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剧照
一、
我,夏秉秋,查丽丽。
我们三个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两年前,柏林自由大学的一次学术会议。当时我们的关系如下:我和夏秉秋同时被邀请参加会议,夏秉秋是德籍华人,常居柏林,而我从上海坐德航经法兰克福转道柏林。我们素不相识。至于查丽丽,她是我十八岁以后的闺蜜,这样的关系已经延续了差不多另一个十八年。那一阵她正好在德国修最后的MBA课程,有个短暂的假期。于是她决定来柏林和我见面。当然,与此同时,也见到了同样素昧平生的夏秉秋。
就这样看起来,事情似乎是相当新奇而愉快的。毫无疑问,我和查丽丽都很喜欢夏秉秋,这位戴深色琥珀框架眼镜的中年人,消瘦,严肃,同时又拥有一种微妙肉感的幽默。他带我们在暴雨中的柏林博物馆岛转了两天,又在威廉皇帝纪念教堂前的广场享受了一下午咖啡时光。这两件事也可说虚荣,也可言着实快乐充实,单看你如何理解。反正我和查丽丽相当为此着迷。
为了较为精确地复述当年这段争风吃醋的风流韵事,我得把我和查丽丽,以及我们之间的联系再次简单介绍一下。我和查丽丽都出生于准工人阶级家庭,以我的资历和后来累积的人生经验,我猜测早年的查丽丽孤僻,内向,相貌清秀但略显平板。在成长过程中,我们都接受了还算不错的教育,在各自的领域有所发展;同时我们还热爱时尚,经常添置一些光鲜的衣物。凡此种种,都让我们的家庭背景在一些非熟人圈中显得有些神秘莫测,不好估量。在那个阶段,还有一方面我和查丽丽非常相似:对于比我们穷或者看起来比我们穷的那一类人,我们几乎完全不感兴趣。恰恰相反,我们所有的人生经历以及后来的努力,都是为了尽可能地远离他们……
当时我是上海一所二三流高校里的普通教师,之所以有机会去柏林参加那次会议,真正原因是系主任另有急事,当然,他平时打量我的时候,眼神里也常有一种不难猜测的异样……不管怎样,我完全就是个替代品,就连会议上我的席位卡也是匆匆赶就,其间还出了一个小小的差错。然而,无论如何,出席这样高朋满座、名流云集的会议,着实让我兴奋激动了一下。正是出于这种微妙的心态,我联系了在另一个城市里的查丽丽。
"我在柏林……开学术会议呢!"
我听到电话里自己那欢快雀跃的声音。
现在就要讲到我的另一个奇怪的爱好,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具有一种辨别声音的能力。其实事情本身远远没有这么玄妙,或许,只是我的听力较于常人要更敏锐一点……那些更细微的、被常人忽略了的东西,它们,在我的耳朵里,被有效地放大并识别了出来。确实,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然后,我听到了电话那头传来的查丽丽的声音。
"是嘛是嘛,学术会议?有很多人参加吧……"
查丽丽的声音一直有一种向上飘浮的意味。她的声音和她现在的职业走向是一致的。她读MBA时向我借了一点钱。她很直率,这是她的好处。她坦坦荡荡地告诉我,对于她来说,修这个学位只不过为了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找个好工作。当然,运气好的话,在这个过程里,或许她能遇到一个合适的人。
查丽丽向柏林自由大学飞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着,与其说她来看我,不如讲,她暗暗觉得,在这个高规格会议的某个角落里,正暗暗地藏着那个"合适的人。"
这种小把戏小心思我也有,所以她即使不明说,我也完全明白。
开会的人我几乎一个都不认识。他们是专家、学者、教授……他们很有礼貌地向我打招呼,微笑,有点狐疑地看着我,再次微笑……最终,他们回到自己的圈子里去,把我孤独地甩到了一边。
夏秉秋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陪我一起吃自助餐,在校园里散步,我拿着系主任发言稿代为朗读的前一天,他还特意交待了一些国际会议中必须注意的细节。你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出现无法不让我感觉温暖,甚至都有点涕泗横流的感觉了。
发言结束后,夏秉秋约我第二天下午去柏林威廉皇帝纪念教堂前的广场喝咖啡,而就在那个傍晚,查丽丽到了。
于是,第二天下午,我们三个人,不,还有另一位夏秉秋的朋友,那是一个下巴浑圆、脸色微红的中年人,和夏秉秋差不多年纪……夏秉秋含含糊糊地把他介绍给我们.此人姓葛,于是我们都唤他作葛先生。
葛先生话不多,好像有着什么心事。当然了,也有可能他只是要把说话的时空留给夏秉秋。夏秉秋一直在不停地说,而葛先生默默地喝着咖啡,偶尔停下来看一眼夏秉秋,微微笑一下。
他俩看起来交情不错,仿佛还挺默契似的。但很快,我和查丽丽的注意力就被夏秉秋见多识广、古怪精灵的谈话吸引过去了。
夏秉秋先是讲了一件与声音有关的轶事。他说,很多年前,他曾经在东德生活过一段时间。在那里,他遇到一位奇怪的男子。那人的工作是收集不同的人的声音。譬如说一连三个月不见雨水,他便要背着沉重的机器收集水务局官员的声音;或者是一连十天淫雨不止,此人又得背同样一部机器收录水务局、或者是天文台的官员和木屋居民的声音。
因为夏秉秋讲到了声音,我觉得有趣,于是手肘撑在咖啡桌上,望向正滔滔不绝着的夏秉秋。
很显然,查丽丽也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她张大了嘴巴,像是要把夏秉秋一口吃下去似的。
而这时,夏秉秋突然话锋一转。
"对了,你们知道王道士的事吧?"他把头转向查丽丽,很快又朝我侧过来。
"王道士?"
"是的,就是敦煌那位王道士。"夏秉秋冲着我们挤挤眼睛,就如同一个偷藏了糖果的调皮小孩。
夏秉秋说,那位王道士,湖北麻城人,家贫,为衣食计,逃生四方,后来还把敦煌珍贵的经卷卖给了外国人;故事的前半段大家都知道,关键在于后面那部分。按照夏秉秋掌握的材料,王道士后来没有那么多真经可卖,就开始伪造经卷,他使用了一种简单却又离奇的方法:用1、2这两个数字组成混乱的图案,这种上下左右、颠颠倒倒的组合,成功而完美地骗过了购买者以及观赏者的眼睛,直到几十年以后,才被研究者发现。
……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阳光明丽的柏林下午,从头到尾都笼罩在一种纠缠迷离而又有些诡异的氛围之中。显而易见,我和查丽丽都被夏秉秋迷住了。他在讲述一种我们没有经历过的生活,比我们的要宽,仿佛也比我们的要高很多。我们争先恐后地奔向那种东西,围住那种东西,就如同我们当年去高级商厦闲逛购物一样。我和查丽丽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的光亮。
我们太相互了解了。
而那位葛先生,对了,我们差点完全忘掉了那位葛先生。他一直低头不语,比我们每个人都多喝一杯咖啡。直到夏秉秋口干舌燥、说话暂告一段落时,他才悠悠地说了几句话。
说虽不多,却着实让我们愣住了。
他表示的好像是这样的意思,说夏秉秋确实是经历丰富的人,不说其他,"他第一任妻子是阿根廷左派,第二任则是波兰的共产主义战士……"
夏秉秋轻轻地阻止了他,于是葛先生便没有把话再接着说下去。然而这样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生活的半径,查丽丽张大嘴巴,发出一声干涩的"呵"--
而我,则清晰地听到了,从自己喉咙里冒出来的如同泉水般的"咕咕"声。
我不能判断葛先生所说的是真是假,很可能只是老熟人之间的调侃,没有确定意义的。也或许只是葛先生看到夏秉秋那天风头出尽,找点小插曲取笑取笑而已。
那天后来葛先生告辞先行,我注意到夏秉秋站起身,他们俩在树荫下窃窃私语了几句。还有一个细节,临走时,葛先生特意走过来问我们要了联系方式。根据女人的直觉,我认为他真正想要的是查丽丽而并非是我。当然,我并不在乎这个。我想,查丽丽也同样如此。
接下来,那个柏林的晚上,我,查丽丽,夏秉秋一起共进晚餐。
我们吃饭的地方在施普雷河边一家又窄又长的酒馆里,灯光昏暗,到处是啤酒杯叮叮铛铛的碰撞声。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我记得那天查丽丽喝了很多黑啤,我则显得有些莫名的忧郁。我在临河的窗口站了一会儿,远远能看到威廉皇帝纪念教堂的尖顶。白天的时候我进去转了一下,黑乎乎的墙体上残留着弹孔,几乎还能闻到二战期间炮火的气味。它就像一个受伤的庞然大物,黑暗,破旧,我弄不明白,德国人为什么一直没有放弃它。
我站在饭店窗口的时候,可以不时听到查丽丽因为兴奋而发出的尖叫声。我的心情像天边的乌云一样变得阴沉起来。说真的,我有点后悔同意查丽丽来这里相会。这无疑是一个荒唐的决定。否则的话,与夏秉秋共进晚餐的将是我,仅仅是我。我和夏秉秋会延续着关于王道士的讨论,听着雨水发出的那种微弱的声音,它落入施普雷河里,然后消逝,然后,会有另一种东西清晰地伸展出来。
如果事情是那样的一种形状,我不会突然想到那个如同阴影般的教堂尖顶,我更不会如此烦恼而又无可奈何地去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夏秉秋,这个男人,到底是对我、还是对我的朋友查丽丽更感兴趣一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当时来说,与其讲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不如说只是一种微妙的感觉。说句实话,这种感觉,和我当年与查丽丽同逛商场,看到一件可心的物品,双方暗地较着劲,都企图占为己有,以此装扮自我、抬高身价、诸如此类,本质上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查丽丽在柏林的停留时间是三天,就在她离开的前一天,我们约好三个人一起去犹太人博物馆参观。
我在旅店大堂徘徊着等待查丽丽和夏秉秋时,接到了上海学校打来的国际长途。大堂角落有一排陈列柜,我躲在其中一个后面,向事成归来的系主任汇报会议情况。正说着,楼梯上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磨砂玻璃的暗影里,查丽丽和夏秉秋,一前一后,缓缓走来。我一阵慌乱,不由闹出了动静。
我仿佛看到查丽丽在和夏秉秋窃窃私语……我不能确定查丽丽是否把我的冒牌身份告诉了夏秉秋。虽然她并不彻底了解这次会议的前因后果,但作为一个替代品和冒牌货,我感觉后背有丝丝的寒意和莫名的恐惧。我匆匆挂断电话,夏秉秋和查丽丽已经来到面前。查丽丽有一种游离于主流世界之外的表情,夏秉秋则一如既往,他一手拿着雨伞,另一手挽着卡其色的棉质风衣。
他礼貌而俏皮地向我微笑。
我感到了忧郁。
那天的中午和下午,那种熟悉的忧郁就如同柏林的湿气,紧紧包裹着我。我甚至有一点小小的结巴,我知道,当我不太想说话或者突然退回内心的时候,经常会有这种口齿不清的情况。声音在耳边有很响的回声,然而并不连贯。声音的发出和散播都有一种疼痛。我尽量地远离他们,走在他们前面,当夏秉秋和查丽丽参观一个地方的时候,我假装穿越庭院,踱步小径。我留出空间给他们,有时居然也有一种自虐的快感。
当天晚上,在冷冷的雨丝里,我假装热情地与查丽丽告别。
我和查丽丽拥抱,挤出非常多的离愁别绪的话。然后,我撑着下巴,异常痛苦地告诉夏秉秋和查丽丽,我的偏头疼又犯了,这是多年的旧病,每到阴雨连绵的时候,疼痛即如游丝……
会议已近尾声,四周到处可见拖着行李、互相挥手告别的面孔。有些面孔是熟悉的,在早餐桌上我们彼此颔首招呼;也有些面孔在当地的电视新闻和报纸上频频出现;阴差阳错,这几天我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如同云中漫步……但现在,他们将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而我,则再次被孤独地甩到了一边。
查丽丽立刻表示了深切的理解和同情。夏秉秋沉默地帮助她把行李放进后备箱。
车子沉闷地叫了几声才发动。我站在针尖般的雨丝里,陷入一种全然无力的糟糕情绪当中。
那天夏秉秋是午夜以后返回的。第二天,他往我房间打了电话,约我共进早餐。在往一块稍稍烤焦的面包上涂黄油的时候,他低声地、仿佛理所当然地对我说:"我觉得你很好,我们交往下去吧。"
我从柏林返程的那天,仍然下雨。夏秉秋早早赶来送我。
"学院的接送车今天没空……"夏秉秋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回头淡淡地解释一句。
我们坐地铁辗转去机场。一路上我都在犹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诉夏秉秋--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讲师助理。我并没有资格参加这次会议,并且以后也不会再有资格参加类似的会议。我和他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这样的交集以后不会再有,我只是身份尴尬的替代品……
说,还是不说?
夏秉秋会因此看不起我吗?他知道点什么吗?查丽丽有没有给过他暗示?如果说了,我会失去夏秉秋吗?我一路心慌意乱,还不时观察着夏秉秋的脸色。他好像也在想着什么,神色闪烁不定。
地铁换乘的时候,夏秉秋接了一个电话。我听到他嘴里几次蹦出"查丽丽"的名字。再后来,他便转身背向我,匆匆几句,结束了那次通话。
夏秉秋解释说,电话是他的那位朋友打来的。就是前几天一起在威廉皇帝纪念教堂广场喝咖啡的那个,"葛先生问候你,也让你转达问候给查丽丽呢!"
夏秉秋表现出来的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突然让我一阵轻松。我开始反省。或许,那刚刚过去的柏林一周本来就只是我内心的镜像,如同风吹过树梢的回声。夏秉秋其实根本就没对查丽丽感兴趣。事情的整个经过,只是查丽丽和我同时喜欢上了陌生的夏秉秋。对于我们来说,他来自一个新鲜而较高的所在。与此同时,夏秉秋则以一个成熟男人的狡黠与修养,让我们迷惑于施普雷河的阵阵涛声之中。
最后,他选择了我。
我一阵冲动,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夏秉秋。就在这时,地铁口出现了一个卖艺人,他靠墙站着,帽子放在地上,琴声悠扬。
我和夏秉秋都站住了。
那是一个打扮干净利落的卖艺人,拉琴的时候神情专注,一曲完毕,微微欠身,依然表情淡然。
夏秉秋先走了上去,朝帽子里放了一张纸币。
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我跟上去的时候突然决定了一件事情。我决定暂时不对夏秉秋多说什么。在我和夏秉秋的感情没有得到稳定发展的时候,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很有可能我会因此失去夏秉秋,至少从此以后我会失去他的信任……而现在,我们一前一后,同时走向一个街头艺人,向他的帽子里优雅地扔下一张纸币,这样的时刻,我们是平等的。
我享受这种暂时的、虽然也有着危险的平等。
二、
从柏林回上海后的第一个星期,系主任打了三个电话给我。系主任的声音音域偏低,有一种慵懒的深深的厌倦。接完第三个电话后,我去了一个近郊的度假酒店。酒店临湖,湖心有小岛。系主任在卫生间漱口的时候,我把窗帘拉开一道缝--远处的岛上飘着淡淡的烟雾,一艘摩托艇乘风破浪,像利剑般向我驶来……
"能给我说说……在柏林遇到的有意思的事吗?"
我离开酒店的时候,系主任仍然躺在套间那张巨大的床上。我一度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披上外套系上围巾以后,我还走到床前看了他一眼。在凌乱复杂的被单下面,系主任俯身趴着,像孩子一样紧紧抱住一只枕头。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说话甚至能保持长久沉默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他。那是一个疲惫的男人,就像湖心小岛上随处可见的疲惫的野鸭群一样。
查丽丽也来过一两个电话。因为时差的缘故,电话里她的声音总是慢个半拍一拍,如同一种不易察觉的阴谋。她讲到德国的天气正在迅速变冷,街上的人裹着厚厚的衣服和围巾,都只露出半张脸;她还讲到她住在一座临湖的学生宿舍里,每周会去湖边散一次步。
"天冷了,水鸟也很少见了。"
从始至终,查丽丽都没有提到夏秉秋。而我,则小心翼翼地向查丽丽转达了葛先生的问候。就是那位和我们一起喝过咖啡、总是显得满腹心事的中年人--
"哦,是这样呵。"查丽丽淡淡地说。
反倒是夏秉秋很少来电话。我和他基本保持着每天一封邮件的频率。夏秉秋的信热烈、有趣而又忧伤……但我很少听到他的声音,有一次我在飞速奔驰的地铁里接到他的电话,声音时断时续,忽高忽低。我在车厢里焦急地踱步,甚至大声叫了起来:"什么?!我听不到你的声音!我听不到你的声音!"所有的人向我侧目。还有一次,我在梦里又一次听到那个低声的、理所当然的声音--"我觉得你很好,我们交往下去吧。"……
诸如此类的情况再次让我陷入一种莫名的忧郁和烦躁之中。如果说在柏林,隔在我和夏秉秋之间的是查丽丽,那么现在,因为缺失他的声音,我忽然觉得,对于那个物化的可以触摸的夏秉秋,我变得完全没有把握起来。
在此其间,我跟着系主任出差几次。有一次,我们还去了东南亚旅游胜地参加一个小型会议。在出入海关,混杂在各种肤色的人群里时,在黄昏的沙滩上,听到一些比鸟语还要复杂的语言弥漫周围,那些古怪的大麻气味的香水……当机翼稍稍摇摆,如同一只忧伤而傲慢的大鸟庄严地冲入云霄,那样的时刻,我会突然浑身颤抖起来。与此同时,我觉得我所在的阶层也在慢慢上升……
且慢,这不正是我和查丽丽最初被夏秉秋所吸引的东西吗?但是现在,我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来。
系主任正神秘地看着我。眼神里,一半是来自自身的深深的厌倦,另一半则是孩子抓住床边枕头似的迫切。
他的声音仍然是低沉的。
"你……喜欢这样的旅行吗?"
但是--夏秉秋到底在哪里呢?
大约在半年以后吧,有一天,我正在学校图书馆查阅一些资料。偶然抬头,一个和夏秉秋身形非常相似的影子在走廊里一晃而过。
我一愣,茫然中起身追寻而去。
真的是夏秉秋。但是,当他的声音和形体一起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反倒有了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秉秋拖着一个巨大但略显陈旧的行李箱,风尘仆仆。走廊里人来人往,他们是我这个学校的专家、学者、教授、上司、同事、学生……他们中间,有认识我的,有不认识我的,还有一个则是系主任近年来的竞争对手和死敌。他们在我和夏秉秋的身边陆续走过,视而不见,或者狐疑地看着我们……
"你……怎么……回来了?"
我抬头困惑地望向夏秉秋,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仿佛和我想像中的那个,有着相当多的不同似的。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夏秉秋断断续续地告诉我,这一次,他之所以暂时离开柏林自由大学,其实是为了完成一项比较特殊的议题,写一篇关于社会底层边缘人现状的研究论文。前一阶段,他已经基本完成了在柏林的田野调查,而在接下来的近一年时间里,他将要在我居住的这座城市继续进行这项研究。
"在这里?一年?"我有点惊讶于这个概念。
"是的,可能还会更长。"夏秉秋沉默地吃着盘子里的菜。
并且--夏秉秋继续告诉我,为了配合这样的研究,他要在这座城市里租住最简陋的房子,每天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自己做饭洗衣服,还有,"尽可能地和乞丐、妓女以及酒吧小弟们交朋友。"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脸上呈现出了什么样的表情。我只是死死地不敢相信地盯着夏秉秋的眼睛--
"你是说,和乞丐、妓女以及酒吧小弟们交朋友?!"
"是的,走近他们,和他们交朋友。"夏秉秋回答得异常理所当然。
"为什么……有这个必要吗?"在我追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脑子里飞速转过的是那些古怪的大麻气味的香水,如同一只忧伤而傲慢的大鸟般冲入云霄的巨大机翼,缓缓上升的生活……但是现在,夏秉秋却突然告诉我,在接下来近一年的时间里,他要在这个城市里租住最简陋的房子,过最为清贫的生活。他是疯了吗?
"为什么要这样?有这个必要吗?"我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道。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我为系主任准备论文材料,那些纸张和书本上所描绘的东西,和他的生活从来就没有任何的交集。
"是的,有这个必要,一定需要这样。"
"好吧。"我的声音低下来,喃喃道:"那我……应该做些什么?"
"你应该和我在一起,接近这些人,过最简单的生活。"夏秉秋说得斩钉截铁,就像半年以前,他告诉我,他觉得我很好,我们应该交往下去的那个语调。
很快,夏秉秋在城区比较偏僻的一处地方租了房子。白天的时候,我上班工作,晚上或者休息天,则和他一起去各个地铁通道,医院入口或者一些闹市街区。这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聚集的地方。我们很快就认识了几个足疗店里的按摩女和后街巷子里的酒吧小弟。只要一有时间,夏秉秋就会去找他们聊天。他保留一些录音或者做一点笔记。有几次,我和他一起走进昏昏沉沉、光线幽暗的按摩室,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两个女按摩师在那里,一个非常年轻,另一个稍稍年长些。年长的那个略带疲惫然而非常专业地问我们:"足疗,还是全身?"
……
"她们不太说话呵。"走出按摩室后,我问夏秉秋道。
"今天……是的,今天她们说得少。"夏秉秋说。
"因为我是个女人吗?"我想了想,继续问道。
"可能是的……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夏秉秋沉吟了一下。
后来我就很少陪夏秉秋去那里。但大部分时间我会帮助他整理一些聊天录音和笔记。里面出现不同的声音,还有笑声。有一次我还听到一个非常嘶哑的男声,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掐住了喉咙……
"他是谁?"我按下了暂停键。
"一个动过喉癌手术的人。"夏秉秋凝神听了一下,告诉我说。
半个月后的一天,在巷尾的小酒吧里,夏秉秋指着一个临窗而坐、穿红黑格子T恤的矮个男人,低声和我耳语道--这个人,就是我在录音里听到过的那个"动过喉癌手术的人。"
"他怎么还在喝酒?"我盯着矮个男人面前摆着的几个小酒杯。
"他每周都会来两三次,每次都喝酒。"夏秉秋说。
"他……不怕死吗?"我觉察出我的声音有一丝异样。
"他已经靠近过一次了,有的人会更怕,有的人就再也不怕了。"夏秉秋回答得异常平静。
那个晚上后来的时间过得缓慢而奇怪。我和夏秉秋把桌子椅子搬到室外。月亮出奇的庞大而圆润,笼罩在整个城市的上空。当我抬头死死盯着它的时候,它仿佛越变越大,渐渐压迫下来,如同一颗神秘的小行星正向地球飞速逼近。夏秉秋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我则思绪跳荡,回忆起柏林施普雷河边的那个晚上……
隔了玻璃窗,我看着那个穿红黑格子T恤的男人--突然觉得,夏秉秋给我和他自己虚拟的这样的生活,多少还是蛮有意味的。
在这个过程中,我和夏秉秋有过两次比较激烈的争执。
有一天下午,夏秉秋因事出门,让我去一家足疗店里取一盘录音带。一般来说,做那些录音或者笔记的时候,夏秉秋大多会象征性地支付一些费用。比如说,给酒吧小弟买杯酒,或者,由我给那些按摩女们捎带一点花俏的小礼物。几次下来,我和那些女孩子就慢慢熟了起来,其中有几个空下来,还会和我半真不假地聊会儿天。那天我带了几双黛青色的进口天鹅绒丝袜过去。里面还真有一个小姑娘叫小黛的,于是大家嘻嘻哈哈地让我先给她一双。
我走到小黛的按摩床那儿,坐下去,把丝袜放在枕头旁边。这时床垫动了一下,掉下来一样东西。
我顺手一摸,是一包避孕套。
在我给夏秉秋整理录音的时候,听到过这样一段。里面的女孩子说有一些客人会约她出去,并且直接问她价钱。然后就是夏秉秋的声音,很专业的,然而也是引诱对方自然而然讲下去的,那你是去呢,还是不去呢?女孩子咯咯咯笑了起来,说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
那段录音延续了很长时间,夏秉秋没有直截了当地问更尖锐的问题,于是整个谈话最后变成了朋友般的轻松愉快的聊天。
这或许也是调查的一个部分。但是现在,当我摸到那包避孕套的时候,整件事情突然变得暧昧可疑了起来。
整整两天,我的脸都阴沉着。其间还无事生非地和夏秉秋吵了一架。他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基本不明就里。到了第三天,我把那盘录音带又翻了出来,从头开始听,在快要结束的时候,出现了这样几句对话:
"这样挣来的钱……你怎么花的?"夏秉秋的声音像在叹息。
"我有个男朋友,酗酒……医生说他戒不掉的……"女孩子的声音就如同一件很重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你这样挣钱,给他买酒?!--"虽然隔着时空的距离,我仍然可以想像当时夏秉秋那张有些变形的脸。
接下来,就没有声音了。
还有一次,晚饭以后我和夏秉秋四处闲逛。那天雨夹雪,天气阴冷。我们穿过几条陌生的巷子,继续前行。然后,在附近一处过街天桥上,我们兜兜转转,完全迷失了方向。
那个穿着整齐棉衣、背着双肩包的"乞丐"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迎面向我们走来。就像所有萍水相逢的路人,他的步履比别人稍稍匆忙又稍稍犹疑一点。我不由看了他一眼。
突然,他开口说话了。
"大姐,没有路费了,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
"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惊。
"一天没有吃饭了,我……"他非常肯定地把话再次重复了一遍。
直到今天,我都无法解释这个"坚定"的"乞丐"给我带来的那种恐惧感。我本能地向前急走几步。果然,"乞丐"紧跟了上来。我再次加快脚步,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在这个空无一人的过街天桥上奔跑起来,他也一定会紧随着奔跑起来的。
他真的来到了我的面前。
"大姐,饿呵,给点饭钱吧。"
我顿了下,竖起耳朵……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发生了。我高高地竖起耳朵,聆听着,辨别着。
随着距离的贴近,"乞丐"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
"让我买碗面吧,就在拐角那里,一碗面,十块钱。"
这时,夏秉秋从后面跟了上来。我拉住他的手,又是一阵急走。在已经甩开一段足够安全的距离以后,我又回头望了一眼。"乞丐"仍然站在那里,一只手微微向前伸着,嘴唇翕张,他的眼神--在我的回忆里,他的眼神里既充满了茫然和失望,同时又有一种欲望落空时的愤怒和绝望。
我仍然有一种感觉,"乞丐"会追上来;甚至还有一种可能,他会追上来,把我或者夏秉秋狠狠地揍上一顿。
"他-是-骗-子!"我非常肯定地、一字一顿地告诉夏秉秋说。
"什么?你在说什么?"夏秉秋瞪大了眼睛。
"这个人……是个骗子!"我冲着夏秉秋大声喊了起来。
令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夏秉秋猛地甩开我的手。他生气了。我听到他呼呼喘气的声音,活像一只刚刚受了伤的幼兽。
"真的,他真的是骗子!"我连忙做着解释,仿佛不马上解释清楚,被认为骗子的将不是那个陌生人,而是我一样。
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柏林自由大学的背景,想到了那个名流云集、用典丰富的国际会议……所以,在向夏秉秋解释的时候,我决定用一个典故。因为我觉得夏秉秋肯定会理解、欣赏并且最终接受这个典故的。
我的解释可以用舒缓从容的方式陈列如下,但当时,我一定有些语无伦次甚至颠三倒四。
我的解释是这样的:我对夏秉秋说,这个人一定不是乞丐。因为在人的身上,即便五官和肤色都可以改变,但有一样东西是改变不了的,那就是人的口音……这时,我举出了英国作家奥威尔的例子……其实我完全可以举一些其他的例子,但是,当时我是这样脱口而出的--我告诉夏秉秋,这是我硕士论文里的一小段。大致的意思是,奥威尔,这个一生都生活在矛盾中的人:伊顿毕业的无产者,反殖民主义的警察,中产阶级流浪汉,批评左派的左派……在这个人的一生里,最无奈最矛盾的一件事情是:奥威尔改不掉他的口音,英国"上层阶级的口音"。而真实的情况是,由于早年的创伤,奥威尔对上层阶级有着一种刻骨的仇恨和厌恶。他认为、并且真心想做的是去爱他的同胞,但是他做不到,即便他只是想要和他们随便交谈也做不到,因为他的口音出卖了他--他出身于上层阶级的边缘,而且受到这一阶级的教育。这件事是如此根深蒂固地植入了他的血液,其最外在的表现就是:他改不掉他的口音。即便他一度去挑衅警察以便进监狱跟穷人一起过圣诞节,就连这样简单的事情他也做不到。因为警察立刻听出了他的口音,警察识破了他。
"你回自己的家吧。"警察冲着他挤了挤眼睛,颇为轻佻地吹了声口哨……然后微笑着对他说。
"而现在"--我迫不及待地继续向夏秉秋解释着。
而现在,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听出了一种有别于乞丐的口音,我认出了这个人,即便他因为某种原因,解释自己已经一天或者两天没有进食;即便他在寒湿的粘着泥土的街道上,狼狈而踉跄地追随着我们;"让我买碗面吧",他大声地毫不羞耻地朝我嚷着;即使这一切匪夷所思地发生、进展,我仍然可以不假思索地进行判断。
"他不是乞丐!他是骗子!你要相信我!"
我听到了自己歇斯底里的声音。因为我全然无法理解,就在我竭力做出解释的时候,有一种越来越深沉的阴郁却在夏秉秋脸上荡漾了开来。仿佛他正在默默审视着什么,仿佛我悄悄触动了什么,就像点燃了一支看似悄无声息的蜡烛,有什么东西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夏秉秋开始远离我,我再也抓不到他,有一种可怕的、狰狞的表情在他脸孔的侧面……但愿只是由于天气和路灯刺眼的缘故。
后来,那天晚上,夏秉秋最终给出的理由相当简单而又固执--如果遇到一个乞丐,你马上联想到"他是不是真的乞丐",这样的人是可耻的。他甚至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细微但足以让人崩溃的"嗤。"
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让我完全无法接受。
我们吵了起来。双方都毫不相让,气势汹汹。最后,夏秉秋突然抛出一句让我回味良久、但仍然不知道所以然的话。他停顿了一下,说:
"奥威尔?真奇怪……这时候你提奥威尔干什么?"
那天晚上,夏秉秋没有跟我回公寓。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2016年1月4日三稿
本小说为青年小说家朱文颖中篇小说,计两万余字。因微信文章字数限制,本文无法刊发全文。愿意往下读的作者,可关注凤凰读书公众号后,在公众号对话框回复“朱文颖”三个字,继续将后半部分读完。
朱文颖,生于上海,中国"七十年代后出生"的代表性作家之一。近年介入艺术策展和批评领域。著有长篇小说《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戴女士与蓝》、《高跟鞋》、《水姻缘》,中短篇作品《繁华》、《浮生》、《重瞳》、《花杀》、《哈瓦那》、《凝视玛丽娜》等。有小说随笔集多部。小说入选多种选刊选本,并有部分英文、法文、日文、俄文、白俄罗斯文、韩文、德文、意大利文译本。曾获《人民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奖,紫金山文学奖,首届叶圣陶文学奖,金圣叹文学评论奖,《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奖等,2005年由"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评选为首届"年度青年小说家。"2011年入选 "娇子·未来大家TOP20"。部分作品被馆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并多次入选夏威夷大学纯文学刊物MANOA"环太平洋地区最有潜力的青年作家作品专辑"。其作品在同辈作家中独树一帜,被中国评论界誉为"江南那古老绚烂精致纤细的文化气脉在她身上获得了新的延展。"现任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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