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诸君慰平生》,“故园风雨前”著,一个很奇怪的名字。是一个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成都人,写成都的家人,成都的风景。她几乎从不以“成都”称呼这个城市,只是“我乡”、“故乡”。“我乡”所有故事发生的背景,永远由植物搭建,并非奇花异草,只是日常生活里俯拾皆是,为我们大多人忽视的植物。
她很少正常走路,也极少平视这世界,要么因为脚踝边的植物而附身低头,或者蹲下、趴下,要么因为高层的树木而抬头仰望,踮起脚尖,或者直接在路边找个凳子站上去,眼睛、鼻子一齐凑上去,对一朵花“望闻问切”,还经常笑着流出眼泪。
书里也写她从小看到大的画册、电影和小说里,如何描写植物,描写风景。总之,一切都是为了自然。多识花木少识人,她视野所及虽然尽是人海,但她总能拂开所有人群,使他们模糊、淡去,直到只剩那些花木浮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她与那些植物合谋,甩开人群,创造了,并一起使用着一种只属于她们的语言。她在植物里发现大千世界,也在植物里发现为人之道。“学讲植物的语言,服从植物的作息,用植物的虔诚过植物的一生。”
【在家乡,凡雨过天青,巷口必萦绕着黄桷兰香。买菜路上又叠着栀子花香。街角人家窗口又泼出茉莉花香。回家未及敲门,门缝里溢出晚香玉的芬芳。对过家种米兰,香味清淡却始终追着人不放。有时候情况更复杂,楼上阿姨家后阳台垂下数蔓金银花,刚赞一句香,她就谦虚说已经不香了,哪比得上前阳台刚开的含笑?】
【黄刺玫局部精致,每一簇萌芽都是五言诗。但整体结构臃肿,蔷薇科怒放大都繁花似锦,唯黄刺玫像一床家常盖的大棉被。却也曾为它怦然心动,一次在路边捡到两根缀满骨朵的枝条,大概是行人被它刺痛而折断委弃。回家插瓶,一时满室生辉如临仙境。忽然意识到主人就是自己,竟连摆手谦道“不敢当不敢当”。】
【多美的窗户。钻形窗棂上缠绕藤萝。阳光下自不必说,到夜晚也必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至境。它或许不提供开阔的风景供人远眺,但它一样叫人止步不前。也许建筑从古典演化到现代,就是一边疾行一边卸下身上的繁文缛节春葩丽藻,一边呐喊着要去芜存菁要简练实用。但我总怀疑他们是不是扔掉得太多了。】
【就像永远记得某些初遇,第一次看到海仙花也不会忘。十年前住恩济里,图它楼下花园又大又野。某日黄昏雷雨,我乘兴赏玩。黄草里斜斜挑出一枝粉妆玉琢,北方园林花木原本有限,这却是我头回叫不出名。立刻跑回去取图谱企图对照相认,然而雨雾蒙蒙荒草漫漫,竟然再也找它不到。我撑伞傻站良久,像聊斋里的书生,蓦然回首时琼楼玉宇没了。】
【睡莲的一个“睡”字,不知最早是谁的念头,比凭经验想到的浮、卧、漂见性情多了。姿态之上还有神态。是亲自代入,想象,毛孔张开,用植物的皮肤接受水的质感和温度,沉到湖底,钻进淤泥,在黑暗中寻找光亮,再循着光亮升起,屏住呼吸冒出水面,学讲植物的语言,服从植物的作息,用植物的虔诚过植物的一生。】
行李&杨云苏
1.
行李:你刚出版的新书《幸得诸君慰平生》写植物、家人、风景画,但不管写什么,都会频繁写到植物,已然和草木一体,而且很多小时候的记忆,是从小就喜欢草木吗?
杨云苏:我真正意识到自己热爱草木是2008年,那一年忽然“精神失业”,转到不喜欢的工作岗位上,我感觉需要充分的精神生活,而新职位提供不了。
行李:你的“精神生活”是指什么?
杨云苏:我很难描述“精神生活”是什么样,大概要不停的想东西,想使自己快乐的东西,不一定是快乐的事,但精神上能获得新知、获得超验。原来我是做纪录片的,那个快乐非常大,一直在创造新东西。2008年后到了另外的工作岗位,同样辛苦,但没给我带来新知和超验。
行李:怎么会从“精神失业”忽然转到了草木上来呢?
杨云苏:有那么几天,心情特别不好(现在想起来,这辈子都感谢那几天),跑到北京的三联书店瞎逛,随手拿起一本书,是讲普通人家的庭院,讲他们对花草的喜欢,一看,忽然意识到我特别喜欢花草!于是买了一大摞书回家,躲在我儿子的“秘密地带”(在阳台上,把窗帘一拉,跟整个家都隔绝了)看了七八本讲植物和庭院的书。这一天,我忽然明白了自己喜欢什么,甚至有一种明白了“我是谁”的感觉,花草对我来说是救命的!说起来很矫情,但真的,看到花草时内心的那种安慰和宁静,是音乐、美术,任何别的东西都给不够的。
行李:很多女生都或多或少喜欢植物,你爱草木到“救命”的程度,爱她们什么呢?
杨云苏:我爱它们的色彩,爱它们的线条,欣赏这些美的时候,精神上能获得极大的快乐。她们予人的最大快乐,是被美震撼,不敢相信自己一个凡夫俗子,会得造物如此眷顾厚待,以至于对心里的世俗怨尤,立刻就可以单方面地一笑泯恩仇了。
一定有人难以理解植物对某些人生活态度的塑造,但对我来说确定无疑,从充分意识到植物的美好之后,我才骤然安定,才不觉得浮生的虚妄。因为植物过日子一向很清楚、很扎实、很红火,能使我非常清楚的知道我和土地的血缘关系。
那之前,因为精神生活的缺失,心里特别孤独,那种孤独,不是因为快乐的缺失,不是需要人陪伴,也不是迷惘,但就是很难受。自从那一天起,我的生活有了很大变化,也找到了精神上的安放之地。以前每天去上班,连路上都觉得很痛苦,自那后,路上变得很愉快,因为可以看风景,看植物。有一天,我在上班路上看到一颗植物,是槐树底下的几颗麦冬草,那是夏天,麦冬草正在开那种很长的花碎,上面有很多浅紫色带黄蕊的小花,我在树下待了有好几分钟,觉得生活就靠这些来支撑了。
行李:就只是这些路边的小风景就能安抚你?
杨云苏:是的,就是这些小风景。我一直想做一本半文半图的书,描述都市生活里的“微风光”,描述我们脚踝边的自然景观,由草木、鱼虫、花鸟组成的小型生态圈。作为一个都市蝼蚁,有时很想元神归于一只真正的蝼蚁,代入这个微乎其微的生命体,置身它们的世界:一样也是天苍苍野茫茫吧?我想象这本书要像我们儿时一样,从好奇入门,拈花惹草招蜂引蝶,又怀着法布尔和雷杜德那样的激情,边科普边呈现美,最终生活往哲学那边厢,慢慢悠悠踱去。
行李:你那么晚才意识到真正喜欢草木,可是感觉你关于植物的知识体系非常完整,是从哪里学的呢?
杨云苏:我是在北京开始喜欢植物的,最开始就是辨认北京的植物,北京能有多少植物呢,常见的就那些,而且我对植物的书过目不忘,可能是多年做纪录片训练出来的对影像的记忆能力。
行李:此刻暮春四月,可能是植物最层出不穷的季节,你身边的自然是怎样的?
杨云苏:我在北京的前东家有一个不小的庭院,虽然水泥藤架粗笨,花坛土气,石板路也过时,但植物品类的收集费了很多心思,空间受限,大部分只有一两棵,诺亚方舟似的,不过四季均有时景可赏:这个季节有迎春、连翘、猬实、西府海棠、碧桃、紫叶李、鸢尾、耧斗、醉蝶、牡丹、马蔺、丁香、暴马丁香、紫藤;夏天有蔷薇、楸桐、美人蕉、千屈菜、文冠果、麦冬、紫薇、凌霄、黄刺玫、金银木、海仙锦带、玉簪、睡莲、粉红忍冬;秋有金光菊、蛇目菊、黑心菊、鼠尾草;冬有金银木晶莹剔透的朱砂色浆果,紫叶小檗火红的梨果。而且乔木灌木都有:罗汉松、白皮松、马尾松、油松、匐地柏、地锦槭、鸡爪槭、元宝枫、五角枫、银杏、龙爪槐、金叶国槐、金叶女贞、七叶树、白蜡、棠、桃、榆叶梅、白玉兰、二乔玉兰等等。
行李:难以想象!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呀。
杨云苏:是,将来搬走,真正说得上的损失,就是这些个吧。不过我们两年前已经回到了成都,现在成都的家里,也有很多很美的植物,现在小区里开花的就有樱花、紫藤、洋槐、扁竹兰……
行李:为什么回到成都?
杨云苏:因为我爱成都爱得深沉哈哈。在北京的二十几年里,只有梦里不知身是客。到了年节,席间不见家腊肠,汤里没豌豆尖,瓶中插的不是腊梅,隔壁不打麻将,出门不见锦江微澜,沿街没有黄桷老绿,没被青苔滑出几步踉跄,没淋着牛毛冬雨——这年节都不会过、过不像。
但也有很具体的原因,儿子在北京的小学也不赖,但校园里没有一颗植物,连野草都很少!只有“校”没有“园”,但他在北京时的幼儿园很老派,植物特别丰富,所以一直觉得对不起他。等到上四年级时,就带他回了成都,进了川大附小,学校太美了,植物美就不用说了,成都随便一个地方的植物都美,关键是园林的规划特别好。
行李:所以回到成都,也和花草有关?
杨云苏:关系很大。我家乡草木繁盛,一座青翠欲滴的城池!那些说成都的诗,“花重锦官城”,“深巷卖杏花”,“风花马头飞”,“盛丽天下无”,真不是吹的,就是老实巴交的大白话而已。在北京时,有时搜图以解思乡之渴,但也添堵。凡自称美景的照片,要么艳阳灿烂得如托斯卡纳,要么满眼大红灯笼如旧时秦淮,反正不似我家乡。我家乡常年阴雨,日头一出,主妇们就抢晒棉被,晴朗根本不典型。故乡的地面常有奇怪的现象,毛毛潮。像人们形容娇嫩肌肤的一句话:能掐出水儿。天上又没雨雾,不晴而已。潮湿更像是一种气氛,阴沉沉的快乐气氛,是悬铃木、苦竹、酢浆草它们促膝密谈、蜚短流长的气氛。空气里凝结着它们的秘密,密不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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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成都,是回到何时的成都呢?回到当下,回到可能更为“高级”的未来,还是索性回到过去?如果没有理解错,杨云苏是回到她少女时代,八十年代的成都,那时候的阳台还是能窥见四季轮换的阳台,那时的陋巷里藏着天堂,那时的楼下就有园林。
2.
行李:画一画你在成都的自然版图吧?
杨云苏:首先是四川大学。我住在川大里,有很长一段少女时光在这里度过,这里有很多植物,规划过的地方当然很美,没有规划的地方也自有野趣。川大东门外的望江楼公园也是我的主要活动范围,不只公园里,从川大往公园去,会沿锦江走很长一段路,那段路也很好。大家都管它叫“府南河”,我想着就不高兴,它就叫“锦江”,这名字多美啊!我父母家在北边一点,楼下有一个挺好玩的池塘。这就是我的自然版图里最主要的三个组成。
行李:你那么晚才意识到自己喜欢花草,但文章里回忆小时候准确又丰富,像一个宝库,和川大有关么?
杨云苏:是的,今天这么喜欢花草、依赖自然,跟童年有特别大的关系。那时我们楼下种了各种各样的植物,一开始并不是很认识,直到有一天,一个老伯伯看见我在那里看花,觉得很稀奇,因为没有小孩儿认真看花,就拉着我把他认识的植物全说了个遍,他自己还种有上百种兰草,和我一一说了每种的名字,我全听傻了!那个院子当时真是地广人稀,有一片我认为很大的花园,有花台,有大量的树,关键是有不同树种,带给我童年特别大的快乐。
行李:和那时比,今天的川大变化大吗?
杨云苏:不大,我在川大的家是一个老小区,80年代末盖的房子,外观非常破旧,离开家乡前,同学朋友大多住在这样的楼里。裸体水泥墙面,乌洞洞的楼梯间,与吵嚷的街市一壁之隔。但树都是从小看大的,十五六岁就古色古香了,烟雨里更令人断肠。后来同学朋友搬去新房子,新房子当然好。但我这样一个精神钉子户,总想象他们还在这楼里,等我鲁莽地闯进门。庆幸的是,等我回乡时,很多老房子并没有像担忧中的风烛残年,我离乡时它什么样现在还那样,好像时光停止了。
往往住老楼的人家对植物格外倚重,楼脚簇拥浅粉木芙蓉,楼梢垂落雪青九重葛,曼妙。这是智者为人生的布局。现在的自然仍然和小时候一样,春天时美极了,都是去年冬天带出来的花,有的是自家种的,有的是公家规划的。我最喜欢靠着马路边那户人家,他家花坛里面种了一颗雪白的茶花,每年冬末初春的时候开,我经常去看望她,真是美极了。我很喜欢用几枝白茶花插瓶,立刻就感觉到“茶花女”的气质,房间里随之就有清冷、孤高、感伤,同时夸张造作的空气。
行李:哈哈,顺着这颗茶花走,然后呢?
杨云苏:从这颗白茶花往我家方向走,一路都是自家种的植物,有一颗很细弱的海棠树,开粉红色的花,已经过了花期,花不多,不如樱花繁盛,是中国本土的品种,看那枝条,我的视线一定曾经在古画里触摸过她的线条。我判断一棵植物美不美,主要看是否入画,而本土植物大多更加入画。
除了那棵海棠,各户人家的花坛里,连种带野生的,至少有三种基本植物:一种是扁竹兰,其实是一种鸢尾。一种是君子兰,君子兰种在地里显然更好,但现在基本上是“逸为野生”,这个词特别可爱,在《野花图鉴》里频繁出现,指植物格外适应水土,不比人工栽培,自己就能繁殖得很兴旺。但在我看着觉得特好玩,理解为“逃走了,成为野东西”。一种是边上冒出来的红花酢浆草,小时候叫酸酸草。所以花篱里至少会有三种色彩,墨绿色和翠绿色是基本色调,在这之中会冒出橘红和偏红的君子兰,夹杂着浅紫色的扁竹兰,边上还会有红花酢浆草星星点点的颜色,真是歌里唱的,“人间有天堂,天堂在陋巷。春光无偏私,布满了温暖网……”
行李:这样的花篱在成都其实很常见,但听你这么描述之前,并不觉得有这么美好。
杨云苏:除了这些低处的,还有一颗正在开花的大洋槐树,开白色的、一串串的槐树花。以及很多樱花,昨晚下雨,花落了一宿,树下停了一辆车,车顶上全是樱花花瓣,我估计今天得打扫半天,但是看上去太美了。绣球也开始结花苞,从隔壁院子伸进来的紫藤也开了,那种紫色好像带有一种磁性,特别吸引你。停车场沿墙根底下种了很多丰花的爬藤月季,前两天看,还只开了一两朵花,但那一两朵花已经很美,是正宗的玫瑰红!
行李:哎呀,坐不住了,明天就去川大吧。
杨云苏:有几个场景不得不提醒你。你如果从东门进来,沿途的海棠已经谢了,木瓜海棠已经结果,果实很大。路上还会看见粉红色和枚红色的羊蹄甲。地上的野花特别多,你就自己看吧。
继续往前走,会看到物理学院前的四方池塘,四周种有银桦树,叶子特别美,如果稍微停一会儿,会发现有很多鸟,至少有两种鸟在别处没见过,就算见过也不多,一种叫小鷿鷈,红脸、红脑袋,鸟很小,比小鸡大,比大鸡小。还有一种翠鸟,常年在那儿。
再往里走,就是我说的川大附小啦,现在正在开木香蔷薇,也叫七里香,你会先看到白色的,简直美得要命!再往里走,发现有黄色,现在开得很繁盛很过分,路边就会闻到香味,凑近闻,简直香得不得了。七里香野性和强壮的美,是可以立即、就地使它自拟为人的,因为它呈现的是包括人类、高于人类的一切生物的“人格”,是我们身体里保留着的最原始却最高级的感觉。
沿途一切大的乔木,现在都在萌芽的状态。他们冬天不掉叶子,现在才刚掉完,猛然间,就是几天的工夫,全部换成新绿。
行李:今天的人们,将自己封闭在车里,空调房里,高级写字楼里,已经感觉不到四季的更替了,唯独春天,生命萌发的迹象随处可见,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