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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快递员

界面新闻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16-09-23 09:13

正文



我要处理的这个箱子足有20斤,长宽高都有一米多,用胶带绑起来颇有些费劲。结果,尹飞飞手上那个件赶在最后时刻装车了。我只晚了一秒钟。尹飞飞站在那看着我,叹了口气,“太慢了,兄弟。”


编者按

你现在看到的,是一群快递员的故事。

他们应该是你在这个城市里“最熟悉的陌生人”。在城市的道路上,他们骑着电动车呼啸穿行;在写字楼里,小区里,举目所见也都是他们忙碌的身影。他们是你的互联网世界和真实世界的连接点,也是你跟外部世界沟通的连接点。

承认吧,你现在的生活已经离不开他们。

当然,你可能也经常会被他们的电动车挡住去路,或者被他们挤在电梯的角落里。真烦人。但是,作为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当看到有快递小哥被打的新闻,你会为他们义愤填膺。当暴雨天气来临的时候,你也会感慨他们的生存之不易。虽然你可能经常会听说,他们的工资比你高。

但当多数时候说到快递员的时候,你脑海里浮现的,可能还是作为一个群体的他们,对他们每个个体的印象,却是模糊不清。

我们这里奉上的,就是几个快递员个体的最真实的故事。

为了这些人物和故事,界面新闻记者也走进一家大型快递公司,应聘成为一名快递员,工作了两个月,并且租住进了一个快递员的群居房,去亲身经历了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并且和他们建立起了友谊。

当然,揭露快递公司的运作模式不是我们的初衷,我们的初衷只是为了获得快递员的故事,所以,文中我们对这家快递公司做了化名处理。同样,为了不对这些快递员今后的工作和生活造成困扰,我们也对快递员进行了化名处理。因为篇幅的原因,这篇文章我们不得不拆成多个部分来编发,组合起来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在文尾,我们会附上其他文章的查看方式。

在界面新闻上线两周年之际,我们用这组《中国快递员》的报道,来作为我们对我们所身处的这个时代的一个记录。我们认为,要了解和记录这个时代,快递员是一个绝佳的入口。

从这个入口,我们可以走进中国经济由制造业而现代服务业的转型,走进中国居民消费升级和城市人群的生存状态,走进互联网时代的生活方式,走进中国的城市化进程。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是一群年轻人,他们怀揣梦想。


我第一次单独送快递,正好赶上了北京今年入汛以来的最大暴雨。那一天是7月20日,新闻里不断播报着机场航班取消、火车停运、地铁站漏水和路面交通瘫痪的消息。

早上八点,S快递公司北京通州某网点大厅里比往常更加忙碌紧张。第一班和第二班干线车送来的包裹分拣完毕后,三十多名快递员抓紧时间换上了统一配发的黑色雨衣雨裤。他们在大厅内外来回小跑,一手抱着包裹,一手撑伞,将平时一次性就能搬完的包裹,分多次搬上停在门外的电动小三轮。

“大家一定注意,避免快件湿损!”主管大叫着,并没有让我们暂停收派件。我还没有分到属于自己的三轮车,之前一直是坐在我师父潘龙的车上,和他一起进出。碰巧,这天潘龙送女朋友去火车站,主管让我骑他的车去收派件。

几乎所有人都躲在屋子里没有出来,一片厚重的灰黑色雨云仿佛压在人们头顶。这场雨憋了足够长的时间,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不管不顾地从天上往下浇。我骑着潘龙的电动小三轮,行进在空无一人的小巷子,就像穿行在一条河里。宽阔的积水被前车轮劈成两半,激起两排将近一米高的水花。

主管交给我的收派区域是我最不熟悉的回民胡同。这片胡同是北京通州的回民聚居地,横七竖八地交错着长长短短11条胡同。迷宫里的这些小巷子大多只有两米多宽,有的还不到两米,逼仄蜿蜒。如果运气不好,很可能往前走了半天发现是条死路,那时想再掉头就难了。雨下得正大,刮水器又坏了,我只能在一片模糊中行进。但最头疼的还不是路难行,而是谜一般的门牌号。

我当时接到一个订单,要去蔡老胡同34号取个包裹。好不容易找到了蔡老胡同33号,喜出望外,赶紧骑车往前开了一户人家,结果出现的竟是36号。我来来回回找了几遍,愣是找不到34号。

不得已,给客户打电话。对方告诉我,还得沿着胡同往东走几十米,33号和34号之间隔着十几户人家。就像电影里的情节,天字二号房真的不一定在天字一号房隔壁。但我就那样在雨中的小巷子里兜兜转转,电动车一不小心就撞到路边的大石桩或电线杆,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滴滴警报声。

这轮降雨持续时间超过了2012年“7.21”特大暴雨。上午八点到十一点的派件高峰,正是雨势最急的时候。雨伞已不起任何作用。我临时在路边超市买了件雨衣,但主要是用来保护快件不湿损。出门不到半小时,全身湿透,连内裤都能拧出水。当我回到点部,发现大家都一样。

这是我开始快递工作的第19天。7月1日下午,这家快递公司的一名区域经理面试了我。他问了我三个问题——什么学历?以前干什么的?干快递的期待薪资是多少?

这家公司明文规定需要高中以上学历,但从哪里能弄到这张纸,小学都没念完的人也知道。

询问以前的工作经历,或许是想了解面试者能否承受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最好还有不错的与人沟通的能力。来干快递的,以前大多是从钢厂、油田、制造车间和建筑工地等传统工业产业中分流出来的男性中青年劳动力,基本来自农村和小县城,还有很多以前当过兵,所以体力劳动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但与人沟通的能力,就有很大差别。

至于期待薪资,我以前听说这行能月入上万,就报了这数字。对方一听,微微一笑,“那你还是别来了兄弟,会让你失望的。”

正当我满以为自己没戏了,对方却还是让我从第二天开始,试岗三天。试岗通过后,开始办入职手续。后来我知道,这行是始终处于缺人状态,基本上来面一个进一个。

国内的快递公司几乎都有一个“师徒制”,新人上岗,需要先跟一名师父工作一段时间。在不同的公司,这段时间长短不一。S快递规定是一个月,相比于其他公司的一个星期,甚至是三天,算是学习期最长的。

师父每带一个徒弟,可以根据带徒效果,一次性获得150元至350元奖励。但其实师父们更看中的是,手下获得了一个免费劳动力。

S快递的设定是,新人上岗第一个月,没有巴枪。这是一种形貌酷似“大哥大”的手持终端,主要用于扫描上传包裹条码、查询费用等,是快递员作业的必备工具。没有巴枪,就无法独立收派件,只拿固定工资2700元,从第二个月才开始转计提,拿收派件提成工资。

但,师父并不会真让你站在一边看他做一个月,而会让你单独收派件。只是你收来和派出的件,并不像他们一样及时将运单上的条码上传到巴枪(行话是“传枪销单”,只有传完条码,收派件作业才算完成,系统中才有你的业绩记录),哪怕你已在一个月内拿到了自己的巴枪。你收派的这些包裹运单,要悉数交给师父,用他的巴枪上传,也就全部成了他的业绩。

在中国古代,快递这份营生叫镖局。接到镖单的镖师们,身骑快马,或行水船,将人托付的贵重物品按时送达商定地点。由于托送物多为奇珍异宝,路途遥远,遭劫风险很大,因此必须由功夫过硬的人担任镖师。如今的快递员不要求会功夫,只要四肢健全、能听会说的正常人就能入行。

快递员最基本的工作内容是收件和派件。在S快递,每派一个件,有1.6元的提成。而每收一个件,提成与收件运费以及寄送方式相关。最少的是一个件提成2元钱左右。

就像麻将,不同的胡牌方式,赢钱的多少是不同的。同样是收取一票快件,发送即日件和隔日件,所获得提成也有很大差别。有心的快递员会特意引导客户选择即日件、国际件、物流普运等能获得高提成的快件产品。此外,有些公司或淘宝卖家每天都要发几十上百个快件,如果能谈下,或从别家快递公司手中将这样的大客户挖到自己手中,可能就月入数万了。

所谓派件,就是将快件送到客户手中。听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很多时刻让你想以头抢地。

首先,你每天会有近百个快件需要派送,为了提高效率,必须在出发之前规划一条周全的线路,而有些快件是生鲜食品,如果因为派送不及时而腐坏变质,你要承担赔偿责任。有些客户着急,给你打电话,让你赶紧给他们派送。这可能会打乱之前设计好的路线,但如果你不答应,就会吃到投诉。

有些老居民区正在翻修,楼外统统用绿纱布遮了起来,你正好又对区域不熟,完全搞不清楚楼栋号和单元号,有时楼下指路人给的信息也是错的,这简直令人抓狂。客户家可能在五楼六楼甚至七楼,却没有电梯,如果你上门之前没有事先电话联系,很可能会发现家里没人而白跑一趟。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将快件送到人手里,却因为没有核实客户信息,到第二天客户投诉时才发现,自己竟然送错了地方。赔偿在所难免,你只能默默祈祷自己送错的这个包裹不会贵到连自己一年工资都搭进去。

核对客户信息后,才给了对方包裹,撕下黄单(快递运单的其中一联,因为单子是黄色,故称“黄单”)就走。你以为这一切已经结束了,却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客户投诉,说自己没有收到包裹。你说你明明已送过去了,也没送错人,对方却矢口否认。你把运单给客户看,客户指着签收人签名处说,“你看,这不是我的笔迹。”原来,你派送时为了图省事,没让客户签字,而是自己代签了。毫无疑问,这也要作为快件丢失处理,由你承担赔偿责任。

快递员还要时刻防范一个名叫“代收货款”的大坑。几乎所有新手都在这里栽过跟头。

“代收货款”相当于到付。一些客户在网上购物时,没有即时付款,而是等收到货物时,再向派送员付款。这笔款项属于公款,需要在次日上交给快递公司。代收货款的信息被标注在运单上,但很多快递员在派件时粗心大意,没有注意到这一项而忘了向收方客户收取。一般情况下,快递员可以重新上门索要。但如果遭遇耍赖的客户,你也无可奈何。因为单子已签收,表明一切手续已结束,这笔款项只能由快递员自己填补。

当潘龙给韩帅打电话,说他有个1500元的代收货款没收时,韩帅的脑子是懵的。

韩帅并不记得自己送过这样一个快件。后来,系统中调出了这张运单。一看,发现是我送的。正是7月20日,北京大暴雨那天。

那天傍晚大约六点,我骑着潘龙的电动小三轮,顺利派完了所有分配给我的快件,心情愉悦。在回点部的半路上,我碰到韩帅,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给了我三个包裹,其中两个都好送,只有一个地址写着“杰杰网吧”的,我不认识。韩帅跟我指了指,我就去找了。

到网吧楼下,我给收件人打了两遍电话,都没人接,于是直接送到网吧前台,但前台说不认识这个人。一位自称是老板的中年女人走过来,看了看包裹上的运单,“这不是我老公的电话吗?但我老公没在网上买东西啊。”包裹里是一个苹果手机。

这时,她旁边走过来一个中年男子,看起来是熟人,但不是她老公。他看了订单上的手机号,觉得没啥问题,问我要不要付钱。我看运单上勾选的是“寄方付”,就说不用付钱。对方签收了。

直到两天后,潘龙从系统中将这张运单打印出来,我才发现运单右侧有个机关被我忽视了——代收货款一栏,写着“1500”。

我和韩帅赶紧带着单子,骑车到杰杰网吧。那位女老板却说,手机不是她和她老公买的,是一个常在网吧玩的男孩子买的。“我老公把自己的手机号写在墙上,这边的人有啥事都给他电话,结果这帮人在网上买东西也留这个号码。”她给我指了指前台旁边那面墙,用黑色喷墨喷的一个手机号,正是运单上的号码。

男孩也在一边,说他昨天不在网吧,今天刚从女老板手上拿到手机,去附近的手机店里验了货,发现是假的,“我不想要了,退货。”

但运单上并没有写寄方地址,无法退货。上面只留了一个寄方手机号,我们抱着最后一线生机打过去,却发现手机号也是错的。

像一个泄了气的球,韩帅顿时颓丧不已,脸色铁青。他用手抱住头,半趴在一张高椅子上,苦思冥想到底该怎么办。我私下给他发微信,说这是我派的件,如果要赔肯定是我赔。但他坚持把摊子揽到自己头上,说这跟我没关系,那个包裹是在他的工号下出仓的,原本应该他派送。

后来,事情在主管的操作下得到了解决。这个包裹被做了“拒收”处理,打回寄方。但韩帅被扣了2分业务分。我向韩帅赔偿了200元。

这个结局,对于快递员而言,已是非常幸运。一个干了三年多的快递员老孙说,他入职前三个月,到付没收,代收货款没收,快件丢失赔偿,林林总总,赔了一万多。

其实,北京暴雨那天,很多家快递公司都暂停收派件,客户哪怕需求再急,想必也能理解。虽然S快递的快递员们依然冒雨作业,日常收派节奏却还是被打乱了。那一天,我们只在上午和下午分别送了一趟货。放在平时,远没有这么悠闲。

在S快递,我和同事们每天早晨六点四十起床,七点到点部打卡。凌晨那车货已经卸在了点部大堂,我们开始手动分拣,将各自所跑区域的快件归到自己的筐中。大家从货堆里一个接一个地拿出包裹,大声喊着包裹上写的地址,如果听到有人喊的地址是在自己辖区内,就让他抛过来。包裹在空中飞来飞去,叫喊声起此彼伏,热闹得像个大集市。

7时30分,第二车货到达点部,仓管员卸货,进行入仓扫描,快递员继续分拣。每一次用巴枪扫描,目的都是为了将快件物流数据——比如几月几日几时到了哪里——上传到系统中,便于实时追踪。

8点,仓管员挨个儿将所有分好的货物进行出仓扫描,快递员将各自区域内的货物装在自己的小三轮里,出发派件,并赶在10点半之前回到点部,分拣第三车货。

上午所有派件需要在中午12点之前派送完毕。未能派送的——比如来不及派送、客户不上班或家中没人——需要用巴枪扫描,进行滞留操作。通常中午11点半左右,所有快递员会回到点部,将上午收到的快件进行包装处理(简称“做件”),以赶上中午12点那班干线车发走。

收件高峰通常是在下午。巴枪“嗙嗙嗙”响个不停,那都是客户通过客服下的订单。这类订单必须在一个小时内取到,否则要被扣分。

这是快递员最讨厌的接单方式。如果是老客户,他们会直接给快递员打电话或发短信,这就没有一小时取件的时效要求,快递员会轻松自如很多。正因如此,快递员会想方设法和客户熟络起来,好让对方尽量使用快递员的个人联系方式下单。

但对于巴枪上的订单,他们也并非没有对策。通常他们会在接单的第一时间跟客户电话沟通,约定一个取件时间,然后在巴枪上做延迟处理,比如延迟到当晚11点,那么只要在这之前取到,就不会被扣分。

仓促取件的同时,快递员还需要兼顾下午的三车货。他们分别要在下午13时30分、16时、17时30分的货送到时,回到点部分拣、取货,并及时派送。傍晚19时左右再回到点部做件,赶上20时的干线车发走。

一到中午12点和晚上赶着交货的时间,点部内外刷刷刷的都是扯胶布、撕胶布的声音,场面蔚为壮观。

快递员的忙碌程度,跟所在公司有关系,也跟所在地区有关系。地区越偏远,可能越闲。一位曾在北京通州宋庄一家德邦网点工作的快递员说,他一个月能休六天,“早上九点钟跑去送三四个件,然后回家睡觉,下午四点去公司,卡也不用打,件一送完就走人,六点都不到。每天只收一两个件,每个月工资两三千。”

依据区域的不同,S快递快递员一般每天收派件都在六七十件到100件左右。早上七点打卡,晚上通常21时左右下班。有些点部会组织快递员开会到22点多。如果当天的包裹没有派送完,有些快递员会在下班后继续派送。

最忙的时候是双十一和年底。他们根本没有几分钟的吃饭时间。晚上八点半钟干线车发车后,每人再带一车货出去,送两个多小时回来,到十一点多,开会折腾一下,快十二点下班。有些老员工说,弄到凌晨一两点的时候也有。

悬挂在某快递公司点部的横幅

“每天都恨不得掰成秒来过。”最后一班干线车已经发走,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尹飞飞却还没闲,一边跟我搭腔,一边整理今天的公款,“每天都被时间追着跑,这一天天的过得太快了!”

今年刚过30岁的尹飞飞是山东泰安人,已经来北京快十年了。在做快递员之前,修了七年空调,月薪四五千。现在在S快递能拿七八千。他和妻子住在一个名叫“乐巢公寓”的筒子楼里。这是一栋农民工聚居的三层小楼,每层住了二十多户人家,每户面积不过20平方米,租金1200元。

第一次对尹飞飞有印象,是一天傍晚19点半左右,距离干线车发车时间很近了。他正蹲在点部的一个墙角手忙脚乱地做件,周围是一堆物料和包裹。他抬头见我站在一边闲着,就喊我过去帮忙,但说话毫不客气。

“你把这个箱子封一下。”

“去后面拿几个三号箱过来。”

“怎么还没有封好,兄弟你速度一点啊。”

第二天中午,主管突然把我叫到尹飞飞面前,“你从今天起,就跟着他取件吧。”

尹飞飞所在的区域几乎全是居民楼。相比于写字楼,居民楼是最难跑的。这种区域,发件的客户相对分散,还得爬楼梯。尹飞飞的区域里,发件客户偏又多,他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原本他手下有两个人,最近一个辞职,一个在搬重物时扭伤腰,回家休养了。

“给你二十分钟吃饭时间,吃完我们就走。”后来我发现,这二十分钟,是对我的特别照顾。他自己已经连续三天没吃早饭和午饭了。

记得老孙曾跟我感慨,“快递这个行业啊,太拴人了。时间都是给你客户的。你做了两三年把区域玩转后,客户只认你,什么事都找你。这确实也说明你很成功,但你就算想歇个一天两天,也不敢关机,不然客户找不着你,你自个儿心里都不踏实。老是出现幻觉,觉得自己手机响了。”他说他最长的时候是六个多月,一天没歇。

尹飞飞也是,他已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歇了。“我想回趟老家啊,过年来就没回去过,我想我儿子啊。”他有个五岁的儿子,正在上幼儿园。现在只能偶尔跟儿子微信视频,但经常到家就22点多,儿子早就睡觉了。

我在尹飞飞的区域里做了一个多星期,无论是收件还是派件,总有客户问我,“咦,今天怎么不是尹飞飞?”“小尹呢?”“老尹去哪了?”“你是飞飞叫来的吗?”

尹飞飞在工作上非常卖力。人如其名,说话做事都是双倍速。在小区取件,他都是一路小跑上楼,还一边给另一个客户打电话。

看他这么紧张,搞得我也有点慌,就跟第一天刚来似的,走路都能踩到尹飞飞的脚。一边开着电动小三轮,尹飞飞一边倒腾巴枪里的订单,让我记号码,待会我单独去取件。我说直接用手机拍下来更方便,他执意要我用笔写,结果仓乱中字迹潦草,自己都看不清。他也慌,同一个号码给了我两遍。好几次我上门取件时,发现这些件他都已经取过了。

如果做事慢,在尹飞飞看来,是不适合干快递的。最初,我就这么被他嫌弃了几回。一天中午,干线车就要封车发走了,尹飞飞手上还有两个大件要做。他让我赶紧搞定其中一个。这个箱子足有20斤,长宽高都有一米多,用胶带绑起来颇有些费劲。结果,尹飞飞手上那个件赶在最后时刻装车了。而刚刚封车时,我这个件才做好。

只晚了一秒钟。

尹飞飞站在那看着我,叹了口气,“太慢了,兄弟。”

2008年,马荣25岁,那时他的发际线还不像现在这么靠后。

他还记得那一年年初的大雪灾和五月份汶川大地震,以及八月份在北京举办的夏季奥运会。当然,他最难以忘记的,是他第一次相亲,和第一段失败的爱情——那是接连两次沉重的打击,也是让他决心到北京奋斗的开始。

马荣并不羞于向我回忆起这些。他说,当时是在一个略有些嘈杂的小饭馆,女方坐下便问,“你干什么工作的?”

“没工作。”当时马荣干了大半年送水工,辞了。

“有房子吗?”

“没有。”

“那存了多少钱了?”女方更加直白。

“也没钱。”马荣也并不是谦虚。

女方脸色骤变。“什么都没有,你拿什么结婚?别说养活老婆孩子了,你怎么养活你自己?”女方把马荣说得无地自容,满脸通红。

不久后,一位朋友又给了马荣一个老家女孩的电话和QQ号。女孩在深圳打工,马荣在湖北老家。俩人天天晚上打电话,有时候聊到凌晨一两点。马荣觉得有戏,那年国庆节,请了七天假,去找这位女孩。马荣已经拉她开好房了,却没发生任何事情。

女孩说,挺喜欢他,只是自己还没想好。马荣听明白了,说,“我是没钱,但只要我愿意干,钱迟早是有的。”

一个月后,女孩从深圳回来了,没过几天,就在电话里提了分手。马荣问她为什么。女孩说,“我妈说你家没钱,没房子。”马荣想拉她出来当面说。但女孩听妈的,不见他。

女孩在深圳时,管马荣帮她弟借了三百块钱。马荣想起这事,说,“行,分手吧,借我的钱也还给我。”原本要钱是为了见她一面,把话说清楚,但女孩没有出现,让她弟来还钱。

那天晚上,马荣破天荒找兄弟出来喝酒,晚上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街边陌生人。用的就是女孩还的那三百块钱。

从那以后,马荣的目标就是赚一套房子。他让在北京打工的哥哥给他找了个包装厂的工作,没啥手艺门槛,其实就是打杂,月薪不到三千。后来,他听说送快递更赚钱,就辞了。

刚进S快递的时候,马荣几乎什么都不懂,丢件、忘收货款,赔了不少钱。但他手上没钱,“手头紧到吃饭都不敢点有肉腥的。”他只好找别人借钱交公款,再卖力工作还钱。前三个月,他一天也舍不得休息。那时候的想法是,多干一天就多收一天的件,多赚几十块钱,以后有钱了天天睡。

“那时候是冬天,我每天早上六点起,晚上九点多回家算是早的。我电瓶有点问题,充满电后跑不了多久就没电,带两组电瓶都不够用,晚上经常在回家半途中没电,只能推回来。回家路上有一个很陡的坡,得他妈的使了吃奶的劲才能推上来。那时候就想,这要是他妈的能挺过去,以后肯定就牛X了。”

等到真正干了快递,马荣才发现,这和之前自己干的所有的活儿都不一样。他以前单纯以为,干快递就是收快递、送快递,根本不用动脑子。原来完全不是这样。

和很多快递员一样,马荣经历了一个订单逐渐从巴枪转移到手机的过程。刚分到自己的区域时,他和客户都彼此不熟悉,很少有人找他私下下单,都是直接拨打客服电话或网上下单,这些订单直接由客服分派到快递员的巴枪上。如果没能在一小时内将这类订单处理完毕,就会被扣钱。快递员的收派件压力很大,如果巴枪订单太多,无论从心理压力层面、实际操作难度层面还是经济风险层面,都是对快递员很不利的。慢慢地,马荣发现,如果不懂得经营客户,让客户都通过快递员的个人联系方式下单,就只能忍受巴枪订单的折磨。

论经营客户的技巧,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师父潘龙。

那天下午,潘龙脸色阴沉。他已经被激怒了,但仍强忍着,并没有呛回去。这让我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由衷的敬佩。在一位客户家,女主人想往广东邮寄一箱面膜,要求走空运。但潘龙告诉他,面膜含水,只能陆运。

“我猜你刚干这行不久吧?”女主人面露不满,她说她已打电话问过客服,可以空运。

但凡认识潘龙的,几乎没人愿意招惹他。这个山东小伙其实只有24岁,可能是经历了太多日晒雨淋,看起来要老很多。看到他走路的姿态,我首先想到的是一头野生的黑熊,行动缓慢,但随时可能扑上前朝你嘶吼。他身材不高,却体格宽大,肤色黝黑,头顶的毛发粗硬浓密。一身脏兮兮的工服已经发黑,可能连续几天没有换洗。当他上火时,鲜红的牙龈血在泛黄的齿间横流,哪怕当时正咧着嘴跟你嬉笑,你也会避而远之。

潘龙脾性暴躁,看谁不爽,当面就给脸色,有时大喊大叫,连主管也是这待遇。我曾亲眼目睹他跟一位仓管(负责货物管理,级别高于一线快递员)用国骂激烈对峙,差点动手。他觉得没有谁比他的工作能力更强。他最爱跟我讲的是,附近一个像迷宫一样的胡同群落,很多快递员跑了几个月都跑不熟,他不需要人带,很快就轻车熟路。

正因如此,已经做了三年的“老快递”潘龙,被人言语轻蔑地讥讽为“新兵蛋子”,竟没有动怒,而是耐心向客户解释缘由,着实令人意外。

从客户家出来后,我跟他开玩笑,“今天气量不错啊。”

“傻X多了去了,爱咋咋地,谁稀得搭理她!”他还是摆出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慢慢地,我发现,潘龙的火爆脾气对谁都能发作,唯独两个例外。一个是他谈了好几年的女朋友,另一个就是客户。

所有人都知道潘龙的女朋友长什么样子。潘龙把她的照片设为手机桌面,还贴在手机外壳上。那是一张在商场扶梯上的俯拍,女生披散着黑色长发,穿着粉色连衣裙,脸蛋略微有些胖,衬得眼睛圆而小,一脸娇嗔地看着给她拍照的潘龙。

潘龙跟女朋友在老家山东临沂就认识了,因为女朋友来北京一家医院上班,潘龙才跟着来了北京。跟谁说话都粗声粗气的潘龙,只有跟女朋友打电话时轻声细语。好几次,我坐在他旁边,听他旁若无人地哄电话那头的女朋友开心。女朋友只要稍不高兴,潘龙就会主动提出今天争取早点下班回去,让她自己先去买点吃的,别管价钱。

一天中午交完货,潘龙与往常判若两人,像蔫了的茄子,一个人默默抱着右腿呆坐在点部门口。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中暑了,脑瓜子疼。看得出来他是真难受,两眼发红流泪。周围人都劝他请半天假回家,他没请。但那次女朋友回老家,他立马请了一天的假,帮她收拾东西,买好路上吃的,送她去北京西站。

平时的潘龙,与在客户面前的潘龙,也是分裂的。

早上在大马路上,他随手将吃完小笼包的塑料袋和喝完黑米粥的空杯子丢在脚下。我手里攥着这两样垃圾,环顾四周却没看到垃圾桶,正犹豫着。他建议我,“就随便扔呗。”

紧接着那天在商场收件,我用防水袋装包裹时,将袋口的那条透明纸带撕下来随手甩在地上时,站在一边的潘龙迅速俯下身把它捡起来,塞在自己的裤子口袋里。

从商场出来,潘龙严肃警告我,“别在客户那乱扔垃圾,人家会反感。”

跟着潘龙的那段时间,我俩都坐在他的电动小三轮上,座位刚好能挤下两张屁股。坐在潘龙旁边,最不堪忍受的是我脆弱的耳膜。但凡前方车辆或行人行动稍慢一点,哪怕仍在往前走,他也要用力长摁几次喇叭,不耐烦地咒骂起来。他车上的喇叭像是为他特制的,极其尖锐刺耳。相比之下,其他同事的小三轮上的喇叭,就像是小猫咪温柔的叫唤。

唯独有两次,潘龙耐心等着,没摁喇叭。一次是在一条狭窄的人行道上。那天货特别多,潘龙一路臭着脸,车速比往常更快一些。行到一个路口前,一位老乞丐挡住了路。他扶着一辆破自行车,把头探进路边的垃圾桶,想掏出几个空矿泉水瓶。潘龙停下了车,一声没吭,周围的空气出奇地安静。

另一次是在一个老小区楼下。一个步履蹒跚的三轮车夫正在卸货,旁边站着货主,一位金发中年妇女,正好挡着潘龙的道儿。我当时已做好耳膜受到强震的心理准备,但这并没有发生。潘龙耐心等待老人卸完货离开,然后才拧起电瓶。经过金发妇女身边时,潘龙笑着对她喊了一声,“姐,走了啊。”我这才明白,这是一位老客户。

在客户面前,潘龙会维护一个“自己人”的形象,看起来处处为客户着想。

一位女白领,想从北京寄一箱车厘子到黑龙江大庆,说爹妈从来没吃过这种热带水果。但潘龙建议她不要寄,很可能会坏。“也可以寄冷运,但是太贵了,花个几百块寄点水果,不划算。”

这年头怎么还有生意来了都不做的?这位女白领吃了一惊,感动之余,还是决定寄,说“坏了也没事”。于是潘龙蹲在地上为她装箱,细心地垫了几层厚厚的气泡纸,防压防摔。封包的时候几乎用去了半卷透明胶带,把整个箱子满满地缠了一遍,一条细缝都没留。潘龙不忘跟客户解释,“姐你看,这样可以防水。”

女白领被眼前这位满头大汗蹲在她面前为她服务的男人深深地打动了。她看我是潘龙的学徒,开始教导我,“你要好好跟这位师傅学,干活儿比我们自己都考虑得细心周到。”

刻意安排场景,凸显自己的服务质量,也是潘龙擅长的。防水袋、纸箱、信封、运单、胶带等物料,快递员手中是很紧缺的。有时找仓管要,仓管都不给。所以,潘龙在第一天就叮嘱我,“如果客户问你放些物料在他那边备用,你就说我们也很紧张,都别给。”

有一次,我就这么拒绝了客户索要胶带的要求,但站在一边的潘龙立马从背包里掏出一卷用了一半的递给客户,说,“不好意思啊,我们今天带的也不多,您先拿着用,明儿再给您送点儿来。”客户连连道谢。

私下里,潘龙却总教育我和韩帅,“不能惯着他们(指客户),得由着自己的节奏来。”比如客户问你下午几点去他家取货,哪怕你三点能到,也得说六点。

潘龙没学过心理学,却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如果你答应他三点到,结果突然有急事耽搁了,三点半才到,难缠的客户说不定就投诉你了;但如果你说的是六点到,最后你五点半到了,客户是不是就不投诉你,还挺高兴呢?”

柳星泽和潘龙一样,并不觉得忽悠客户有什么不对。甚至认定,不会忽悠客户,就干不好快递。

一个周日早上,我跟柳星泽站在北京农展馆南路上的一家包子铺门口正吃着包子。“呀,坏了!”他突然想起来,凯富大厦一个客户昨天特意给他打电话,让他今天把包裹送到。结果他忘了带出来了。

柳星泽个头儿小,不到一米六,饭量却不小,一顿早饭能吃五个大包子。说话语速飞快,像他干活一样麻利。

他有一张娃娃脸,长睫毛,双眼皮,五官小巧,尤其是眼睛,清亮清亮的。与周围一群皮肤粗糙黝黑的大叔一对比,显得白净又机灵。

事实上他也只有十八岁。这是一个可以夏天不洗澡,但必须每天洗头的年龄。头发是柳星泽最在意的部分。他特意把两鬓修得很短,还保持着原来的黑色,其他部分则染成了红褐色。每天出发送货之前,他会先把头洗一遍,然后细心地用电吹风吹。他不用照镜子,也能准确地将头发分绺吹出纹理,吹出的发型不歪不斜,手法娴熟。

出发派件之前,柳星泽和吕松必须要先洗个头

这个河北威县小青年,最喜欢穿花纹上衣,鲜红色鞋子。哪怕在摄氏三十多度的大热天,也要穿上那条将双腿裹得像筷子的牛仔裤,脚踝边还有拉链收紧裤腿。他在干活时最喜欢用手机公放的歌,是网络版的《雨花石》。每次到“我是一颗小小的石头,深深地埋在泥土之中”时,他会情不自禁地跟唱起来。

我正准备问他要不要回去取这个忘了带出来的件,反正也不远。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冲我神秘地笑了笑,“待会儿就跟客户说,我昨天没上班,今天同事跟我交接时忘了提这茬了,明天一准儿给你送过来。”

他怕我没懂,又解释说,“客户在电话里又不知道她昨天是给谁打的电话。”他得意地说完,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把袋儿一扔,又猛吸了一口豆浆,“学会了吗?对客户,就得这么忽悠。反正打死也不能说实话,不然一准儿投诉你。”

收费也是需要忽悠的。那天柳星泽手机没电,在三里屯一栋高档写字楼的某公司前台充电。看起来他和前台女生很熟,互相逗笑。这时,隔壁办公室一位女客户踩着一双“恨天高”过来,说想发三公斤茶叶到北京昌平。柳星泽向对方要价15元。

对方瞪大眼睛,语气夸张,“这么贵?人家都发六块八块的!”

“姐,那是一公斤!您这是三公斤啊!要是别的快递公司,给您要四十!”当时他提到的那家快递公司的小哥正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歇着玩手机。他俩跑同一个区域,早就是熟人,便假装没听到。

“恨天高”却不依。“谁说的!我上次就是三公斤啊。最多给你十块。”

“行行行!”柳星泽趴在前台上笑,一边点头,一边用两个食指交叉给她比划了个“十”。

后来柳星泽跟我算了笔账。发北京同城件,交给公司是两块1公斤,3公斤是6块,加上两块钱运单费用,一共8块。公司给员工定了个建议价,每公斤6块,加上运单费用是20块。如果顺利向客户收取了建议价,扣去交给公司的8块钱,这一单就赚12块。

但这12块并没有落进快递员的腰包,而是汪家俊的。汪家俊是柳星泽的雇主,他在东直门分公司辖内承包了一片区域,再雇三五个人帮他跑。个人承包的做法,在国内快递公司非常普遍。纳入承包系统的快递员的工资由雇主来发,而不再由公司发放。

在国内大多数快递公司,快递员的收入基本都由两部分构成,保底工资+收件提成。在S快递,运费标准是明文规定的,快递员不能擅自收费。但在很多快递公司,如何收费,考验的是快递员的谈价能力和随机应变能力,收得多,赚得多。当然,为了稳定客户,快递员一般也不会要价太猛。

有一次我正好在一个居民楼下目睹了一位中通快递员收件。一位中年妇女要寄一箱奶粉到黑龙江,称重六公斤。快递员是个体型圆润、笑起来很憨厚的小伙子。他主动跟对方让步:“本来首重14块,续重每公斤10块,我就把首重也按10块算吧。”

小伙子后来告诉我,其实他提交给公司是每公斤6块,如果顺利,这一单就挣24块。

“就寄这么点奶粉要60块?!”这位妇女显然也不是不懂行情,一怒之下,从钱包里掏出一块钱运单费用塞在还没缓过神来的小伙子手里,一把从地上抱起箱子转身回去了。

无论是服务客户,还是忽悠客户,都是快递员在工作中练就的“职场技能”。有人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工作方式,但还有人正在痛苦纠结。

北京大暴雨那天上午,我刚派完件回到点部没多久,韩帅也全身湿透冲了进来。他在点部门口一边脱雨衣一边咒骂。他那部刚买没几天的手机,已经进水不能开机了。跟我一样,他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状况。那些干的时间长的,显得淡定得多。他们的手机提前装在一个透明防水袋里,安然无恙。

其实雨天发件的客户已明显减少,但韩帅依然不高兴。他嘴里叼着烟,忿忿地问候雨天发件人的全家。

韩帅今年只有十八岁,刚刚参加完高考。他很得意地跟我说,“我一年半没读一页书,没写一个字,回去高考,完全没复习,笔都没买一根,瞎蒙了310多分。”他也承认,在考场上抄了一个初中同学的。

高二下学期刚开始,韩帅就已离开学校。他们那边有一种“挂学籍”的做法,人不在学校念书,只到时候回去高考。在过去的一年半,他一直呆在天津。他是湖北孝感人,从小跟爸妈在天津长大,也在天津念小学,后来回老家读中学。停学回到天津,他先在饭店做了半年的传菜员。擦桌子扫地干腻了,就跟老爸商量开了一家小店铺,卖手机配件。老爸负责进货,他只负责卖。后来也做不下去了。

“暴利的时代过去了!”韩帅感叹,之前一根普通数据线进价2元,卖10元,换个手机屏1200元,成本只要400元,净赚800元。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发现,网购一根手机数据线竟然不到两块钱,还包邮。生意越来越清淡,前半年还有得赚,后半年就一直赔。

韩帅感受到了网购的威力,跟堂哥谈起这件事。堂哥在北京做互联网金融,也看到了互联网消费领域的光明前景。原本韩帅想跟着他干,但堂哥觉得他什么也不会,不如先去干一段时间的快递,学会如何跟人打交道,让自己成熟一点。韩帅有四个堂哥,这个混得最好,说的话在韩帅心中也最有分量。韩帅是听的。

快递员不好干,没想清楚就来的人很多,韩帅是其中一个。入职一个月后,韩帅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干快递,好几次想撂下巴枪走人。他觉得在这里接触的每个人都是傻X,包括同事和客户。成天心情烦躁,以至于这个最厌烦读书的小年轻,甚至动了回去上学的念头。

他被划分到潘龙所在区域。潘龙是前辈,有事还得靠他罩着。但潘龙总爱使唤人,嘴里说话也不客气,让韩帅越来越看不顺眼。

“一会儿让我这,一会儿让我那,把我当猴儿耍?”韩帅最反感潘龙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信不信我抽死你。”其实当时潘龙是半开玩笑的,但韩帅记住了。

小伙子正是年轻有力的时候,心气也高。但他拒绝承认自己太娇气。虽然年纪小,韩帅认为自己也是多少吃过苦的。十六岁那年,他去工地上开了两个月的推土机。“每天早上三点起,满面都是厚厚的一层土,说话都怕张嘴。”

不过,他潜意识里仍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最多半年,就要跟堂哥去坐办公室了,跟这些只能干快递的人不一样。每次想到这些,他就不愿意花心思跟客户沟通,能收到的件就收,收不到拉倒。他并不在意。

七月的午后,天气燥热。韩帅蹲在回民胡同的公共厕所大便坑上,正玩着手机,看到潘龙给他发来两条微信,让他联系一位正在催单的客户。“对方已经急了,赶紧去。”末了,潘龙加了一句。

“我屎比他急。”韩帅毫不客气。

(为不对他们的工作和生活造成影响,文中所有快递员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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