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在《玻璃球游戏》的引言里虚构了称为「副刊文字时代」的历史时期,并非没有精神生活,也并非全然没有思想自由,但在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作品是「关于著名男人和女人的奇闻逸事或者他们书信所反映的私生活」,一桩名人事件可以从「传奇、历史、心理和性欲」等无数角度解读,但这些内容无甚价值可言。
读者不假思索囫囵吞下所有看到的内容,作者们由于内心日益增长的怀疑和绝望,也只能投身于无聊内容的量产中——这一概括可能会让今天的观众和读者也会心一笑,须知黑塞写下《玻璃球游戏》的时间是在二战期间,此类「副刊文字」在当下已经算是相对高阶的文字游戏,其产物正是不少颇受好评的传记片剧本。
名人传记片经常被认为是一种「投机取巧」的冲奖类型片,四平八稳的故事情节,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核心主题,再加上量身定制的人物角色,若有名导操刀通常不会失手,但也难有惊喜之处,需要适当噱头加以点缀。
《天才》
国家地理频道的十集美剧《天才》由制作人朗·霍华德亲自执导第一集,首尾呼应一气呵成,不愧是委委佗佗的大导手笔,也还是不能免俗地把爱因斯坦与女秘书贝蒂偷情的段落作为出场第一幕。
这段绯闻纵然事实确凿,之于爱因斯坦的一生不过是短小的「过门」,是「芜」非「菁」,毫无品格可言,却提纲挈领地置于全剧开头,与拉特瑙之死并列。
南泉有禅语曰「时人见此一株花,如梦相似」,说为何见到英雄美人会有亲切感,因「见他就是见了自己」,乃至都要看他颠沛流离,要看他功败垂成,要看他与常人一般无二的爱憎喜悲。若名人一帆风顺,便不会有人好奇他的一生。
「天才」又比一般的传奇人物更难以定性,可以用漫画式的夸张手法表现灵光一闪和醍醐灌顶,或者将岸芷汀兰的品性和卓然不群的风姿用影像娓娓道来,但无法以文字和画面呈现出不忠于天然职责的智力。——因为「天才所直观看到的是一个迥然有别于其他人所看到的世界」。
传记片将「孤独」与「悲惨」赋予天才,他理当英年早逝,理当忧谗畏讥。好莱坞拍摄了《莫扎特传》和《梵高传》,却没有《海顿传》和《塞尚传》,难道是因为后者成就不够突出称不上「天才」?
在《天才》的第一集里,一番颠鸾倒凤后,贝蒂指责爱因斯坦「作为一名通晓宇宙的人,你却对人类一窍不通」,这究竟是爱因斯坦的真实形象,还是「天才」予世人的刻板印象?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名人中最为有名者,天才中最为天才者,21岁毕业于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26岁创立狭义相对论,36岁提出广义相对论,除却早年曾求职不顺和临终前因红色恐慌而背负了一些负面声誉之外,一生未有大的波折。
他不是因研制毒气而毁誉参半的弗里茨·哈伯,亦非家门不幸的马克斯·普朗克,与他同时代的几位德裔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天才》中也有出场,更加反衬出爱因斯坦的幸运。戴维·玻姆因麦卡锡主义被迫流亡国外,饱受孤立之苦,而爱因斯坦携家人离开德国后,得以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安度晚年。
这样不「悲惨」的人生,要怎样才能让看客觉得「亲切」?当然不能是絮絮叨叨讲述爱因斯坦质能方程和引力场方程的推算过程,选取桃色事件作为故事的切入口只不过是「副刊文字」的曲线救国。
《天才》从瓦尔特·拉特瑙遇刺的1922年开场,此时,一战早已结束,爱因斯坦业已功成名就,剧情接到爱因斯坦的青年求学时期,与父亲产生矛盾,入学考试也一度失败,与初恋相识情窦初开,再跳接回1922年之后,以德国日趋紧张的政治局势为背景,过去与现在一起向前推进。
第一集末尾,年轻的爱因斯坦顺利入学,遇到未来的第一任妻子米列娃,而在现在时态中,已经是山雨欲来的1932年,他与第二任妻子艾莎不得不前往美国领事馆面签。
两条时间线的穿插交错只是表象,片头拉特瑙的遇刺意味着国家与个人之间的选择,象征着人性中高尚无私的一面,与女秘书的偷情则是私人事务,是最平凡的人之常情。
虽名为《天才》,本剧描述的并不是天才如何「天才」,而是「天才」之外的故事。那句「愚昧的相信权威才是真理的头号敌人」看似在说爱因斯坦的感情史和学术研究史,其实说的是他的政治理想。
剧中感情线异常软弱游移朝秦暮楚的爱因斯坦,在政治线上却表现出了非凡的坚定决心。固然该剧故事人物大多都有依据,极少杜撰,如何编排仍需看编剧匠心,像学术上的伟大成就多半安排了玄之又玄的契机,颇有「都合主义」之嫌。
爱因斯坦钟爱莫扎特音乐,剧中他也多次演奏莫扎特的小提琴奏鸣曲,所幸他有两个天然的对头,在德国时的菲利普·莱纳德和来到美国之后的埃德加·胡佛,倒不必像《莫扎特传》一样强行树敌。
《天才》的二到六集都在演爱因斯坦与妻子米列娃的分分合合,第六集时,心力交瘁的米列娃终于带走两个儿子,返回瑞士。
第七集中,倒叙的过去追上了线性的时间,他与艾莎走到一起,即将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然后是第八集,纯属虚构的第八集,爱因斯坦夫妻因签证问题来到美国领事馆与总领事雷蒙德·盖斯特面谈——全剧最能体现人性伟大光辉的一集,可惜纯属虚构。
最后的两集里,爱因斯坦定居普利斯顿,苦心孤诣二十年的统一场论无法完成,组织领导的「原子能科学家非常委员会」解散,两任妻子都先于他去世,但是,他在教授小女孩数学的过程中获得无穷乐趣,也与多年不曾联系的长子家庭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