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大明生死线》、《地图里的人类史》、《谁在世界中心》等书的作者温骏轩。今天这篇文章的主题是：
主宰了西魏/北周/隋/唐四朝国运的“关陇集团”是怎么形成的
“关陇集团”是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提出的一个概念。指的是主导了西魏、北周、隋、唐四朝国运的军阀集团。不过到底什么样的出身可以算关陇集团成员，一直以来是有些模糊的。有说是籍贯在关陇的将领，有说是出身武川镇的将领。
其实一言以蔽之，标准就是
“在北周做到开府将军及其以上军职”
的人，他和他的子孙就可以算是“关陇集团”的成员，就可以等同于魏晋九品中正制中的“上品”门阀。
所谓开府将军的全称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宇文泰主政后做了一个著名的军事改革，那就是“府兵制”，而府兵制最初的高级管理层为：八柱国大将军+十二大将军+二十四开府将军。
误区在于这个编制并非一成不变的，比如说起“最牛岳父”独孤信，都知道他是柱国大将军，但说起杨坚的父亲杨忠，很多人就只知道他是十二大将军之一。事实上杨忠后来也做了柱国，杨坚甚至还做了更高一级的“上柱国”。
可以说魏晋南北朝时代的最后时刻，中国的命运就是被这些柱国们所左右的。探究柱国数量、成分的变化过程，便能解锁这个乱世究竟是怎么被终结的秘密。
“六军百府”——府兵制的架构
对于主政西魏的宇文泰而言，劣势不仅仅在于穷，还在于军队的数量严重不足。为此，宇文泰最终设计了府兵制来解决这一问题。
如果有得选，宇文泰更愿意招揽最能打的六镇边军。沙苑之战时，宇文泰俘虏了高欢七万将士。史书记载宇文泰 “
留其甲士二万，余悉纵归
”。打仗这事，不是所有士兵都上阵冲杀的。一般来说，上阵冲杀的“战兵”也就是甲士只占三分之一，其余的则是辅兵甚至民夫。要是农民军的话，甚至会把家属和裹挟的老百姓全算进去。
高欢这边以鲜卑兵为重，所以这被留下来的两万甲士都是六镇鲜卑，其余的辅兵则是汉人。当然，要是按照之前很多获胜者的操作，宇文泰应该把另外五万人都给坑杀的。不过这种做法缺乏政治眼光，尤其会在西魏占多数的汉人那里引发寒蝉效应。索性放了回去还能起个宣传作用，毕竟西魏认定自己是正统，放回去的汉人也都是大魏子民。
可惜宇文泰想增加
鲜卑兵比例的计划，最终却彻底的失败了。河桥之战时，宇文泰在洛阳前线险些丧命。在关中谣传宇文泰已死的情况下，沙苑之战被俘虏的东
魏将领赵青雀，便勾结一些反叛的官员、豪强，聚拢东魏降兵，占领了长安城外的子城以及渭河北岸的咸阳城，并试图攻下长安主城。要不是武川派将领侯莫陈顺（侯莫陈崇的哥哥）拼死抵抗，等到了宇文泰回军，后果将不堪设想。
说到底，在军队都只说鲜卑语的高欢，对鲜卑军人是真的好，这点宇文泰怎么也是比不过的。等到公元543年邙山之战，西魏一次性损失掉六万将士，西魏这边六镇边军的数量就更少了。史书记载“
邙山失律，于是广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
”。简单点说，就是不得不大量从本地募兵了。
必须注意的是，这一阶段招募的是“
关陇豪右
”，而不是直接从民户中征兵。换而言之招募的对象是关陇地区的豪强大族，你能自带多少人进来，就给你多大的官。成分杂了，就得重新理顺下军队的权力架构，尤其是解决兵源的稳定性问题。说得再直白点，招募本地豪强带资进组只能是权宜之计，如果没有新的机制平衡，那一定会形成类型北齐那种六镇军与汉军对立的情况。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影响了西魏、北周、隋、唐四朝国运的府兵制诞生了。
府兵制的核心是“柱国大将军”。这个职位最初是尔朱荣要求孝庄帝给自己专设的，地位超然于丞相和各宗王之上。顾名思义即是个军职，又彰显了被加封者是大魏柱石的属性。取得沙苑大捷后（公元537年），宇文泰也得到了这个殊荣。
决定搞府兵制后，宇文泰不再垄断“柱国大将军”一职，而是开放给各个山头的代表，将实力派们整合进一个利益集团。公元548年-549年，也就是在玉壁之战后，宇文泰先后将元欣，李虎，李弼，赵贵，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等七人擢升为柱国。八柱国中元欣是皇家代表，宇文泰是最高统帅，具体督导军队则是由六柱国负责。
六柱国各管一军的制度建设，与周礼中“天子六军”的制度相合。同时八柱国主导军政大事的架构，又与拓跋珪建立北魏时，设立过“八部大夫”制相合。八部大夫源起于拓跋氏祖先南下时八个部落。在由部落首领变成“八部大夫”后，不仅要管理各自的部民，还要分管各级行政官员。
对于喜欢遵循祖先经验的中国人来说，新瓶装旧酒的做法总是更容易让所有人达成共识。
统率六军的六个柱国中，独孤信、赵贵、侯莫陈崇、李虎都出身于武川镇，其中独孤信是贺拔胜旧部的代表。其余三人跟宇文泰一样，都是贺拔岳的旧部。于谨则是尔朱天光手下的主将，尔朱天光死后率部投奔贺拔岳。李弼原本是侯莫陈悦的手下主将，侯莫陈悦死后投奔了宇文泰。当日尔朱荣是派尔朱天光、侯莫陈悦，跟贺拔岳一起去关中平乱，二人手下的将领也都出镇于关陇各地，在归附宇文泰后也要有代表。
公元550年，宇文泰又一次性提拔了十二个大将军具体领军，每个柱国负责都导两个大将军。最初的十二大将军中，有三个宗室：元育、元赞、元廓；三个宇文家族成员：宇文导、宇文贵、贺兰祥（宇文泰外甥）；侯莫陈顺、达奚武、王雄三人是贺拔岳旧部；豆卢宁原本是跟着尔朱天光入关的，杨忠（杨坚的父亲）是独孤信的手下，李远则是平定关陇之乱时，自组军队成长起来的关陇本地豪强。
看完这些大将军的背景，你会发现两个特点，一是宇文泰明显加强了自己的力量，以避免被六个督军柱国架空；二是开始有关陇豪强代表加入了。除此之外，每个大将军下面还会配置两个“开府将军”（骠骑大将军）各领一军。
统帅（宇文泰）+六柱国+十二大将军+二十四开府将军，这就是府兵制最初的权力架构。
这种“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式的架构，本身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平衡山头也属常规甚至必须有的操作。府兵制之所以成为一种新军制，在于宇文泰同时设置了一百个军府，为这六军提供稳定、高质的兵源。
在府兵制之前，魏晋南北朝的主流兵制是曹操始创的“世兵制”。军籍单独分列，同时世代为兵。好处是便于管理，兵源有保证。坏处是财政供养，且时间一久士兵容易沦为将领的私产。有野心的将领，会把部曲当作夺权的筹码；安于享乐的将领，则会将士卒视为奴隶，任意剥削。
世兵制之外还有征兵制、募兵制。前者是要求男丁都有服兵役的义务，后者则是花钱招募志愿军。以魏晋南北朝的情况来说，如果要发倾国之兵打国运之战，就会用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等比例，在民户中征兵；如果想迅速打造一支精兵，则会偏向用募兵的方式。前者量大管够，但非自愿的属性注定强征的兵源质量差；后者因待遇优厚有自驱力，可以挑选出优质兵源。
府兵制的意义首先在于结合了上述三种兵制的优点，即：军籍单列、寓兵于农，以及自驱力。具体来说，西魏的府兵征召和训练，是由“军府”来负责的。“军府”的功能类似于现在设置于地区一级行政区的“军分区”，每个军府会设置一名“郎将”作为主官。六大柱国的职责则相当于现在的战区司令，十二大将军则相当于集团军主官。
那些被列入军籍的府兵，平时是像普遍百姓一样正常生产生活，由所在地军府负责兵役管理及日常训练工作。通俗点讲，相当于现在的预备役。一旦有战争，那些在军府已经编练好的府兵，就可以像一个个模块一样，在朝廷的调度下加入对应的战区。
军籍单列于军府，可以让普通民户专心生产；寓兵于农，又可以大大降低财政压力，同时让士兵在被征调前，生活在自己的家中。就这一特点而言，就有如现在的预备役一样。一个军府所能征召训练的兵员约在1000人左右。府兵制创立之初，每个开府将军所统率的兵力是两千人，二十四个开府将军合计总兵力不足五万。依托宇文泰在各地设置了一百个军府，西魏六军的数量便可实现翻倍。
与数量相比，更为重要的是质量，要让府兵有募兵那样的战斗力。
府兵的自驱力则来自于选择的高标准以及高地位。六镇之乱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北魏边军的主力不再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子”。孟子认为“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放在中国古代就是多子的自耕农以上家庭。
具体来说宇文泰的要求是从财产中等以上，且有三个男丁的家庭，选择一个才智和身体素质最好的那个去充当府兵。同时免除掉这个府兵原本需要承担的赋税徭役。日常训练也会在农闲的时候，不至于影响农业生产（初置府兵皆于六户中等以上，家有三丁者选材力一人，免其身租庸调，郡守农隙教试阅）。
由于军府和府兵的质量，直接关系到战功，因此六个柱国都对自己战区的府兵特别好。战时不光会为之准备好武装装备、粮草，更是当成自己的子弟兵培养。这种情况下，府兵的社会地位不仅高于一般民府，更有机会凭借战功打开上升通道。因此重组后的西魏军队不久就形成强悍的战斗力（府兵
兵仗衣、驮牛驴及糗粮六家共备，抚养训导，有如子弟，故能
以寡克众
）。
宇文泰改革与鲜卑老姓
如果说高欢和北齐的崛起，更多是依靠将自己和王朝的命运，与六镇鲜卑绑定，那么宇文泰和北周能够赢得最终的胜利，更多靠的是制度创新了。府兵制改革，只是宇文泰改革中的一项。
主政西魏后，宇文泰先后拟定了三十六条改革措施，这些被称之为“中兴永式”（意为中兴大魏而制定的永久性制度）改革措施，总体施政纲领为公元541年颁布的六条诏书——
“治心身、敦教化、尽地利、擢贤良、恤狱讼、均赋役”
。为了推进改革，宇文泰要求各级官吏都要通晓六条诏书的内容及意义。
北魏立国时间太久，加之孝文帝改革引发了新矛盾，即便没有东、西两魏的竞争，也必须进行一场让社会各方面重归公平的改革了。中国文明运行日久，有足够的先例可以照搬，比如说孝文帝改革时颂布的“均田制”，就能够有效恢复生产。不仅能做到耕者有其田，更为国家的赋税徭役征调奠定基础。
问题不在于有没有成功经验可循，而在于能落实多少。比如均田这事高欢那边萧规曹随的也同样在做，但效果就明显没有宇文泰这边好。对于鲜卑军头们来说，财税收入多少是皇家的事，我只管用军功换财帛。
改革这事从来都是迫不得已才会进行。北齐之所以缺乏改革动力，说到底是日子太好过了。六镇鲜卑特别能打，种地的汉人又远多于竞争对手，便是现下的程序员都会倾向于“
代码还能跑就不要动
”的道理。
宇文泰面临的问题是，西魏真跑不动了。所以必须想办法从底层逻辑做突破。均田制能够实行的好，在于他与柱国们的实力和军功直接挂钩。要是府兵们的财产不能得到保障，就会影响整个统治集团的利益。
然而对于用军政改革措施的宇文泰来说，还有一个结构性问题必须面对，那就是要不要代魏建立自己的王朝。事实上以魏晋南北朝的通例来说，答案其实是肯定的，只在于选择什么时间点。
公元554年，已经主导朝政整整二十年的宇文泰，终于到了必须做抉择的时刻了。三年前（公元551年，宇文泰一手扶植的西魏文帝元宝炬病逝，嫡长子元钦继位。尽管元钦的皇后是宇文泰的女儿，但这位二十七岁的新皇帝，显然并不甘心只做傀儡。与之有相同想法的，还有少数仍有幻想的宗室。公元553年十一月，宗室元烈因密谋刺杀宇文泰事泄而被反杀。两个月后，试图为元烈报仇的元钦，同样因为事泄被废。
在另立了元宝炬的四子元廓为新皇帝，并毒杀了元钦之后。深感需要进一步把核心层团结在自己身边的宇文泰，做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决定——恢复鲜卑老姓。
所谓老姓指的是鲜卑部落的旧姓。统计下来北魏立国时鲜卑大姓三十六个，小姓有九十九个，只不过在孝文帝带头将皇室的姓氏由“拓跋”改成“元”，并要求所有鲜卑贵族都改用汉姓后。大多数姓氏鲜卑老姓已经没人用了（
初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后多灭绝）。
宇文泰的做法是从皇家到各级将领都改用鲜卑老姓。如果原来就有老姓的，改回去就是。比如皇室改回了拓跋氏，独孤信按汉化改革的要求应该是叫“刘信”的，现在可以正大光明的叫独孤信了。如果没有的话就按功劳高低赐姓，功劳大的赐三十六大姓，级别低点的从九十九个小姓里面选。不光将领改，将领的部曲也跟着将领一起改
（以诸将功高者为三十六国，次者为九十九姓，所将士卒亦改从其姓
）。比如李虎被赐姓“大野”、杨忠被赐姓“普六茹”。
宇文泰的这次改革，表面看是对孝文帝汉化改革的颠覆，本质却是将鲜卑老姓当成了“荣誉姓氏”，普惠给军队上下。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一是模糊了鲜卑军与汉军的界限，让两股势力能真正的拧成一股绳。像在玉壁城之战中逼死了高欢的韦孝宽，就得到了赐姓宇文的殊荣，为的就是表明对汉人将领的重视；二是让军队彻底的站在了宇文泰这边。毕竟让士兵都跟着将领姓的做法，相当于把军队部落化。
1000年后，类似的操作在清朝得到了复制。只不过清朝的做法，是给所有能打的将领和他们的部下一个“旗人”的身份。如果你是蒙古人就放进“八旗蒙古”，如果你是投降的明军，就放进“八旗汉军”。
有了这个旗人身份，那在总的身份地位上面就和原本的八旗满洲无异了，并会自然在身份认同乃至文化上满洲化。比如清朝的黑龙江将军富明阿就是袁崇焕的六世孙，富明阿的儿子寿山同样做了黑龙江将军，并在抗击沙俄入侵的战争中殉国。不知道这个渊源的话，一般人甚至不知道这两个将军原本是汉人。
然而凡事都是有一利就有一弊的，这种做法倒是能提升军队的荣誉感，但却难免让世族、百姓感觉是在开历史倒车。就像有清一朝，旗、汉矛盾始终存在一样。清朝的做法是极力证明自己是在用华夏和中原礼法治国，宇文泰也是一样。
宇文泰的做法是在公元556年正月，在汉族士大夫的设计下，依据《周礼》制定了一套全新的官职，除了最高等级的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原本遵循秦汉官制设立的官职，也都搞出了新官名。同时以前的官职也并没有废除，以免造成混乱。
当时八柱国中的元欣和李虎已经去世，六个柱国正好一人兼任一个六官。比如宇文泰自己就是春官“大冢宰”，再加上三公中“太师”。
用周礼搞新官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意在表明西魏仍然是一个华夏的王朝。当然，宇文泰的这次官制改革，也不能说没有留下遗产。六官在隋唐及后世都还在沿用，只不过被隋朝改成了大家熟悉的“六部”。这当中天官大冢宰（太宰），对应后世的吏部；地官大司徒对应后世的户部；春官大宗伯对应后世的礼部；夏官大司马对应后世的兵部；秋官大司寇对应后世的刑部；冬官大司空对应后世的吏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