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科幻世界SFW
《科幻世界》杂志社官方微信,向您推荐最新最好的科幻奇幻资讯,给您推送好看的科幻奇幻小说。(注:除推送外为智能系统回复,不代表杂志社观点。)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51好读  ›  专栏  ›  科幻世界SFW

陈梓钧——海市蜃楼

科幻世界SFW  · 公众号  · 科幻  · 2016-11-30 17:32

正文




向海瑞特·斯万·勒维特致敬,是你让我看到了苍穹的脆弱。


1


这是一段漫长的航程。从地球到“伊甸园”,七年的时间,五十光年的距离,连光都会走得疲惫……但这航程还没有漫长到让我忘记它的开端,忘记我来自的濒死的世界,我的梦想,还有我所爱的人。

人最重要的便是有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领航员。


我出生在麦肯锡元年,也就是人类发现“伊甸园”的那一年。

刚上小学时,老师便告诉我们,伟大的天文学家麦肯锡发现了这颗距地球五十光年的蓝色行星。它环绕一颗主序星运行,和地球大小差不多,其环境天然适合人类居住,没有垃圾,没有沙漠,从未染过黑烟的洁净天空下荡漾着蓝色的海洋……美好的伊甸园就是天堂,而生态崩溃的地球只能是人类的坟墓,我们唯一的出路便是向着伊甸园远航。

真奇怪,我们从未去过那颗星球,怎么知道那里的海是蓝的?妈妈告诉我,这是因为光谱。在宇宙的深渊中,天文学家们用望远镜捕捉住那一点点擦过异星世界的大气层的光,然后用巨大而复杂的计算机分析它们。这是人类的希望之光。

“所以,要想当一名领航员,必须要好好努力啊!我和你爸是不成了,咱家就指望你了。”

这段话我听过多少次了?我猜,在这颗半死不活的星球上,每扇窗后都有一个望子成龙的妈妈在向孩子唠叨这些话吧。飞船数量有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离开地球,而留下的人,在生态崩溃的地球上将难以维生。这是一场生死赛跑。

每当妈妈说起这番话,爸爸总会用筷子叮地敲一下碗,说:“别让自己压力太大!上不了‘云雀’号,其他慢一些的飞船也是可以的。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上一艘快船,最重要的还是你有没有纯正的理想,纯粹的爱。”

妈妈插话道:“哎,别净说虚的。如果不是‘云雀’号,到了伊甸园,咱家航航至少会比别人多耽误十年!”

“唉,我这不是给航航减压嘛……”

“提个醒反正没坏处的。”妈妈说,“还有,虽然帮助别人是没错,但航航也别老去帮丁丁,你自己时间紧张着呢!”

“妈!”我不满地打断她。

但妈妈说的确实没错。在培训中心,无数孩子正努力证明只有自己符合星际移民的要求。为了追求效率,联合政府组织了“素质测评”,成绩最优者将搭上最快的飞船,先期抵达伊甸园。抵达时这些乘员恰是青壮年,将接管新世界的权柄。这无疑是一个诱人的目标,但我常常去教丁丁做题。毕竟,在任何时候,朋友永远都是朋友。

“航哥,这个折射公式是什么意思呢?”丁丁问。

“哦,我觉得可以这么想,”我说,“光线在水里折射,就好像汽车转弯一样,左轱辘慢,右轱辘快;水里光速慢,空气里光速快,所以,光就像汽车一样转弯了!”

“咦,那上次看到的扭曲的太阳光,也是因为折射吗?”

“没错,不过和这里的不同。那是因为真空光速有变,比这要高级多了。”我说,“如果光速变化的规律恰当,不仅可以折射,还可以让光打一个结呢!”

丁丁让我忆起了飞船发动机在同步轨道试车的场景。那天,学校在操场上组织观摩活动,外面街道上挤满了兴奋的孩子,无数双憧憬的眼睛望着天空,每个人都怀着与我同样的激情和渴望。

当倒计时数到零后,蓝天中太阳的半边脸突然扭曲变形,化为一道光弧,迅速扫过天穹。这道光弧在运动中勾勒出了一个无形的球体。

网络解说员说,这是联合政府最新研制的曲率飞船,飞船所处的是一个与我们的宇宙相独立的空间泡,在曲率驱动下,可以用非常接近光速的高速航行。

“这就是‘云雀’号啊!好厉害!”丁丁说,那时候我和她正一起坐在教学楼的楼顶,“它可是现在最快的飞船了!”

“它还是我的梦想!”我说,“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坐进它的导航舱的!”

“但我不明白,如果大家的梦想都是对外移民的话……”丁丁看着城市周围光秃秃的山峦,以及山峦对面漂满垃圾的大海,轻轻说道,“为什么我们起初不保护环境,控制人口呢?”

“这就是文明发展的必然了……地球是个摇篮,人怎么能一辈子待在摇篮里?”我说。

“对于孩子,摇篮外面的世界是很可怕的。”丁丁轻轻叹了口气,望着远山陷入了沉默。

街上人群渐渐散去,旁边大楼上写着“伊甸园三期置业无限制贷款”的广告牌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金光,那画中的一家三口在假想的异星世界的家园里开怀欢笑,显得格外温馨。

“咱们回去吧,还要晚自习。”我拉了拉丁丁的衣袖,说。

“你不想再多看会儿晚霞吗?多美啊,等上了飞船,外面就只有又黑又冷的太空了。”丁丁出神地说,“不管是什么星球,晚霞都不会比此时此地的更美吧……”

我笑了笑,说:“那倒未必。我们要一起飞到伊甸园去,看那里的晚霞是不是没有这里的美。”

“那……要是找不到伊甸园呢?”丁丁说,“你怎么补偿我?”

我挠挠头,说:“那我就继续航行,直到找到一颗晚霞似的星星,把它送给你。”

丁丁笑了,“真的?这可不像你这块木头说出来的。”

“当然是真的,虽然很遥远,但只要前进,总能到达啊。”

“那就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坚定地点点头,两只年轻的手紧紧相握,“为梦想而努力!”

举目仰望,在天空中仍能看到“云雀”号的航迹。在更远的深空,伊甸园正闪闪发光。



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领航员。如今,我即将登上“云雀”号。

丁丁没有通过素质测评,几经周折,最后成了“库克”号的勤务人员。与作为先锋的“云雀”号不同,“库克”采用的是普通曲率引擎,要比我晚十年到达。

我们要长久地分别了,但我并不感到特别悲伤。毕竟,我们依然后会有期。

麦肯锡17年,经过四年的封闭训练,在北方一个寒风凛冽的戈壁上,我们这批在素质测评考核中取得优异成绩的学员,开始了最后的集训。教官叫沙普利,曾在伟大的麦肯锡手下工作过。我们极度认真地攥着笔和笔记本,浑身瑟瑟发抖,不仅是因为寒冷,更因为激动和崇敬。

“黎曼几何,弦论,广义相对论……”沙普利翻着我们的成绩单,轻蔑地说,“重压下的素质测评委不顾一切地向你们灌输这些大而无当的知识,把你们教成了眼高手低的书呆子。我告诉你们,在太空中真正有用的,不过是三角测距而已,但恐怕连这个你们也不会。”

听到这里,大家都保持着敬畏的沉默。

“迄今为止,人类测定恒星距离的方法,归纳起来大致有三种:三角法、周光关系法,以及哈勃红移法。这就是三把‘量天尺’,人类目前天体测距的基石。”沙普利慢慢说道,突然伸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远处的群山,“你告诉我,那些山有多远?”

我极目远眺。冷蓝色的天光下,一望无垠的荒原上没有任何参照,眼前的一溜小山好像匍匐在大地上的某种史前动物的脊骨,覆盖着冰雪,除了几根勉强可辨的电线杆外,没有任何地物。我只好按照常见的电线杆的高度计算,伸出右手大拇指比划了一下,然后说:“三公里左右吧。”

“好,那我们走过去看看。”沙普利说。

我们顶着寒风开始了跋涉。原先预计只有一小时的行程,我们赶了整整半天路,才看到那几根电线杆的大小稍微有所改变。

等走近些看清细节后,我才发现那是一排至少有上百米高的金属发射塔架。它们屹立在雪原上,仿佛上古传说中的巨人战阵,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我的脸顿时变得通红。

“这是‘库克’号的备用塔架,不是电线杆。”沙普利说,“所幸,你不在太空……在宇宙中距离的判断失误是致命的。要是真的深空航行,你这次错误会断送人类的全部希望!”

“教官,那‘云雀’号航线的可靠性有多高呢?有人说……”

沙普利敏锐地察觉到问题的意图,“不要听信社会上那些谣言!你们学过,三把量天尺都已经对这个问题进行了验证。你把哈勃红移的公式给我背一遍。”

我条件反射般念道:“退行速度等于哈勃常数乘以距离,距离正比于红移量……”

“嗯,所以伊甸园的距离是可靠的,可靠到什么程度呢?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出错,那就是你从未出生过!”

我们哄堂大笑。“你从未出生过”是船员间的俚语,暗指宇宙大爆炸。形容一件事荒谬,莫过于说大爆炸从未发生过。因为,这是我们目前所有天文理论建立的基石。

突然间,有人喊道:“咦,快看山那边!”

我抬眼一望,只见黑色的山脊上涌动着跳跃的红光,浓厚的黑烟正滚滚腾起。

“山上居然着火了!真奇怪!”有人嚷道,大概是惊讶于这样光秃秃的山上居然还有东西可烧。毕竟,现在地球上已经没有野生植物了。

看到那火光,沙普利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对我说:“寂航,我给你一个挽回错误的机会,你告诉我,现在你到山顶的直线距离是多少?”

这次我学聪明了。沙普利是在考我对于“周光关系”的理解,于是我答道:“小的火苗,在风中跳跃得厉害;大的火苗,就不太容易在风中摆动了。从山顶火焰摆动的情况看,我可以判断它的绝对大小。哦,如果那是树林着的火,火焰的大小就基本上是确定的。那我就可以从视大小判断它的距离了。在太空,这样的火焰叫做造父变星,它的脉动好像火焰的跳动,测距的原理是一样的。”

沙普利满意地点点头,但没过片刻,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确定这是树林着的火?”

“当然,不过……好像那边有人声。有人在那里吗?”我说。

沙普利嘟囔了两句,打开了一个全息窗口。等看清内容后,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糟了!五分钟前,‘库克’号发射基地遭到不明真相的武装暴民袭击,飞船的燃料舱被击中爆炸,目前反物质储存区已被暴徒包围。”

我们大惊失色。不久前,我们曾听到传言,臭名昭著的环保激进组织——“盖亚”,将有所行动,以交换被逮捕的该组织骨干成员——丁丁的父母,可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采取如此暴力的手段!一个标准体积反物质被引爆后爆发的能量,足以把地球变成一只被啃了一口的苹果,所以一般反物质容器都储存在同步轨道以外,但初始合成和装载则必须在地球上完成。这次“盖亚”组织瞄准“库克”号下手,显然早有预谋。

在全息显示屏上,我看到“盖亚”的队伍已经密不透风地围住了储存区,他们的头目正向着据守那里的基地人员喊话:

“公民们!你们都被骗了!你们生活在联合政府编造的伊甸园谎言里,殊不知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他们用这个谎言攫取巨额财富,排挤绝大部分穷人!你们知道联盟航天署署长安德森家产有二十亿美金吗?你们知道素质测评考试中,名次前一百万的人里八成都是富豪精英吗?他们想藉此永远霸占社会资源,假借达尔文法则为自己谋取肮脏的利益!”

“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人们开始喊口号。许久,储存区里没有任何回应。于是,那个头目挥了挥手,一只铁罐被推到了基地的通风口前,暴民们开始戴防毒面具。

但他们只戴到一半就停住了。

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基地的大门口,躁动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我不禁一阵晕眩,周围的空气仿佛心脏般突突地跳动起来。

那是丁丁。她踏着坚定的步子走向那群握着激光枪、戴着防毒面具的暴民,用我从未见过的从容之态做了个手势,林立的枪杆便如同被春风拂过的麦苗般低垂了下去。

“让各位费心了,我的爸爸妈妈已经去世了……”她轻轻说道。轻柔忧伤的声音里,我听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决,“但是这里实在太危险,如果大家真的想为人类做点好事,还是散了吧。”

头目叹了口气,说:“唉,我们把飞船炸了,现在你又该去哪里?”

“我加入你们,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丁丁说,“为了我的爸爸妈妈,也为了人类。”

轰的一声,我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呼啸,政府军的战斗轰炸机赶到了。我的同伴们兴奋地欢呼起来,暴民们作鸟兽散。看着全息图像上的丁丁淹没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看着飞机向着人群扫射,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划过我的脸颊。

丁丁,这便是你的梦想吗?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要翻越那座燃烧着火焰的山峦,不仅仅是去保护她免受伤害,还要去告诉她,我们都长大了。但我最终没能挪动脚步。一堵比那座山更加不可逾越的高墙悄然树立了起来,后来我知道,这堵墙的名字叫做命运。


一年后某日,木星轨道上,“云雀”号飞船在全人类的注视下出发了。群星的光芒瞬间被引擎产生的曲率泡扭曲,勾勒出一个颜色比周围太空更黑的球形。

但是,意外在这时发生了:引擎启动的刹那,来自太空军港的一道强激光击中了“云雀”号!

攻击的发起者是谁,我当然无从知晓,但不难猜出是某些对“云雀”号心怀妒忌的团体。所幸,曲率泡内外光速差带来的折光效应立即把这道激光向周围回旋、散射,黑色球泡顿时化作一颗光芒四射的小太阳。

在万丈光芒热烈的欢送下,“云雀”号急剧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向着伊甸园飞去。


3


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领航员,为远航付出我的一生。如今,这个理想已经实现。

航程规划如下:以百分之九十光速穿越奥尔特云,向赤经14h39min赤纬-60°40’飞行两年十个月,到达南门二双星系统,航程四点二光年。补充燃料后,以此为基点折转向赤经17h05min赤纬-40°21’,以百分之九十九光速飞行五年到达“伊甸园”,航程四十八光年。这条曲折的航线是精心选择的,避开了太阳系与伊甸园间的一片尘埃云,最快,最省,最安全,每一次点火,每一次转弯,都是计算机精确分析后找到的极值点。

飞船上的生活无可挑剔,秩序井然,每个人都承担着最合适的责任,忙碌而有序的生活让我十分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到达伊甸园后,丁丁会比我大七岁,那时,恐怕就换成她来嘲笑我不成熟、没见识了吧?

我对任何事情都抱着最美好的期望,不抱怨,也不叹息。丁丁曾批评说这是麻木,但我觉得有时候麻木点儿挺好的。我待在船首的观察舱里,不停地工作,笔尖不歇地颤抖,喷涌而出的数字幻化为电子图表上的满天繁星。工作让我充实,让我愉快。我努力不去想在那次动乱后丁丁是否还活着,不去想爸爸妈妈,不去想那个美丽的约定。

与地球的通信还在继续,一封封给丁丁寄出的邮件都杳无回音,从地球传回的却尽是不幸的消息:


“《联合早报》特别关注,‘盖亚’组织东亚分支发起武装叛乱,政府军立即进行了有力镇压。截至发稿时间,已有超过两万人在炮火中丧生……”

“……联合政府黑鹰突击队击毙‘盖亚’组织二号人物,但发言人称这只能部分缓解世界大战爆发的危机……”

“……本报讯,‘坚壁清野’政策开始实施,联合政府第一批拆除战区一百二十八座粮食合成工厂。专家表示,此举可能令亚洲陷入大规模饥荒……”


这些消息对于我,仿佛荷叶上滑落的水珠,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依旧对一切抱着美好的期望,期待着伊甸园那红色的太阳,和煦的风,美好的未来。但夜深人静时,却总难以驱散对丁丁的思念。

丁丁当然会平安的。我执拗地想,可也感到心中有种难言的滋味。这种滋味,就好像我仰望星空时,总觉得宇宙间真正存在的不是星星,而是星星之间无可名状的虚空和荒无,它们仿佛奇形怪状的黑色幽灵充斥在宇宙间,没有人看见过,更没有人到达过。

我是个领航员,可以精确计算上亿千米的航程,对未卜的人生航程却无能为力。

麦肯锡21年,飞船掠过南门二,这是人类第一次到达系外恒星系统!

飞船在该星系黄白色的双星构成的火焰峡谷中缓缓穿过,宇宙在峡谷两头蜷缩成狭小的一线天,壮观的场景令每个人都为之窒息!

可是我们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在把参照系由太阳换成南门二之后,“云雀”号将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目标。

然而,一场灾难才刚刚开始。

为了校准参照系,航行长立即命令我核对航线和精确的时刻。航线准确无误,但到达时间比预计早了三天。其实,我在一个月前就注意到时间误差问题了,但那时我还寄希望于南门星内禀光度的历史数据有误,而现在,一切的证据都表明,我的计算出了差错!

三年的航程,三天的误差,足够毁掉一个领航员一生的前途。

我立即被停职调查。曾经无数欣羡的目光,此刻全变成了鄙夷、失望和讥诮。批评会上,几百双眼睛看着我,那感觉犹如万箭穿心。甚至有人怀疑我是“盖亚”组织的人,潜入“云雀”号欲搞破坏。我气愤不已,但百口莫辩。

飞船上是不养闲人的,我很快被分配到轮机舱去维护曲率引擎的冷却环路。这是一个监狱似的差事,一举一动都要受人工智能的指示监控,低级而无聊。相比以前,这个岗位更让人体会到作为一颗螺丝的无奈。

轮机舱闷热昏暗,好像吉卜赛人的帐篷,再加上脾气古怪的轮机长“老鬼”,简直令人发疯。老鬼是这里年龄最大的船员,因为临行前染上了慢性重金属中毒症,再加上某些别的原因,所以被分配到了这个最低级最恶劣的岗位。

“听着,孩子。”每次看到我发呆走神,老鬼都会神神叨叨地凑过来,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这次也不例外,“我告诉你,生活就像这次航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遇到些什么。所以,那些理想啦、幻灭啦、爱恋啦,大可不必用来折磨自己,让自己没法好好工作。”

我心中一凛,惭愧地说:“前辈指教的是,我以后一定专心工作。”

“嘿嘿,嘿嘿……话是这么说,不过我才不像那些心理管制官,你心里想啥东西,关我屁事。”老鬼冷笑两声,“唉,现在地球上的生活可难得紧哟,你可能要与你牵挂的人永别了……”

“啊?你说什么?”

“最近他们不让你看新闻吧?唉,太空产业金融泡沫全面破裂,全球性的大萧条,上百万人失业……真是一塌糊涂!而战争期间政府根本无暇救济难民。官老爷们一面镇压‘盖亚’,一面抓紧捞钱,准备坐着自己的曲率飞船逃跑,留下百姓在饥荒和辐射下挣扎……”

我不知道他说的这些真实性到底如何,但脑海中不可抑制地出现了一幅幅可怕的画面。那曾经生活过的温馨小镇,现在已经变成战乱中的废墟;曾经欢笑着跑过的小街,现在筑起了张牙舞爪的街垒。天空中翻滚着黑烟,空气里飘着刺鼻的碳氢化物的恶臭……我生平头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

然而我最终没哭。虽然大受挫折,但我的理想尚未破灭。希望虽然渺茫,但彼岸依然存在。

“散布这些消息是违禁的,要是被发现,你会被严惩的。”我低声说。

老鬼嘿嘿一笑,“你以为我是怎么被关进这里的?三年了,我也见识了不少像你这样的倒霉蛋,都一副怂包样。跟这么多怂包相处,我也开悟了。一时倒霉算不了啥,好人好报,恶人恶报。我相信他们终究会明白过来,你我本来没错,是宇宙错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宇宙错了?”

老鬼凑近了,低声说:“对,伊甸园根本不存在,存在的是人性中的丑恶和贪婪!”

“哦,那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我愣了一下,然后就被他的认真劲儿给逗笑了,“在地球上就算是用一架傻瓜望远镜都可以看到伊甸园。”

老鬼说:“伊甸园的光的确存在,不过,它只是一道光而已,真正的星球根本不在那个距离上。你听说过‘镜室宇宙论’么?”

我点点头,由着他继续胡扯。“镜室宇宙论”是上世纪一群天文学家为解释费米悖论创立的,它声称宇宙的边缘有着特别的光学特性,好似几面相互对放的大“镜子”。群星的光在镜子里来回反射,所以看到的星空便充满了形态各异的星系。同一个星体可以有不同形态的虚像,因为据这个理论,光在长距离的传播中会逐渐变质。该理论声称,宇宙的半径其实只有一百光年,当然形成生命的几率就小得多。不过现在是科学昌明的时代,在此时谈起这种古老的谬论,就好像跟爱因斯坦讨论地球中心说一般可笑。

“这么说来,这个宇宙肯定很小吧?”我顺着他的话问道。

“是的!”

“那么,我们是怎么在超新星、伽马射线暴、类星体那些怪兽的陪伴下活到今天的?”我调侃道。要是这种规模的能量爆发发生在一百光年直径的宇宙中,地球早就被蒸发了。

“它们也都是幻影,光线反复反射叠加后的幻影,整个宇宙都是虚假的。我们唯一的出路,是爱护自己的星球,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

这句话让我突然想起什么,我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你是‘盖亚’分子!”

“镜室宇宙论”是“盖亚”组织信奉的理论之一,在宣传时,他们经常抛售这个理论:既然宇宙中的光都是海市蜃楼,伊甸园的距离又怎能确定为五十光年?移民又怎么有希望?许多人由此被他们迷惑,走上了反对星际殖民的道路。

“没错,我是‘盖亚’。”老鬼笑了,露出他招牌式的发黄的门牙,“但别担心,我不会把这艘飞船炸掉,我只是抱着一种恶趣味,想上飞船来看看你们是怎样在一个虚幻的影子上浪费一生,看看你们的梦想最后是怎么破灭的。”

我站起身正色道:“抱歉了,老鬼,按照条令,我不得不去举报你!”

老鬼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好像想赶走一只苍蝇,“去吧,世界在我眼里早就是一坨屎了,我还会怕死?”

然而,我最后并没有举报他。

当我踏出轮机舱,怀着找回自己清白的愿望大步走向治安室时,我碰到了飞船上的通信员。他用一贯的冷漠递给我一份白得刺眼的文件,上面写着我父母的名字:

“寂航先生,很抱歉地通知您,您的父母于麦肯锡29年(飞船坐标系麦肯锡27年)在饥荒中不幸去世,遗体已火化。请节哀顺变,化悲痛为力量,为人类的伟大事业继续奋斗!”

讣告从我手中飘落,我心中一片茫然。

饥荒?这个词离我是如此遥远,以至于悲痛都来得异常迟钝。

我记得,小时候不好好吃饭时,妈妈就给我讲述古代饥荒时的悲惨景象——明晃晃的太阳下,成百万浑身浮肿的饥民组成的庞大队伍在荒野上蠕动,不断有饿昏的人倒下去,瞬间就被旁边的人撕成碎片吃光了……

我不敢想象这样的场景发生在现实中,更难以相信这样的惨剧会发生在我父母身上。难道我那满口人生哲理的爸爸,还有唠叨不停的妈妈,也会饿得昏倒在地,然后被旁人撕成碎片吃掉?环境污染,经济危机,战争,叛乱,饥荒……也许我们的飞船还未到达伊甸园,人类就已在摇篮中夭折了。那样的话,我们的远航还有什么意义?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轮机舱,在墙角颓然坐倒。耳朵里一片嗡鸣,我仿佛能听见空气里的每一个原子都在痛苦地尖叫。

看到我可怕的脸色,老鬼也被吓着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掏出了一沓白花花的纸递给我,“你……看看这个……”

“怎么,又是讣告?”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哪里会那样混球?你都成这样了,我还来刺激你?这是被心理控制官扣下的你的信件,准备用来检举你的!要不是我刚才把它们偷出来……”

“别烦我!我现在想自己静一下。”

“你不会烦的,来信的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哦,丁丁吧……”

丁丁?我仿佛被雷电击中,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沓刚刚打印好的、还带着温度的信纸,小心地展开,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22岁的丁丁写给21岁的航哥:你还好吗……”

大悲与大喜的交错刺激下,我几欲昏厥。


“好久不见了,嗯,应该有三年零六个月了吧?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但习惯改不过来,还是叫你航哥吧。

“不知为何,最近我老是想起我们还在为素质测评奋斗时的情景。那黄昏下的运动场,乱糟糟的马路,油印室里试卷的味道,花样百出的题目。可能人总是看到过往美好的一面吧。唉,现在我们的母校已经变成了军营,大家都外出逃荒,地球上一片混乱……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