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卧室里探出个头,问站在客厅里的父子俩:地震了,咋个办喃?
屋子摇晃得太厉害了,我连她的脸都看不清楚。
我让她先躲进主卧厕所,过了一会,她又说:这样不行哦?还是下楼吧。
收拾一点东西往下冲时,看见她站在玻璃柜前,在依然的摇晃震动中,想看清到底是哪个花瓶被震倒并碎裂了。
震完了,父亲和我要去机场。我很不忍心撇下她一个人:您跟我们一块儿去机场吧?多半飞不了,再一起回来。
“我不去,万一你们飞走了,我还得一个人回来!”
那你好自为之。父亲说。
到了机场,我给她发短信,发不出去。机场关闭了,我坐在拉杆箱上,一直一直发,一直发不出去,偶尔发出去,也送不到。
还是到中和场,才收到她的一条短信,问我为什么短信都发不出去。
后来听说,成都一带移动有200多个基站损毁,中国移动派出几十辆通信车到处转,所以会出现时而能发短信时而不能发的情形。
反而是与省外的短信来往,成功率高一些。
在与她隔绝的十五个小时里,我们互相发了很多次短信,双方收到的各自只有三条。能确定大家平安,已经很好了。
第二天早晨六点,回到犀浦家中。听她讲昨天的经历。
她在外面空场上走了一会儿,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也没什么地方好坐,太阳也大。
于是她走回小区,坐在树丛中。不一会儿,保安来了,说奉命让大家疏散到外面空地上去。
她走到外面,找个地方坐下,看了一会儿带的小说。外面都是一坨一坨的人,一家家的人高声讨论、谈笑、打牌、吃喝。短信电话全都不通,捱到五六点钟,她觉得实在无聊,就悄悄回了家。
进单元门的时候,她跺了一下脚,发现路灯还亮。“电都没断,有什么大不了的?”
一楼的人也回来了,但好象没有进屋,在院子里打麻将。她呢,坐在休闲厅里弹钢琴。保安没有再来疏散,麻将声,钢琴声,“真是其乐融融”。
饿了,就进厨房去弄饭吃。中午给父亲和我饯行,剩了不少菜。
吃完饭,又弹了一会儿钢琴。走进客厅去看碟,电视剧《大祠堂》,讲述徽州大家族的兴亡。
一般她一天只看三集,今天看了四集。“有一集结束的时候,我正好上厕所,以为那集还没有完,还奇怪,这集咋个那么长呢?”
因为多看了一集。时间比较晚了。她回到卧室,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五点,我们的电话把她吵醒。
我们说,在外面吃碗面吧。可是随便哪家店,人都多得站起,有家三和面还关了门,因为煤气断了。
她好象有点生气,说,不吃了,回去。就又冒着雨回去。
她弄好了早饭,得意地说:看,比馆子里下面快多了。
饭后,开车进城,办理机票退票、改签,看望在华西医院的姨妈——姨妈今天要出院了。昨天,姨妈正在做透析,地震来了,呼啦医生护士都跑光了。姨妈要求把透析做完再说,被护士赶到了草地上。
表姐说:别看平时大家天天骂医院的人,这时候真是有秩序,安排疏散,医生护士井井有条地把病人送出来,病人躺在草地上,输液瓶挂在树枝上。
从医院出来,她强烈要求去上课。今天下午是老年大学钢琴班的上课时间。
连姨妈都说:我跟你打赌!今天老师绝对不得去!
父亲熟知她的性格,还是把她送到了杮子巷成都老年大学。然后在门口等她。
过一会儿,出来说,只有一个看门的,什么时候复课,等候通知!
我们去了欧尚,碰上了6.1级的余震。不过,她头昏,没上去卖场,坐在车里等。
逃出了超市,父亲赶紧去车库,把车开了出来。她说,刚才车晃得也很厉害。
“上面警报器在响,我也帮了他们的,我把车门打开,防盗警报器也响了。”她还是笑着。
说明:
上面的文字,是9年前,2008年的5月中旬,在成都余震中写的。
发在博客上,有很多人骂,意思是全国都在关注救灾,你说得好象什么事都没有?
三叔也给我发私信,说局势不对,让我别再写了。
几年后我写了《民国了》。不少人看了说,呀,感觉天翻地覆的一场革命,也有很平静的地方,甚至很胡闹的事情呢。
真实的人生与历史就是这样的,每个人有TA自己的处境与角度。不是说一件大事,就非得个个人都以最主流的方式去经历与感受。
而且,选择写哪一面,应该是写作者的自由。只要不是虚构的。
汶川地震是一桩大的惨剧。而母亲,还有许许多多的成都人,在摇晃中保持着乐观与淡定,就像成都平原下面的软土,保护着自己不受过烈的伤害。又有什么不对呢?
自己悲情,还要强迫别人悲情。这就叫“刻奇”(Kitsch)。就像地震后的逼捐,是公域私域不分的典型行为。那不是一个有教养、有理性的人应该做的事。
我为母亲的表现感到骄傲。后天是母亲节,祝她老人家健康、长寿、快乐。也怀念后来去世的姨妈。
▲ 我妈和姨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