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二月,慕尼黑巴伐利亚霍夫五星级酒店(Hotel Bayerischer Hof)高朋云集,全球瞩目。来自世界各地几十个国家的政府、军事、工商、学界、媒体等领域的数百名高层代表汇聚在此,参加非政府高级论坛——慕尼黑安全会议。这里不需要形成联合声明或公报,也不用缔结任何有约束力的双边或多边协议。这“非正式”特性,使“慕安会” 成为思想交锋、观点碰撞、畅所欲言以及进行双边、多边和穿梭外交的极佳平台。
“慕安会”1963年开张时只是个规模不大的沙龙,以西方国家为主,宗旨是避免再次发生类似二战那样的人类悲剧。上世纪末开始对中东欧以及亚洲的印度、日本、中国等国家开放后,现已发展成国际安全领域首屈一指的品牌论坛。
五十四年风雨路
在过去五十四年里,“慕安会”见证了冷战期间东西方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的严重对峙,以及俄罗斯在苏东集团解体后痛苦转型的历程。2007年在讨论北约东扩时,与会的普京严厉抨击美国在全球的霸权主义行径,并宣称俄罗斯绝不会坐以待毙。对他的这一警告,西方各国虽然颇感震惊,但并未认真对待。2014年的“慕安会”召开前后,乌克兰危机爆发。普京眼睛连眨都不眨便将克里米亚纳入俄罗斯版图,西方顿时傻眼。从此之后,“慕安会”几乎成了西方对莫斯科的批斗会。
当然,“慕安会”也曾暴露过西方阵营中的嫌隙,虽然只发生过一次,却埋下了欧美分化的伏笔:2003年会议召开时正值伊拉克战争爆发前夜,时任德国外长的约施卡·菲舍尔(Joschka Fischer)把那句著名的“Excuse me, I am not convinced!”(对不起,这不能令我信服!)甩给了在座的美国鹰派国防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Rumsfeld),公开拒绝参与美英主导的伊战。这是德国“小弟”首次公开叫板“大哥”美国,华盛顿此后再也未真正信任过柏林。
第53届慕尼黑安全会议
川普从竞选开始对欧洲和北约颇有微词,给欧美关系带来了很大的不确定性。因此,北大西洋联盟成了今年“慕安会”的主要议题,而与俄罗斯有关的叙利亚内战则被边缘化。未曾想,习惯当众矢之的的俄方代表们竟然一时很不适应这种被“旁落”的滋味:他们私底下与西方外交官和媒体交谈时,非要让对方相信欧美眼下的矛盾是由川普打算亲近普京引起的。看来,莫斯科为了当主角甚至不惜充当“反派”,只要能受到关注就行。
北约究竟怎么了?
新当选的美国总统川普看衰欧盟,支持脱欧,认为北约已经“过时”(obsolet),毫不掩饰对普京的好感,大有天下不乱死不休的架势。用“慕安会”现任主席、前德国驻美大使沃尔夫冈·伊兴格尔(Wolfgang Ischinger)的话来说,川普的新政几乎可以说是对欧洲“不使用武器的宣战”(Kriegserklärung ohne Waffen)。
美国最终真的会抛弃欧洲吗?北约还有多长寿命?未来西方的凝聚力在哪里?这些疑虑和问号反映了川普的新政已经令美国传统盟友忐忑不安,让远近对手暗自窃喜,使国际安全秩序陷入前所未有的不确定中。在这样的背景下,今年的“慕安会”迎来了川普的使者:副总统麦克·彭斯(Mike Pence)和国防部长詹姆斯·马蒂斯(James N. Mattis)。两人带来的信息归纳起来包含两个方面:第一,淡化白宫新主人之前关于欧洲及北约的悲观和刻薄言论,强调美国愿意一如既往地充当欧洲的伙伴。第二,敦促北约欧洲盟国增加军费,否则美国无法兑现保护欧洲的承诺。显然,前者是“定心丸”,后者是“紧箍咒”。
其实,美国希望欧洲盟国“分摊费用”(Burden Sharing)由来已久。冷战期间自不必说,即便在此后,华盛顿也反复提出过这一要求。2014年北约威尔士峰会上,与会者一致同意在十年之内将军费开支在国内生产总值中的比例增至2%。可是,2015年仅有英国、波兰、爱沙尼亚和希腊四国达标,去年却只剩下塔林和雅典两个国家没有违约。有专家认为,欧洲对美国的依赖是“习得性失助”(gelernte Hilflosigkeit)的表现。面对川普的咄咄逼人,欧洲人的表现似乎挺符合这个行为模式:一方面赶紧检讨自己的缺失,誓言赶紧修正,增加军费(“内化自我”反应),另一方面认定自己的安全已经离不开美国的护佑,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对双方都不可或缺(“不可改变”反应)。
笔者认为,欧洲盟国的无助感未必是病态的,希望美国继续支持北约的确也发自内心。各种迹象表明,面对川普治下的美国,欧洲已决心走自己的路,只是尚未在心理和物质上做好充分的准备,因此需要时间上的缓冲。这点我们从德国防部长乌苏拉·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不卑不亢”的表述中便能有所感知。她说:“分摊负担不能只是用欧元或美元来计算。我们愿意成长,愿意欧洲共同成长。笔者观察到,美欧代表这次表面上虽然彼此“和颜悦色”“苦口婆心”,对外显示“西线无战事”,但双方的分歧在话里话外均有显示,实难掩饰联盟内部的不安与不满。
欧美嫌隙,是新病还是旧疾?
实际上,西方内部并非今日才出现分化,只不过,川普对欧洲的“恶语相向”一下子把原本私下的不和摆到了桌面上。从这个意义上说,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内部的嫌隙既是新病,也是旧疾。1997年至2001年担任美国驻德大使的约翰·科恩布鲁姆(John Kornblum)最近在德国的一个脱口秀节目中就抱怨:“欧洲人早就不在北约中与我们磋商了,欧盟才是他们的议事厅”。言外之意,欧洲早已与美国同床异梦了。
根据笔者的观察,欧美最大的分歧点并非在于对西方利益的不同解释,而是实现或维护这一利益时所使用的方法有异:欧洲人更看重道义(自由民主)的感召力,而美国人则更相信实力(武力和经济)。
在彼此关系中,欧洲人认为美国仗着自己在经济和军事上的优势咄咄逼人,颐指气使,傲慢无礼;在处理具体国际事务中一意孤行,不惜把自己的盟国卷入立意错误或指挥失当的战争之中(特别在中东地区)。这些战争所导致的后果最后基本上都由欧洲人来承担:恐怖袭击、难民潮以及由这两者派生出来的欧洲右翼民粹主义。
美国认为欧洲盟国的批评和抱怨颇为夸张和虚伪。它们(尤其是德国)战后享受美国提供的经济援助和金融体系,并一直安于美国提供的核保护。没有美国,就没有欧盟,更不会有后来的欧盟东扩。可绝大部分北约成员国在军费开支上迟迟不到位,违背了大家的共同约定。
可这个观点也未必完全符合事实,欧洲盟国的懈怠当然有自身的问题,但美国的作用也不可小觑。在欧美关系上,华盛顿犹如强势家长,虽然凡事罩着孩子,但同时也剥夺了孩子的话语权和行动力。欧洲人并非不想提高独立性,但美国以往一直告诉他们,加强欧洲自身的防务是对北约的一种削弱。奥巴马执政之后,美国为了将战略重点转向亚太地区,才开始准备从欧洲抽身。可此时的欧洲盟国即便愿意加强军备,也还需要相当的时日才能实现。孩子断奶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孩子的独立成长更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默克尔与美国副总统彭斯展示团结
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Sergej Lawrow)称北约是冷战的产物,是所谓的“精英国家俱乐部”(Eliteklub von Staaten),早已过时,应该让位于一个“后西方国际新秩序”(post-westliche Weltordnung)。中国外长王毅也出席了“慕安会”,并在全体会议上发表了题为《坚持合作理念,作出正确抉择》的主旨演讲,再次让世界听到 “中国方案”的内容: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实现共享和双赢。作为一个急性子的商人,把“美国优先”作为施政宗旨的川普也认为北约已经“过时”,但他更多指的是这个联盟对美国而言已成为一笔亏本生意,因此,笔者很怀疑这位美国新总统是否有足够的耐心来等待欧洲盟国“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