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脑洞故事板
原创者的脑洞风暴,投稿请发邮件。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三联生活周刊  ·  硕士毕业后,考编失败的我帮爸妈收破烂 ·  2 天前  
真实故事计划  ·  恋爱脑处于大学生鄙视链的底端 ·  4 天前  
新周刊  ·  “脆皮大学生”如何无痛过体测? ·  6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脑洞故事板

桥差 | 海蜃楼

脑洞故事板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2-25 12:14

正文


图/moss


 

世间幸事,

天晴时有风,阴雨时有伞,

我身边有你。

 






“黑大人,明儿就冬至了。你喜欢不喜欢吃羊肉?我顺路带一碗羊汤给你如何?我听说,孟爷店里生意越来越好了,最近好些人为了喝一口冬至羊肉汤,队伍都排到城门口了。”


说这话时,我弯着腰看着椅子上正在打盹的黑大人。它似极其不耐烦听我说话,将脑袋埋进了它的小棉被里。


我自知理亏,只好道歉:“是我看管不利,让龙井封印被破,若是城主责罚,我一人担当,一切与你无关。”


每逢冬至前夕,我都需进城向城主汇报这一年的工作。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真怕城主他老人家将我生吞活剥。不过说来也怪,我从未见过城主……

“乔渡,有些事情忘记,难道不好吗?”


我转过身,黑大人那双橘色狗眼正死死地盯着我,难道它已经知道了什么?


下意识地用左手按住右手的手腕,勉强地扯出一个微笑,“很好啊。”


转过身的那一瞬间,右手手腕带来的疼痛,让我额角发汗。为了不暴露,我只好加快脚步,背对着黑大人说:“你等着,羊肉汤一定给你带回来。”


 





走进城门口时,看守城门的两位黑衣差爷极其威武地看了我一眼儿。那眼神似在问我,今天怎么来得晚了。


我叹气道:“家里的狗闹腾,临近冬至,出来给它讨口狗粮。”


打完招呼,走进城。路过浮春楼,二楼站着一位红衣猎猎的花魁,媚眼横飞,煞是勾魂。我立刻转过头去,不敢再看。这女人自从入了浮春楼,便整日站在望月台看着楼下路人,不管男女老少,媚眼一阵乱飞。你若是盯她盯得久了,你这魂儿也就被她勾去了。


我曾问过孟爷,为何这个女人能够留在这里这么久?


孟爷对着那女人抛了一个媚眼,风骚更甚,“因为我喜欢。”


我身上惊得一身鸡皮疙瘩,面上微笑,内心呕吐。这男人骚起来,简直要命。想着往前再走一条街,便是孟爷的酒楼,便加快脚步。


正在这时,有一滴雨,落在了额头上。再继续走,雨落在了我的眼睑上,我伸手去擦,瞪大眼睛一看自己的手,这哪里是雨,分明是血啊!


抬首一看,只见那木梁之上倒吊着一个男人。一张脸像是被人打开了花,血从嘴里一点一点滴落下来。立即闪开,生怕那血染脏了我的衣服。


等我看见脚下的绿色光圈,这才反应过来,中了别人的圈套!


回身一看,那座楼上挂着的牌匾果真是——海蜃楼。


“乔老弟,你怎么就进去了呢!都怪我来迟一步,让你上了这妖怪的当。”


孟爷的声音从幻境外传进来时,按照他那未卜先知的能力,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我会遇险,这分明就是在挖着坑,等我跳进去。

 

海蜃楼,取自海市蜃楼之意。不过这座城中的海蜃楼,是能够决定你生死的地方,出则生,囚则死。


在每一个地方,都有不同的海蜃楼,每一座楼的楼主都是不同的人。


据我所知这座楼,只会出现在濒死之人眼前。


幻境外的孟爷,悠悠叹息:“祝你好运,乔老弟。”


我捏紧拳头,恨不得一拳砸在他脸上,这个死人妖!等我活着出来,我一定要带着黑大人去你酒楼里,吃垮你。


转过身,看着这空旷无人的荒野。原来海蜃楼里,真的是万千种光怪陆离的景象组合起来的。海蜃楼会跟随着入楼者的心境,变幻出不同的景象,从而达到一个迷惑人心的效果。


那么,现在我的心境就是这一片荒野?


“行了,你可以开始了。不管你是因何而来,总得给我一个说法。”


下一瞬,荒野之上的天空风云变幻,一阵黑风向我刮来。


“我叫莫羡因,是这座楼的主人,但我并不是真正的海蜃楼。”







莫羡因的声音像是幻境里的指路标,她每说一句话,眼前的路便会发生变化。


“你可知晓睢国的嘉青寺?”


当她说到嘉青寺三个字时,我停下脚步,抬起头看见远处,青山苍郁。半山腰处有一座寺庙,若隐若现,檀香袅袅,犹如仙境。


“睢国……早已亡了吧?”说出这句话时,我的脑袋里有一个画面一闪而过,待我想要再仔细回想,右手腕传来的疼痛让我垂下了头。着宽大衣袖遮挡的地方,有一个属于我的秘密。


片刻后,我的眼前起了茫茫白雾。白雾散去,一位穿着莲花纹青衣扎着垂挂髻的姑娘,她莲步轻移,朝着我慢慢走来。我正欲开口,却听见一阵悦耳的铃声,原是她的脚腕上系着一条红绳,红绳上挂着两颗精致的银铃。


“把你藏在身上的东西交给我。”莫羡因朝我伸出手,雪白的藕臂从青衣袖子中露出,我看见了手臂上图案,莲花纹样。


我笑道:“莫姑娘,我手上这东西不会伤你分毫。我之所以戴着它,是因为我脑子有些不大好使,怕遗忘了什么东西,所以就让它代劳记录。”


见她不信,我只好将镯子取下来,拿在手中供她观看。


倘若黑大人在此,它必定能够认出,这只血红的镯子曾经出现在尤渐霜的记忆里。


红叶镯与绿叶镯,相生相克,红叶为绿叶提供养分,红色的血液一旦耗尽,那么这只镯子便成为了废镯。


我之所以留着它,将它藏起来,不过是因为它还有第二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它除了能够帮人续命以外,还能帮人记住那些本该遗忘的记忆。


莫羡因从我掌中,拿起红叶镯。打量几分,带着几分怀疑。


当她把镯子交还给我,红光暴涨,镯子早已变成了绳索,将她捆住。


“卑鄙!”莫羡因愤怒地看着我,“你和那个姓孟的一样,卑鄙小人。”


我故意摇头晃脑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之前用尸体吓我一次,如今我骗你一次,也算是扯平了。”


莫羡因使出全身力气挣扎,然而红绳将她越绑越紧。


“莫姑娘,你不必害怕。这镯子伤不了你什么,只是乔某既已成为你瓮中之客,总得想个法子保住自己一条贱命。”我挑眉笑道,“倘若姑娘你使诈,那你可就要小心我这只镯子了,它是出了名的护短。也不枉费,我用血养它那么久,该是报恩的时候了。”


莫羡因面色发白,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我知道你曾经所经历的痛苦,比起这个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世上除却真正的海蜃楼主不必历经磨难以外,每一个想要成为海蜃楼主的人,都必须遭受雷霆火焚之刑,若是这些苦难都熬不过去,那最终只能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结果。”


我抬眸一扫莫羡因的神色,叹息道:“这世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你这般留念?”


言毕,幻境里的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幢幡扬扬,钟鼓楼高,绿树丛丛沿着石板路,延至中庭。


行走数十步,只见那大殿门口挂着烫金门匾,上书‘嘉青寺’三个大字。一众僧人穿着整齐,跪拜在大殿之中,经声入耳,让人心宁静卸下一身浮躁。


正在这时,我注意到那大殿中央竟然还跪着一位女子,看那周身打扮,应该不是普通香客。那上等的云罗绸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睢国宫廷之物。


她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佛像面前。片刻后,站起身朝着大殿门口走来。


门口提着食盒的小婢走上前去,柔声低唤:“公主。”


我这才看清她的容貌,那是一种张扬明艳的美,与方才看见的莫羡因,并不相同。


她伸出手,将小婢手上的食盒接过。越过小婢,慢慢走向右侧弓形石门。


进入石门,是一座庭院,庭院的中央种着一株菩提,虽已入深秋却挺拔葱郁,宛若一把巨大的绿伞,将庭院上方的天空遮去了一半。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懒懒地洒下,秋风吹动树叶,铃音悦耳,抬首一看那菩提树上挂着几串铃铛。


“长宁公主,别来无恙。”声音从菩提树后传来,跟随着女子绕过菩提树,我看见菩提树下盘腿而坐的僧衣少年。虽穿着僧衣,头发却还未剃,一头乌发懒懒散散地披着。


他抿唇一笑,那笑容如三月春风,吹开了湖面上的冰雪。少年眉间藏着的朱砂痣,因那温和的笑,也似有了一丝暖意。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


睢国长宁公主原名裘玉屏,倘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裘玉屏应该是个惊才绝艳的姑娘。与所有戏本子里让人恋恋不忘的女主一样,她拥有着最好的家世,最好的容颜。


她是睢国君主最宠爱的掌上明珠。


十五岁时,裘玉屏因《箐州赋》闻名京城。十六岁时,在睢国皇宫太液池边‘繁花之尽’一舞吸引在场的两位临国皇子。


我虽没能够亲临现场,却在她梦中感受了那场舞的震撼。


繁花之尽,不仅是舞,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绝杀。


睢国的顶级刺客,自幼练习此舞,在必要的时候达到顶峰‘步步生花’,人们会死在这一朵朵绽放的花中,幻觉让人深陷其中,倘若在一炷香内没有醒来,这人便是死了。


那场舞结束之后,裘玉屏被睢帝重重地扇了一巴掌。


“我宠爱你,但是你不能由着这爱胡来!倘若你那一场舞跳错了,你在这一场舞里暗杀了两临国皇子。你觉得以你这样弱小的肩膀,能够扛得起多少千军万马?”


裘玉屏活了十六年,睢帝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她。现在,竟因为一场舞而挨了一巴掌。


她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骨子里的高傲,不容许她掉一滴泪。


睢帝侧目,望着她红肿的右脸,放软了语气,方才的威严不再。


他细语柔声地唤着她的乳名:“玉儿,父皇知道你喜欢宋修己,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并不喜欢你啊。你是朕的掌上明珠,是一国公主,这天下间大好的男儿都供你挑选。你何苦,去选择一个从来不会瞧你的僧人。”


裘玉屏似被触及了心底最痛的伤疤,努力反驳:“父皇,你常教育我受人之恩应当涌泉相报,当初在云平山顶若不是他护着我,我哪能活至今日?”


睢帝的声音高了一分,横眉怒目:“他们宋家被满门抄斩时,若不是你以死相逼,你觉得他又能够在这样的舆论之中活得了几时?”


宋家通敌卖国的罪名被人揭穿,睢帝下令,宋家满门抄斩。裘玉屏在殿外求了许久,才救了宋修己一命。她说:“父皇,宋家公子于儿臣有恩。儿臣用了半年的时间去查清,宋修己对于宋国安通敌一事并不知情。望父皇开恩。”

她在大殿外磕了好几个头,磕到头破血流,睢帝终于答应了这个荒唐的要求。

古往今来,多少株连九族的大罪,没有一个皇帝愿意留活口。可睢帝为了他的宝贝女儿,愿意放过宋修己一人。这于宋修己而言,该是多大的恩赐。

 

宋修己被救回来的那一天,裘玉屏没有去看他。睢帝将她关在了弘远殿,她坐在铜镜前,看着额头上的包扎好的伤疤,微微一笑。她为了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我笑,世人总说爱情是盲目的,聪明如裘玉屏,她也甘愿被为这爱情盲目彻底。


 





当我说完这些,莫羡因突地冷笑出声:“你方才说的这些故事,主角的不是裘玉屏。”


那明艳的笑容,让我想起了蛮横娇纵的长宁公主,脑子里瞬间做出一个大胆的假设。


“难道,你就是长宁公主?”


闻言,莫羡因摇首道:“我不是长宁公主,亦不是这世间任何人。”她停顿了一下,伸手指向环境里的宋修己,那正是长宁公主与宋修己的初次相逢。


十五岁的长宁公主,因得为母后得了重病,宫中无人能治。又因睢国十分相信嘉青寺庙里的青鸟神,故而睢帝将长女送来此处,为皇后祈福。


若想求神鸟保护自己,必须在菩提树下跪拜两天两夜。


可是长宁公主因为身份高贵,不能跪拜,这责任自然就落到了菩提树侍者的身上。


夏末秋初,长宁公主着了一身火红裙装,由着宫女搀扶着走到了菩提树旁。只见那树下坐着一个白衣少年,他的手上拿着一串紫檀佛珠,手指轻轻拨动,嘴中背诵着她听不懂的佛经。


风吹树动,光影颤动。那面容秀美的白衣少年侧过身来,长宁公主这才看清他的右手臂上有一只壁虎。


“给我扔了它!”她吓得面色发白,躲在宫女身后。宫女走上前去,略微尴尬地对白衣少年说:“小师傅,公主自幼害怕这些小动物,你能不能将它赶走?”


白衣少年抿唇道:“她叫莫羡因,是我的朋友。”


言下之意,他并不肯将这小东西赶走。


长宁公主大声吼道:“好大的胆子,居然不听本公主的话。”


少年恭恭敬敬地回答:“修己胆子不大,只是她确实是我的朋友,若是没有这位朋友我也没法叫醒菩提树。叫不醒菩提树,我又该如何为公主祈福呢?”


这一番话态度极为诚恳,饶是长宁公主也没法再继续胡搅蛮缠。


修己双手合十,冁然一笑,温声道:“在下还不知公主姓名。”


那一笑晃得长宁公主春心荡漾,立刻从宫女身后走出来,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裘玉屏,上求下衣,白玉为屏。”


修己提笔,黑墨红布,三个字仿佛写在了她心上,一生难忘。


那黑色的笔墨,侵染着红色的布,他拿起红布轻轻吹干,再将红色的许愿条挂在了树上。


轻轻一摇手中的银铃,菩提树像是有了反应,树叶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与铃声合奏。


此后,长宁公主便入住了嘉青寺,她的房间在迦叶院,与宋修己的如舍院有一墙之隔。

 

 

只是任凭我怎么想也没有想到,莫羡因这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居然会是宋修己饲养的壁虎?


这壁虎当真生得独特,背部上有一个朵莲花图案。


“我遇见宋修己的那一年,他十六岁,宋家尚在。”莫羡因说。

 






那一日,狂风暴雨席卷了整个王城,她因为受了伤,误入宋家。爬在宋修己窗外的树枝上,一阵狂风将小小的她卷落,掉进了他的茶杯里。


他慢慢地走过来,关好窗户,垂首一见半死不活的小壁虎。脸上生出一丝笑意:“竟是个小毒物。”


自古以来,民间流传壁虎之尿甚毒,入眼则瞎,入耳则聋,滴到人身上就会引起溃烂,吃了壁虎爬过的东西便会中毒死亡。因此,人们将其列入‘五毒’之中。


莫羡因本以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她。出于本能,她不敢靠人类太近,害怕地往外躲,他却笑出了声:“小毒物,你的小尾巴断了。”


“不过你不必害怕,壁虎之尾,断可再生。”宋修己端着那只茶杯,将她带进暖和的屋子里。他问,“你是来避雨的吗?”


她轻轻地动了动脚,他觉得十分有趣,竟又笑了,“原来你听得懂人话。”


也就是从那天起,宋修己收养了这只小壁虎,将壁虎养在了桌上的茶杯里。直到后来,她渐渐长大,小小茶杯已经容不下我。宋修己见状嘲笑:“小壁虎,你这可是要成精了?”


“我听说妖精都会报恩,我救了你,你拿什么回报我?”


壁虎爬进水里,朝着宋修己吐了个泡泡。


“你这可是在用这个普通的泡泡回报我?”宋修己伸出食指,轻轻地点在壁虎的脑袋上,“你可真会忽悠人。”

 

故事回忆到这里,我的脑子有点发蒙。莫羡因是一条壁虎,那她历经磨难不惧生死,也要将自己炼化成海蜃楼主,究竟是为什么?


“我讨厌裘玉屏,从她出现的那一刻我就讨厌这个女人。”莫羡因说,“这个女人和他父亲一样,狡猾多变,贪婪恶毒。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把我从修己的身边抢走,然后杀死。”


看着莫羡因眼中的恨意,我忽然想起之前她说的那句话。


“你方才说过,故事主角的不是裘玉屏。”我说出了的猜测,“难不成是你杀死了裘玉屏,伪装成她,潜伏在修己身边数年?最终被他看穿,一怒之下,他杀了你,经过这么多年,你想回来复仇?”


言毕,只见莫羡因放声笑道:“乔公子,若是按照你说的,兴许我还能开心一些。他能够愤怒,能够杀我,证明他的心还是活着的。可是……”


她望着我,一双剪水双瞳里满是泪水。


“我没有杀裘玉屏,他亦不曾杀我。”

 






“如同你猜想的那样,裘玉屏确实死了,我顶替了她。”


裘玉屏入住迦叶院后,那蛮横的公主脾性依旧未改,只要一有空便去找修己的麻烦。


“我听说,你原本不是僧人,只因为你母亲生你时难产,嘉青寺的主持恰好路过你家门口,他告诉你母亲说你这辈子都只能留在寺庙里,所以你从一出生就被父亲送来这寺庙里学习。”裘玉屏站着,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看着修己。


修己默然颔首。


“可是你就不想回到宋府吗?宋国安生为一朝丞相,你若是回去,这嘉青寺的主持也不敢拿你怎样。”裘玉屏说完,又笑道,“僧人都需要剃发的,你不剃发,不就盼着某一天回到宋府,夺回自己的地位吗?”


闻言,他睁开双目,那眉心藏着的朱砂痣也似带了一点情绪。


“公主殿下,若是你想返回宫中,嘉青寺的主持也不敢拿你怎样。那为何,你还是要留在这里呢?”他说出这句话时,嘴角仍然带着笑,只是那笑颇有一丝嘲讽的意味。


裘玉屏直言:“那是因为我母后病了,身为子女,我来此祈福是应当的,我为何要返回宫中?”


“这个道理连公主都明白,修己又岂会不懂呢?”他站直身子,与她擦肩而过,“皇后娘娘大病初愈,公主还是回宫看看罢。”


言毕,裘玉屏羞愤难当。她当然知道母后的病已经好了,之所以停留在此一月未还,不过是为了多看他几眼罢了。


如今,他已挑明,她也没有了纠缠下去的必要。


只是,她身为一国公主,那骄傲的身份容不得旁人对自己有半点怠慢。


她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拿出了那高傲的姿态,冷声道:“宋修己,你除了是这菩提树下的僧人修己以外,你还是宋府大公子。此刻,我称你为宋修己,便是在叫宋家大公子。”


“明日中秋,不知宋大公子可否赏脸,与我同去云平山顶一聚?我听说,那里的风景甚美。”


修己明白她这是在用宋府的地位来压自己,倘若他不肯去,她便会以公主的身份去刁难宋府。


于是,他转过身来,对她说:“好。”

 

第二日,修己果真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衣服,走上了云平山。


裘玉屏早已在云平山顶等了多时,修己到达山顶的时候,裘玉屏正独自坐在凉亭里看着天边的云朵。


“你来了?”裘玉屏没有回头,她伸出手,指着天边的一朵云问他,“你瞧,那朵云像不像你。”


“孤傲地站在一旁,任凭旁边白云聚散,眉毛也不肯多皱。”


“高洁如你,冷漠如你。”


她说到最后这句话时,笑出了声:“宋修己,你当我真的为了爱情那么卑贱吗?”


修己往前走了一步,正要靠近她时,裘玉屏冷声喝住:“我命令你站在原地,不许靠近我!”


那声音里的哽咽,饶是我这个看客,听了也有一丝心疼。


可是修己却不管不顾,拿着袍子走向她。


“公主,山风过甚,仔细着凉。”


手接触到她肩膀的那一刻,裘玉屏转过身来,满是泪水地看着他。


“我若着凉,你会心疼,你会皱眉吗?”


他没有搭话,停了手上的动作。


裘玉屏将手上的空酒杯往他额头一砸,血瞬间流出,而他的脸仍旧没有表情。


“宋修己,你好大的胆子!”


“你当真以为自己好看得很吗?本公主非得爱你不可吗?”裘玉屏怒问,“要不是你父亲宋国安在王城可以一手遮天,我父王被压得喘不过气,我会屈身爱你?”


“这天下男儿那么多,我何必爱你一个木头!”


她吼叫完了,眼泪更加汹涌。


修己只淡淡道:“公主喝酒伤身,你醉了,我送你会迦叶院。”


他背过身的那一瞬间,裘玉屏拿出一把短剑,刺向他。


“宋修己,我父王说了,倘若爱一个人不能成功,那便只能杀了他。可是我……”


剑刺穿宋修己后背时,裘玉屏后悔了。


她慌忙地丢掉剑,朝着宋修己扑过去。二人倒地,滚落山崖。


 





有时候,人生就是如此戏剧化。裘玉屏想要杀死宋修己,可是天意弄人,她最终把自己摔下山崖。


莫羡因说:“我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二人从山崖下救了回来。”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长宁公主裘玉屏对修己的态度变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人经历了一次死亡,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从嘉青寺返回睢国皇宫,睢帝对嘉青寺赞赏有加。这掌上明珠长宁公主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睢帝自是高兴不已。


可是我却从幻境里看出,这个从嘉青寺走出去的长宁公主,根本就不是裘玉屏!她的手臂上有一朵莲花与壁虎身上的一模一样。

 

我侧过身,看着莫羡因,希望她能够给我一个解释。


“我的尾巴之所以会受伤,全拜这对父女所赐。他们为了睢国国泰民安,竟将我囚于宫中十年!”莫羡因说出了一个,让我都不敢想的真相。


“那年我误入宋府,不过是因为我依附在宋国安的身上,从皇宫逃出,被宋修己所救。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从宫里逃出来的那一刻,听见睢帝与长宁公主的对话。”


睢帝对长宁公主说道,说:“如今国已危矣,内忧外患,宋国安一手遮天,倘若他此时犯上作乱,便无人能治。”


长宁公主微微一笑:“不知父王可还记得,宋国安有一个儿子,自幼便被送去嘉青寺学习。此番,我假意去嘉青寺为母后祈福,与他走近后,再断他生路,以此威胁宋国安。”


睢帝又道:“这怕不妥,那宋修己是半个出家人,他对宋家早已无用,宋国安不会为了一个毫无用处的僧人屈服于我。”


长宁公主对睢帝耳语道:“僧人确实无用,不过儿臣早已派人打探清楚,宋国安将他养的一支精兵秘密地交给了宋修己。宋修己表面上是个僧人,实际上却未必是。”


此番对话结束,睢帝将长宁公主裘玉屏送去了嘉青寺。


若是计划不成功,便将宋修己请上云平山顶杀死。

 

听完这个故事,我问莫羡因:“所以,从一开始你进入宋府,都是为了等长宁公主自投罗网?”


莫羡因点头:“我跟在修己身边,一直在寻找机会。等到长宁公主将修己叫上云平山顶时,我就知道这个机会来了。”


“当她举剑,刺向他时,我便咬了她。”


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们二人会滚下山崖。”


“然后,你就一直扮成裘玉屏的模样,混入皇宫?所以,裘玉屏十五岁那年的《箐州赋》,以及十六岁那年的‘繁花之尽’都是你?”我吃惊地看着她。


莫羡因微微颔首,不屑道:“自然是我,那裘玉屏不过是个草包公主,肚子里除了那些恶毒心计,便没有半点墨水。”

 

 





莫羡因又继续说道:“我本以为经此一事后,睢帝会放弃他的打算,不再去刺杀修己。直到我听见,宋家被人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那一年,修己十八岁。宋家罪名被人揭发,莫羡因借着裘玉屏的公主身份,暗中调查半年,帮他洗清罪名。因为她早就知道,宋国安根本没有叛逆之心,他所组建的那一支精兵,不过是为了保护睢国安危。可是,他到死也没能向睢帝说清。只因,睢帝多疑,从不肯给他说出真话的机会。


莫羡因说:“我那时候,为了帮助宋家,收集了大量的证据,当我把这些证据呈上去时。宋家三十九人,只剩下宋修己一人。”


看着刽子手手中的明明晃晃的砍刀,莫羡因心中一惊,立刻冲上前去护住宋修己,她全然忘记了她的身份是裘玉屏。


我不知道,她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才保住了宋修己。总之,在那之后两年的时间里,她为了让宋修己活得开心一些,时常偷偷溜出宫外找他谈天说地。总是喜欢带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去哄他开心。


去的次数多了,宫中难免会有闲话,宋修己为了堵住那些的人的口。直接将门封了,让她再不许进来。可她哪会甘心,直接搬来梯子爬墙而入。


那一天,宋修己正在休息。裘玉屏直接从窗子处爬入,她看见床上躺着的宋修己面色发红,伸出手一探额头,原来他早已感染风寒多时,只是府中没有人照顾他。


她将手缩回的那一刻,宋修己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的温度,让她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他说:“不要再错了。”


那一刻,裘玉屏开始慌乱了。她从他掌心里抽回手,喃喃念道:“我没错,从来没有。”


宋修己忽然抬起头,一双眼睛直视于她,裘玉屏被吓了一跳。


他说:“羡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你。”


莫羡因慌了,她的身份居然早就被他识破。她原本以为修己是因为厌恶裘玉屏的公主身份,才会如此冷漠地对待自己。


可是直到如今,她才明白。


他不是厌恶裘玉屏,而是从来都不喜欢裘玉屏,也从不喜欢世上任何人。


莫羡因笑了:“宋公子,这两年来让你忍受我恶心的爱慕,真是难为你了。”


她甩袖离开,背后传来了他冰冷的声音:“你要怎样才肯放手?皇宫那个地方,是不属于你的,你拿走了属于裘玉屏的东西,迟早有一日上天会要你偿还。”


莫羡因停住脚步,深呼吸,转过身来,又是一脸明媚的笑。


“宋修己,八月十五你的生日,我想送你最后一样东西。从此,我们各不相欠。”


他侧卧在床,一张玉脸煞白。


莫羡因背过身去,不待他开口回答,笑出了声:“宋公子,说到底你应该感谢我。”


“要不是我蛊惑睢帝,他哪能那么轻易放你一命。我耗尽自己的修为,在这一条路上一错再错,甚至为了你放弃了成仙的功德。”


——可是现在,你竟然觉得我恶心。


 





八月十五日,宋修己的生生辰,亦是中秋节。


早前,莫羡因便听说过宋修己的母亲在世时,最擅长跳的舞便是‘繁花之尽’。为此她花费了好些时日去练。等到中秋节时,她叫人去请宋修己入宫,将他打扮成宫女模样。安插在不起眼的角落。


她说:“修己,我想送你一个礼物。一个我准备了很久很久的礼物。”


宋修己本就生得清秀,眉目之间没有半点男子气概,温婉得像个江南女子。经由裘玉屏这一打扮,宋修己更是美得让她移不开目。


难怪,我在她的梦境里,看见她跳舞时,目光总是聚集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身材高瘦的粉衣罗裙的宫女身上。


在场一百三十八人,她却只想跳给他一人,一步一生花,步步难回头。

 

那一场‘繁花之尽’结束后,睢帝将长宁公主软禁于弘远殿中。


睢帝站在弘远殿外,沉声道:“如今大战在即,临国要求联姻。朕本就不愿最宠爱的女儿去那蛮荒之地受罪,如今你这小小妖物竟然敢进宫欺骗于朕。倒不如让你将功补过,继续做长宁公主的替身,将你送去临国和亲。”


我吃惊地看着莫羡因,不可置信地道:“原来,他早就发现你是假的公主。”


莫羡因点头:“当初宋家之人皆被斩首示众,唯有宋修己活下来了。不过是因为,我与睢帝做了一笔交易。”


“我答应作为长宁公主与临国和亲,只要他不杀宋修己。”


出嫁的那一天,莫羡因被人用锁妖绳五花大绑,送入喜轿里。她算准了,这一条路必定会路过嘉青寺,届时她会与他见最后一面。故而,她用心打扮,努力忍住离别的眼泪。

 

回忆到了此处,我这才明白,幻境之中一开场的那一幕。


莫羡因提着漆红食盒,慢慢走向如舍院中。


菩提树下,修己冁然一笑。


莫羡因提着食盒,垂首低语,声音有些发抖,好似极力在隐藏着自己的情绪:“修己,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送红豆糕。”嘴角勉强地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三日后,良辰吉日,我要与他成亲了。”


谈话间,修己依然保持着自己脸上的微笑,语气柔和:“修己提前祝贺长宁公主,百年偕老,永结琴瑟之欢。五尽其昌,早协熊罴之庆。”


那句百年偕老,永结琴瑟之欢。五尽其昌,早协熊罴之庆。像是嘲讽一样,将她这几年的相思贬得一文不值。


莫羡因含泪冷笑:“修己,你到底爱谁呢?”


修己弯腰,将桌案上摆放了许久的茶杯,拿起递给莫羡因。


“长宁公主此番远去楚明国,路程遥远,修己一介出家人无贵物相赠。”


“只余这只白瓷青花杯,尚且值些价钱。”


莫羡因伸手接过茶杯。


“惟愿,公主天晴时有风,阴雨时有伞……”后本句话修己没有说出口,只改口低语,“世间幸事皆在你身侧。”


莫羡因听了匆忙接过他手中的白瓷青花杯,转身仓皇逃出如舍院。她怎么可能不认识这个杯子呢?只是她从未想过,这个人将这只杯子收藏了这么久。


曾经,她拼了命地想要进入这个人的院子,与他看遍庭中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如今,她却恨不得离这人千万里之遥,只因相思之泪,不敢示人。

 

然而,就在莫羡因走出嘉青寺大门时,身后有人大声喊道:“快救火!”


她转过身,一看嘉青寺上方浓烟滚滚。


“起火的地方是如舍院!看这火势,应该是在菩提树!”


闻言,她不顾侍卫阻拦,立刻奔向如舍院。


那株百年菩提,像是被人一把火烧成了火伞,熊熊烈火一层接一层地燃烧上去。


只见那树下坐着的白衣僧人,依旧未变。


“修己!”


她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浓烟进入口鼻,遮住双眼。


那人始终闭目微笑。

 

正在这时,莫羡因突然挣脱红叶镯子的束缚,伸出手将我一掌推入幻境之中。饶是我对这个女人,十分警惕,还是遭了她的算计。


“乔公子,我曾听人说过,想要在海蜃楼幻境里让人重生,只需要取走桥差性命便可。”


“三百年前的今日,他死于菩提树下,三百年后,我要以你的性命祭天!”


那熊熊烈火很快就烧到了我的衣角,这是海蜃楼的幻境,任何法术都无法使出。

 



尾声




浓烟滚滚,呛得我睁不开眼睛。


火势越来越大,眼见着菩提树的树枝快要砸在我身上时,那闭目静坐的修己终于开口说话:“世有轮回,皆有因果。欲无后悔先修己,各有来因莫羡人。”


“我欠你的还清了。”


我睁开眼睛一看,他那一头黑发,经过火烧之后,也在不断复生。


他从前对裘玉屏说过,之所以不剃发,是因为他选择带发修行。


可我却知道,修己的这句话是一句谎言。所谓的带发修行,不过是因为他的头发无法剪断。剪发复生,无休无止。被我们称之为——鬼之子。


他们天生带有罪孽,人界不留,鬼界不容,只能活于灰暗地带。为了保护好自己,那他一生都只能生活在寺庙里,用尽一切方法赎罪。

 

我抓住修己的手,想要带着他躲开头顶上掉落的树枝,正在这时,一场雨突然降临。


磅礴的大雨浇灭了火,也浇灭了这一场无休止的幻境。


“乔渡,你欠我一个人情。”熟悉的声音将我从幻境里叫醒,睁开眼睛一看,此刻我正站在孟爷酒馆外的大街上。


我眼前站着的人,竟然是黑水河底下足不出户的灯婆!


孟爷站在他身后,对我赔笑道:“乔老弟,对不住对不住,我也是看见那场大火才想起,黑水河里的水,能灭万火。”


我暗地里护住手腕上失而复得的镯子,假意埋怨道:“要不是你管理失责,我也不会被火烧。等我一会儿去见了城主大人,我一定要在他面前狠狠的奏你一本。”


言毕,孟爷又道:“这不是没有办法嘛,这个女人的海蜃楼无人能进,只有你可以进。所以,这重大的责任就落在你身上了,你进去我可以帮你搬救兵,要是我进去了,某个人巴不得我早些死。”说完这话,他的眼睛幽幽地在灯婆身上打了个转。


随后,他改口道:“哎,这个女人真是执着啊。她一心想为宋修己讨个公道,最终把自己坠入魔道。”


“在她的眼中,修己是个好人,可是佛从不曾庇佑于他。反而是裘氏父女,坏事做尽,却有天保护。”


孟爷叹道:“殊不知,这世上一切都讲究因果循环。前世种善因,今生得善果。上辈子他宋修己坏事做尽,杀了青鸟山的守护神鸟,将它变成一只壁虎,又在寺庙里种植菩提树压住了她的真身。这辈子他是来赎罪的,所以连嘉青寺的主持都为他取名——修己。”


难怪,修己会选择在菩提树下自焚。这只是因为,他不想再束缚她,只要烧毁菩提树,这世上再也没人拦得住她。可是任凭他怎么想也没有想到,莫羡因在他死后,选择了雷霆火焚之刑,成为了海蜃楼主,只为复活他。


世有轮回,皆有因果。欲无后悔先修己,各有来因莫羡人。


他今生修得了自己,可是莫羡因却迷失了。

 

我转身,看着那无人的空地,叹息道:“临走时,他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世间幸事,天晴时有风,阴雨时有伞,我身边有你。”


那年少的欢喜,明明白白地摆在了每个人的眼前。他宋修己怎么可能看不见呢?只是,这一生都用来赎罪,便再也没有机会爱她罢了。


风卷落叶,细雨入眼,她又在哭了。


 



《桥差》系列索引


桥差 | 四季图


桥差 | 点绛唇


桥差之初七官


桥差之夺春镯


桥差之笛公子


桥差之卜命师


桥差之初七官


奈何桥下,摆渡客栈


 

 



文章作者:贺兰邪

图片作者:moss

图片来源:http://www.pixiv.net/member.php?id=2225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