不抗菌。 但是,似乎大部分消费者不太能分辨出材质的细微差别,这种复古的材质正在重新找回市场。 在当地,工厂涤纶袜子的出货量已经数倍于纯棉袜子。



周鑫是黄雄的邻居,拥有另一家童袜厂。 他一直痛恨涤纶袜,他称之为 垃圾袜 这几年 没挣到钱,他觉得是因为 涤纶的来搞 当涤纶袜以低价占据市场时,他生产的棉袜的流量就下跌了,他认为这是 劣币驱逐良币 扰乱市场 的过程。 有些消费者根本不配穿棉的! 他很生气。


周鑫还发现,很多同行盗取了他店铺里的商品图片,并做到了更低的单价,并且图片上标注的也是 纯棉


将同款图片的袜子买回家后,他一摸就知道,这是涤纶。 消费者不能用肉眼和触感直接分辨,他强调说 可以用火烧 如果是棉的,烧出来是纸的气味,涤纶袜点燃之后,会发出塑料烧焦的臭味。


有一次,他专门在 平台上买了销量第一的涤纶袜,录视频 烧给客户看 ,可是,隔着网线的消费者怎么闻得出是什么味道呢? 周鑫专门找了一个朋友用画外音告诉观众: 着起来了,着得很厉害哦。 这是纯棉做的袜子吗? 塑料瓶做的吧,好臭啊! 烟是乌黑乌黑的!


与此同时,抄款、盗图的风气盛行一时。 有时候,好不容易一个款有些起色,自己还没卖热,仿款就出来了, 就跟狼一样,哪里闻到血腥味了,(大家)就一起去了


反正袜子是没有版权的。 当地人强调。 除了迪士尼版权管得严 ,此外大部分 IP 都可以直接画,比如最近火的款式是粉色与紫色相间的库洛米。 当仿品出现时,他们也无处申诉。


大家更喜欢做平台上已经 卖爆了 的款 —— 打开 平台的 app ,搜索 袜子 ,首页上流量最大的款式,就是所有厂家正在竞相生产的。 不过,款式虽然相同,图片也一模一样,质量却可能大有区别。



另一家的供货厂的老板赵振东告诉我, 一个产品起码要做两种到四种不同质量的 ,把各个档次都覆盖到,以供不同客户挑选。 卖得好的,四个质量,四个价格 客户来了,我都直接问: 你是要品质还是不要品质?


他给我们展示他的样品。 都是涤的。 他说, 涤的就是跑量,适量囤一些。 棉的我不压货的,只有客户订才做。 棉袜不压货,这是他的另一个策略。


赵振东承认,这都是一些求稳的做法。 而使用这样的策略,不过就是最近三五年的事。


但周鑫仍然坚持,自己绝不做涤纶袜,除了明面上冠冕堂皇的道德标准,他认为更重要的是 内卷是没有止境的 你永远不是最低的、价格最便宜的。 总有人比你便宜 除了原材料,袜子的克重、股数、针数、人工费,都可以往下压。 有了 20 克的袜子,就会有 15 克的。 有了 15 克的袜子,又会有 14 克的。





产业升级卡住了


像周鑫这样的老板,本来希望在 产业升级 中提高产品质量,从而让产品更有竞争力。 事实上,这种升级差一点就成功了。


2010 年后,大唐袜业开始向着差异化、质量取胜的方向发展。 时尚潮流风 商务风 运动风 等不同赛道也开始逐渐被区分出来。 机器升级换代, 电脑机 能做几百个花型, 一按就出来了


舍弃低端走量的小厂也是当时产业结构升级的重要一步。 2014 年,政府关停 三合一 小厂(集生产车间、仓储、员工宿舍于一体的厂,易有消防隐患)、淘汰燃煤锅炉是所有人印象中的大事件。


这么做的时候,社会非议很大。 一位政府人员告诉我, 肯定会真刀真枪地触动一批人的利益。 (他们)会觉得你好像在堵他们的路,或者对这个行业产生很大的冲击。 但你一旦出事故,那是多少人要伤亡的事情。 他认为,这是不得不做的转型和改变。


但现在,一切似乎退回了起点。 厂家朝不保夕,早已没有充裕的资金升级,更没有精力去思考转型。


一个最直接的证据是,厂家不愿意更换新的机器了。 在过去,几乎每一次机器换代都顺应了时代的需求,带来了生产效率的大幅提高。 一位厂长说,那时候更换机器是 没办法,一定要换 的事,不换就会被客户淘汰。 但现在,我们访谈的绝大部分厂家,都尚未更换最新一代的 织翻缝一体机



一度政府对一体机的补贴力度高达 40% 问题在于,一体机生产的是高端的袜子。 可是现在,高端袜最难做,他们自然也没必要再花大价钱更换做高端袜的机器。 今年,一体机的补贴力度已经降到了 10%


位于鲁西南的一家食品厂原本也 一腔热血 打算往中高端发展,走线下商超的渠道,打造自己的品牌。 但厂长很快发现,在没有任何资源优势的情况下,做高端举步维艰。


品牌需要营销,需要广告,需要媒体影响力,都需要钱,厂长投了几百万下去,发现 是个无底洞 ,终于 扛不住了 两年前, 一位常有新点子、想到一些新品研发方案的经理也因此离开了这家工厂。 老板重新制定了低端走量的生产策略,放弃了线下商超,招来了专门的电商负责人。


现在,在这家工厂的仓库里,堆积着价值 200 万的用来做新品的包材,包装材料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就像厂家们放弃的的 品牌梦


9 月份的时候,我参加了正在举办诸暨大唐第十八届袜业博览会。 袜业博览会自 1999 年开始,早年每两年办一届,这几年每年都办。 长年来,展会一直是品牌商家拿大订单的主流渠道。


在博览会现场,有的企业在宣传自己开发出了不勒脚踝的新技术,有的企业在宣传新中式的礼盒包装 —— 更舒适的技术、更做文章的营销包装,已经是袜子这类日用品最大的产业升级空间了。


令人奇怪的是,总是有人向我推销蚕丝被,话术如出一辙: 我们马上要收摊了,把这些被子便宜卖掉就走。 后来我终于弄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推销的人告诉我: 这些被子,原本是大客户签下大订单后免费赠送的礼物。 但今年,展会上客户稀少,往来的皆是同行,上午基本上没人。 因为没有签大订单的客户了,商家只能尝试把赠品推销给往来的路人,以此回本。


我在从下午一点呆到四点,他们的被子一直没有推销出去。 第二天,这批被子又被拿到了袜业市场,还在卖。





白牌工厂困局


在这样的环境下,这里囤积了大量没有完成产业转型的中低端小厂,被称作 白牌 所谓 白牌 ,指它只有生产功能,没有品牌功能。


白牌厂的主流渠道是 代工 供货 代工 ,指按照品牌商家的需求生产,让品牌商家去贴牌售卖,成为大工厂的一个外置器官。 供货 ,则是为零售商和批发商提供产品。 两者的利润都非常微薄,一家做袜子的白牌厂,一双袜子只赚几分钱,需要依靠 走量 赚钱。


在步入电商时代后, 白牌 一度成为 高性价比 的代名词。 它比大工厂更加灵活。 得益于电商平台提供的 M2C 模式( Manufacturers to Consumer ),这些源头厂家的产品可以直达消费者,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消费者可以享受更低的价格,白牌厂也可以赚取更高的利润。


对于厂家而言, M2C 模式也省心省力。 最大的好处是,他们不用再管人情世故那一套了 —— 不必再陪客户、经销商们应酬喝酒,只需要管好生产就行 —— 看起来,这个 外置器官 独立了。


但当大环境发生变化时,人们才发现白牌厂的脆弱。


作为大工厂的外置器官,它缺乏足够的抗风险能力。 随着国际局势的变化,对外贸易能消化的产能也比过去有所缩减,内销需求也不旺盛,但是,大工厂可以通过研发、市场、运营等部门的创新,为自己争取新的利润增长点,而白牌厂却无计可施。


同时因为资质不够,白牌厂往往难以接到线下实体的大订单。 即便想做,也因为低端的生产线生产已久,又早早削减了自己的线下渠道,即便临时想转型,也来不及了,白牌厂已经无法匹配多数线下中高端配给的需求了。


就连看上去最后的出路 —— 直播,他们都没有办法做。 诸暨袜业的头部电商企业一只鱼,每年在直播中的投入的资金达上亿元,请到王宝强做代言人。 对于大部分小工厂而言,不可能砸得动钱。 此外,直播 没法控制卖多少 ,前一天某一款卖爆了,卖出了 1000 单,工厂加速生产,第二天又没量了,但已经在运行的产线却无法停下来。


最终,摆在诸多白牌厂面前的路只剩一条,它们必须参与一场低价战争: 加入 市面上 低价 电商平台 ,或变本加厉地以低端走量的逻辑继续做代工和供货。 不管哪种方式,都是通过让渡更多的利润,来换取一种确定性。


很多工厂老板们对一件事心知肚明: 机器不响,知道你在亏钱; 机器响起来,知道你也在亏钱。


这件事是这样理解的: 如果产线开不起来,厂房、机器、人力这些固定成本就会稳定地流失, 天一亮,就是一天 时间被换算成金钱,以一种具体的速度流逝,工厂老板最具象的难受就是 看着工人不干活



不是没有订单,就是订单不稳定。 假如工厂一会儿停摆,一会儿重开,一会儿需要解散工人,一会儿又要重新招人,临时工比长工贵,生产成本仍然会变高。 只有机器全开,达到产线饱和的状态,可变成本与固定成本加在一起,平均成本才能最大限度被摊低。


生产也不行,不生产也不行,工厂必须以很低的价格售卖产品,以确保机器开着。 换言之,只要机器开着,他们就必须开出很低的价格,确保产品能被卖掉。 把你吊在一个死不了也活不下去的状态 ,一位工厂老板形容。


假如均衡点继续向下跌,工厂不得不用低于成本的方式将产品销出去,那就要亏钱了, 做了亏 2000 ,不做亏 4000 ,你做不做?


一些品类的价格已经低到了突破成本的地步。 有的月饼厂老板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个月饼的成本,再怎么计算也不可能低于 3 5 ,为什么可以卖到一块钱? 我们买回来吃了,确实是月饼。 一位老板百思不解。


那个厂家可能是在清库存。 一家电商代运营公司的老板简哲简短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形势好的时候,一些老板搞不清自己一年具体赚多少钱,只知道赚钱了。 因为 没有人会专门养一个会计坐在家里做帐 ,他们通常把财会功能低价外包出去,外包财会的主要功能是把税理清。 他们也不会找人及时地盘点库存,但 只要还有库存,钱就还不是你自己的


这些老板们从来不会告诉你,自己最好的一年的营业额有多少钱。 他们只告诉你最好的时候一天能卖多少单,比如以前 一天四五万单 ,现在 一天只能卖一两千单了


一开始,由于单量够大,就算利润再低,总还是赚钱的。 就算部分产线亏本,但只要达到生产线饱和的状态,总有少部分产品可以卖钱。 为了养活工人,就要把机器开起来便宜做。 黄雄这样解释工厂的逻辑。


除了压成本、亏本清仓,很多极端离谱的低价之所以可以被卖出来,其实就是因为老板 算不明白账 他们 看着差不多就做了,实际上是亏的


一些电商平台的规则对于厂家而言过于复杂,他们没有余力去研究。 对于一些半路入局的老板来说,这些规则就如天书。 还有些平台风格更强势,对厂家更严苛,厂家将面临巨大的精神压力。


在加入电商平台后,厂家可能会拿到一个文件,里面包括很多大的罚款类别,但没有人会给出解读,实操的时候,解释权在别人手里,所以只有自己跳了坑,才知道哪些是坑,哪里可能罚款。


这时候就会产生一种成本叠加的 蝴蝶效应


商家货物拉到门口,运输成本已经支出; 货物因为品质被拒收,要缴纳品质问题的罚款; 就地整改,需要承受劳务公司的坐地起价; 整改结束已经入库迟到,需要缴纳迟到的罚款; 货物不能按时进入物流,会导致链接显示库存不足,商家继续缴纳缺货罚款 ……


如果价格过低,也会导致爆单。 一个山东卖大米的工厂决定 在平台 清货,他只有 200 单要清,店铺小二告诉他,清货要降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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