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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姻缘 | 老王头的锁

脑洞故事板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3-02 11:57

正文

图/ Ikenaga Yasunari





双抢时节,收耕交替,正是一年农忙时。


禹水村的男人每天天不亮就出了门,走在路上还意气风发的大汉,下了地都佝偻起身子。


面对这片湿润的土地,没有男人不低头。


“啪嗒,啪嗒。”刚发出来的嫩秧被一双双干裂的手插进田里。


休息的间隙,相邻两块田的男人凑到一起抽烟。


“刘大狗,今年讨得到小秀吗?”泼子掐着烟屁股嘬了一口。


禹水村的男人一生要干两件大事,一是耕地,二是造人。


头一件事容易,深山老林最不缺的就是地,只要人肯干,绝对饿不死。


第二件事得干,却不是想干就能干。


禹水村是真正的穷乡僻壤,重男轻女的思想扎根在人心里,家家户户几乎都只留下了儿子,如此一代又一代,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到现在,娶妻基本只能靠外地输入。


而外地的女人又怎么肯自愿嫁过来。


刘大狗脑壳一甩,哼了一声。


泼子是明知道他前阵子赌博输光了家底,特地说这种话来调侃他。


等他们干完一轮活儿,在家煮好早饭的女人也出来了,她们中有很多从没下过地,手上没得一个茧,脚后跟也白白嫩嫩的,跟田里的嫩秧好有一比。


泼子的老婆挎着竹篓站在田埂上朝泼子挥手,笑得和花一样。


刘大狗连啧了好几声。


“泼子,我要是有你这么个漂亮老婆,莫说不下地,床都不会下!”


泼子骂了句去你的,脸上却是一脸自豪。


日头正当午的时候,住在禹喜山半山腰上的老王头才慢悠悠的端了板凳坐出来。


老王头并不老,三十有余,隔开四十还很远。


死了的那个老王头原本给他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但是村里读过书的少,既不明白意思,喊起来也不顺口,干脆,那个老王头一蹬脚,就改口叫了这个老王头。


老王头没有田,也没有地,爱好就两个——抽烟和睡觉,每天太阳一下山他就睡了,要睡到第二天日中才起身,醒着的时候也不爱动弹,搬个小板凳靠着墙根一坐就是一整天。


你别看这人像是废物一个,这村里的安宁,可有他大半的功劳。


老王头嘬一口旱烟,在喉管里绕一圈又缓缓的吐出来,眼前一对对恩爱的夫妻连同成片的田地,都团进一团烟雾里看不真切。


 “老王头!老王头!”


光棍李扛着个大麻袋,正吭哧吭哧的朝山上走。


光棍李比老王头还大上一轮,长得歪瓜裂枣,家里又没有什么老底儿,年轻的时候就没能讲到老婆,光棍一打就打到了现在。


有一年他喝醉了在田埂上跌了一大跤,右腿因此闹得有些不利索,这会儿倒完全看不出来,三两步爬上了一个大坡。


“大早上,嚷嚷什么。”老王头说话也慢悠悠的。


“嘿嘿,老王头,我讨来个媳妇儿,求你在灵墙上给上把姻缘锁。”光棍李稳了稳肩上的麻袋,嘴角都咧到耳朵根去了。


“媳妇儿?”老王头眯着眼看了看,用烟枪一指,问:“你就把你媳妇装这里头哇?”


光棍李又嘿嘿一笑,尴尬的挠了挠头,说:“闹腾呢,我给弄晕了。”


 老王头肩膀一缩,瘪了瘪嘴。


“姓名,生辰,拿来了吗?”


“拿来了拿来了!”


光棍李一激动,突然平地一崴,肩上的麻袋直直的要往地上栽,幸亏老王头眼疾手快,一把从板凳上翻下来将它托住,不料那“麻袋”竟朝前一扑死死钉在了他的腿上。


“哎哟!”老王头吃痛的摔到地上。


“光棍李!里头装的是婆娘还是疯狗!”


“是是是……是婆娘啊!”


“是你个脑壳!赶紧给我拉开!”


“哦哦哦!”


光棍李连忙上前拉人,里面那婆娘却咬死了不撒嘴,老王头的腿和麻袋像拿针绞在了一起,接合处潺潺的往外流着血。


“拿家伙!拿家伙!”老王头已经痛得要捶地。


“哦!家伙!家伙!”


光棍李绕去屋后拣了根手臂粗细的柴火,朝着那婆娘的头一棍子打了下去——麻袋里没了动静,老王头连忙抽出腿。


看见自己血淋淋的伤口,他倒吸了好大一口凉气。


 “你这娘卖批的!”老王头一柄烟枪朝光棍李砸了过去,“你讨了个什么疯婆娘!”


光棍李打了个拱手,麻溜的捡起地上的烟枪递了过去,“对不住对不住!”


“你看这婆娘是这个爆脾性,那,那上锁的事,您还是费心些!”


光棍李做小低伏的递过一个信封,老王头撇过脸去不接,他嘿嘿的笑着把信封放到地上。


“费心啊!费心!”光棍李扛起麻袋,走到坡上又回头嘱咐了一句,看见老王头捧起来一块大石头,连忙一颠一颠的跳下了山。





从老医师那儿敷药回来,天已经黑了。


老王头照着手电的光,一瘸一拐的爬上半山腰,除了打开屋门那吱呀一声,再没别的动静。


今天是真倒霉,光棍李也真不是个东西。


但是他嘱托的事儿还是得办。


老王头扯开灯,从怀里摸出光棍李给的信封——


汪琳。上面写着这个名字。


老王头不种田,不种地,他是个卖锁的。


他造出来的锁,不锁箱子不锁柜,专锁人。


禹喜山上有一道只有王家人能找着的灵墙,只要把刻上男女双方姓名、生辰的铜锁锁到上头,俩人就能死心塌地的相爱。


这事儿听着挺邪乎,但却从没有人质疑真假,村里的夫妻对对都那么好,全因为上了姻缘锁。


从前有这码事都得藏着掖着,但如今已正大光明起来了——禹水村里年轻的媳妇儿,大多都是拿钱买回来的。


她们五花大绑的被抬进来,像畜生一样被锁在床脚边,成日的哭啊,闹啊,求人放她们走,但只要在灵墙上一挂上姻缘锁,那人就像着了魔似的,认了自己的丈夫,也认了自己的命。


灵墙是个土墙还是砖墙,是高还是矮,除了老王头一家,谁也不知道。


有人怕老王头死了以后就再没人能给村里上姻缘锁,都催他赶紧找个媳妇结婚生子,但老王头偏像存心似的,一个人一过就是几十年。


有人急,也有人说他们瞎操心。


“老王头看上哪个婆娘还不是一把锁的事?只要在灵墙上上了锁,你家媳妇儿都得跟他走!”


此话一传,闹得村里的汉子都有些顾忌,他们叫自家媳妇儿看见老王头了就走的远远的,但一年又一年,却发现老王头压根连女人的正脸都不瞧,他们又开始担心起自己来。


而老王头,他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既不知道外界是怎么看他的,也打心眼儿里不在乎。


他只盼自己能无病无痛的在这矮土屋里老死,从此再没有人能找到灵墙。


挂好了光棍李那把锁,老王头这才记起查看信封,看见里面稀稀拉拉塞着的几张毛爷爷,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娘卖批的。





光棍李渴了这么多年,新媳妇刚娶回家,本来估摸着要好几天不见他人影,谁想到隔日中午他又跑上了半山腰。


“老王头!老王头!”


听见动静,老王头睡梦中抖了三抖。


“老王头!快开门!快开门!”


哐哐哐,接连不断的拍门声传来。


老王头顶着一头鸡窝,只套了一条松垮的裤衩,打开门看见又是光棍李,气不打一处来:“你在这儿吵个什么由头!”


“老王头啊,你这这这这……”光棍李急的手心拍手背,却一句话也说不圆。

“这这这你个脑壳。”老王头骂他。


“老王头,我就问你,我那锁上了是没上啊?”


老王头手一甩,“上了!”


光棍李又拍了好几下手心:


“你这上了咋没用啊?那娘们在我家闹了一整宿!我琢磨着兴许是你一时没顾得上,今天上午怎么也能锁好,可都这会儿了,她怎么还和疯狗似的?你瞧,你瞧——”他伸出自己的手臂,现出血淋淋的一个牙印。


老王头皱起了眉。


“你给的姓名、生辰可是对的?”


“照着她身份证上抄的,错不了!”


“那身份证可是真的?”


光棍李愣了愣,又抬头跟老王头对了一眼,他大腿一拍:


“那那那,那怎么办?那个臭婆娘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要是我松了绳子,她非得咬死我不可!”


老王头一脸不耐烦,手脚并用的把光棍李朝外推:“咬死活该!快滚滚滚。”

光棍李又在外面拍了一阵门,见老王头真的不再理会他,悻悻的下了山。

“狗日的,咬死他。”


屋里又静了下来,老王头坐在床边独自呓语。


暑气正浓,他一手撑着自己的膝盖,一手扇着大蒲扇。


那女人不会真是性子烈到宁死不屈吧?


要是真闹出人命怎么办?


哐,哐哐哐……


他正想着,屋后突然传来一阵倒塌的声响。


老王头绕到屋后一看,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倒在散落一地的柴火中。


他上前扶起女人,发现是个生面孔,脸上没有伤口,嘴角却沾满了血渍。

莫非这就是昨天麻袋里的那条疯狗?


老王头拍了拍她的脸,没有任何反应,想拉她起来,袖子一落,看见她胳膊上左一道右一道被麻绳勒出的血痕。


啧啧啧,光棍李真是下得去狠手。他又皱起了眉。


“求求你……求你……救我……”女人恍惚着醒了过来,一把抓住老王头的手。


她咬着不停颤抖的嘴唇,目中带泪。


看得老王头有些踌躇。


村里买媳妇的事他是知道的,但是他只管上锁,女人被抓进来时是什么样的他从没见过,没想到是这样的触目惊心。他叹了口气。


老王头把女人扛进屋,找了件宽大的短袖丢给她,自己背过身点起旱烟。


光棍李用的是对畜生的办法,人家姑娘一定是对自己下了狠手才能逃出来,就这样把她送回去未免太没人性。


可不送回去也不是法子,光棍李既花了钱,家里又落了空,一定咽不下这口气,要是被他发现人藏在自己这儿可了不得。


“换好了。”


女人的声音打断他。


老王头转过身去,见她一丝不挂的站着。


他连忙又转过来。


“你做什么?”


女人的脚步由远及近,老王头感觉一阵温热的气息呼在自己颈上,紧接着,后背贴上了两个软乎的肉球。


“你昨天应该见识过我这张嘴有多厉害,可它最厉害的还在别处呢。”


她黏糊糊的声音在绕在老王头耳边。


要稳住。老王头攥紧了拳头,像木桩似的一动不动杵在原地。


她的胳膊搭上老王头的腰,惊得老王头一个激灵。


“救我。”


“怎么救?”


“送我走!”


“你走不到村口的。”


“等夜里再行动,等天黑了。”


“光棍李就算刨地也会把你找出来,更别说白天夜里。”


女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一口气呼得细又轻:


“那你买我。”


“我?”


“那家伙是个畜生!”她的声音激动起来。


“让我留在这儿,求你了。”


女人箍住老王头的腰,跟他贴得紧紧的。


“好说,好说。你先去把衣服穿上。”


“答应了?”


“答应了。”


“不许反悔!”


“不反悔。你快去穿衣服吧。”


女人将信将疑的松了手,这个男人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是他把自己送回那个畜生那儿,今夜她就咬舌自尽变成厉鬼咬死他!


“穿好了。”女人套上衣服,一屁股坐上床。


“嗯。”


老王头应一声,一动不动。


“这回真穿好了。”她又说一遍。


老王还是不转过来。


愣了一会儿,女人想见发生了什么,她也不再问,偷偷笑了起来。





花了一下午,事情才总算办妥。


光棍李本来张口要一万,看见老王头举起锄头朝他挥,立马改了口说五千。


“老王头,你是不懂,现在行价原本就是一万,但是这个女人不是什么清白的,我也是捡了个便宜……”


老王头没往下听,钱一丢,出了门。


一下拿出五千,老王头心里跟剜了肉似的疼,他坐在床上叹了好几回气,一抬头,看见那女人正撑着脸朝他放电,闪得他直眨巴眼。


他清了清嗓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答:“汪琳。”


老王头说:“这不是你的真名。”


女人说:“你不愿意叫我这个名字,那就另外给我起一个,你叫什么,我就应什么。”


她朝后一靠,脸上露出一个极妩媚的笑。


老王头盯着她那双纤细的腿,喉结咕咚一咽。


“狗子。”


“嗯?”


“你的腿细得跟狗腿似的,叫狗子正好,但是村里已经有一个叫狗子的……”


汪琳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她一拍桌子骂道:


“你个臭老汉!”


老王头见逗气了她,捂着嘴娇羞一笑。


突然,他想起了光棍李的嘱咐:


 “买你的钱我已经交给了光棍李,但是你不能走。”


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事,要是汪琳出去报了警,村里谁都别想好过,即使他信得过汪琳,村里人也信不过。


 “走又怎样,不走又怎样,哪里不是人间地狱。”


汪琳像满不在乎的样子,眼神却茫茫的没有焦点。


老王头看得感慨。


他是想帮汪琳的,但是他生在禹水村,养在禹水村,他爹过世那会儿他还年纪小,一切全靠村里的帮衬,他不能对不起他们。


入夜了,老王头让汪琳睡床,自己架起两个板凳缩在门边,灯扯灭了许久,谁也没睡着。


汪琳问:“你腿上的伤还好吗?”


老王头说:“不好——也不碍事。”


汪琳又问:“你死了老婆?”


老王头答:“我没讨过老婆。”


汪琳嘴一撇:“这么多年你没碰过女人?我不信。”


老王头把蒲扇往脸上一盖,不想回答她。


汪琳只好换了个问题:


“那姻缘锁是真有其事还是你编来骗钱?”


昨天光棍李和老王头说的她全听见了,但她不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奇的事儿。


“人家难道连自己家里的老婆听不听话都看不出?这档子事骗不了。”


“那你们这儿真有道灵墙?它在哪儿?”


老王头蒲扇一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汪琳抱了抱手臂:“神神叨叨的……”


“你就没有要问我的吗?我的真姓名,我是做什么的……”


“——与我不相干。”


老王头悠悠的打断她。


屋里静了一会儿,传来汪琳翻身的声音。


“多谢你。”她安心的闭上眼。


今天总算过去了。





汪琳很勤快,干活也利索,她知道老王头没有地,扛起锄头就在家门口翻了一块儿,看见屋后荒着的鸡舍,又叫老王头买回一窝小鸡仔,每天浣衣浇菜喂鸡,忙得不可开交。


老王头可遭了秧,他原本是要睡到日中才起身的,现在每天一大早就被汪琳叫醒,不是让他去挑水捡柴,就是拉着他去集市采购,晚上还要被赶去洗澡,衣服必须一日一换,要是他抗议,汪琳便会在他脸上啄一口,再不动身,她就“变本加厉”。


但是于老王头,汪琳仅仅是他好心舍下的一个女子,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再多的进展。


汪琳似有意无意的提了好几次,让老王头上床睡,但是老王头却装作听不懂,买了张旧席梦思铺在床边,背对着汪琳一夜都不会动弹。


村里人当然不知道他们分床睡,只知道老王头娶了个能干的老婆。


有人打趣他,说替人家成了这么多年的姻缘,总算给自己锁来了个媳妇儿,老王头说,没锁,自己来的,人家不信,汪琳就从屋里露出半个脑壳,说,没锁,自己来的。


惹得羡慕的啧声连天。


这让光棍李看红了眼。


汪琳原是他买回来的媳妇儿,本以为是个疯婆娘才让老王头要了去,没想到两人的小日子竟过得有模有样,他一想到这件事就悔得直拍自己脑门。


光棍李想把汪琳要回来,可那五千块早就在牌桌上打了水漂,但他心里又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在家里愁了几日,终于下了狠决心——


他娘的,自己辛辛苦苦扛回来的人,怎么也要用一回!


一日,他趁老王头不在家,悄悄摸摸的爬上了半山腰,看见门敞开着,一下猫了进去。


汪琳正在屋里给老王头绞衣裳,刚听见动静就被人一把扑到了床上!


“好媳妇儿……可想坏我了……”


光棍李一边用身子压着她,一边摸出麻绳把她两个手腕绑在一起,趁她抵抗不得,又用布团把她的嘴给塞住。


“好媳妇儿,别怪我,我是真怕了你这张嘴!”


说完,他“刷”的一把把汪琳的衣服撕开,一张油嘴从她的颈脖处一路往下滑……


“唔!唔!”


汪琳的叫喊声都被遏在了喉咙里,光棍李又像石头一样压在她身上,不管她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正当她无计可施之际,老王头回来了——


“畜生!你做什么!”


他一脚踢开门,拿起角落的铁锹朝光棍李的脑壳上“哐”的直直砸下去!汪琳趁机挣脱出来,缩进床脚抱紧了自己。


老王头把光棍李赶了出去,见汪琳没事,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心里却还是怪自己出去太久才出了这样的岔子。


 “臭娘儿们!装什么装!你就是个千人操的东西!还想装清白……”


光棍李的骂声传了进来,老王头捂住汪琳的耳朵,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多亏了光棍李的宣传,不消几日,整个禹水村的人都知道了老王头的老婆从前做的是不光彩的“那种事”。


“我老早想到了,哪可能有平白无故送上门的女人。”


“那可不是,这种女人送给我我都不要,脏得很!”


……


老王头关上门,却不能把流言蜚语都挡在门外。


自打那天起,汪琳已经不吃不喝好几日了,她每天就侧卧在床上睁着眼睛瞪着墙,一动不动把自己当个死人一样。


去他的蜚短流长,汪琳根本不在乎。


她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事,也从没想过给自己立贞节牌坊。


只是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因祸得福,好不容易过上的安稳日子也只不过是蒙着一层纸的假象,吹不得,弹不得,一捅就破,就像现在这样,所有不堪都将示于人前。


她早该想到的,都是报应。


听见老王头的脚步声近了,她缓缓闭上了眼。


老王头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怎么劝她,已经对着月亮抽了几天的烟,但要是继续不管不顾任她这样下去,她这身子一定吃不消。


老王头狠狠心,两脚一抬躺上了床,他也侧卧着,正对着汪琳的背。


 “别碰我。”


老王头刚朝里挪了一寸地方汪琳就突然开了口。


她的声音十分干涩,像是从干枯的水井里咕登登冒上来的气泡,听着有些瘆人。


老王头还是坚定的搂过她的腰。


他抓住汪琳的手,摸到上面成片的硬茧。


她的肚子上没有二两肉,突出的肋骨硌着老王头的手,也硌着老王头的心。


这个女人过的是苦日子,老天待她太不好。但他不知怎么的,却老想对她好一些。


老王头,没有田,也没有地,每天要睡到日中才起身,但现在,天一亮他就睁了眼,要担水,要喂鸡,还要替汪琳去集市。


他从前也不想娶媳妇儿,只想一个人苟且活着等死,现在却想跟怀里这个人一起长命百岁。


要是她想,他也愿意要几个像她的孩子,但是不要养在禹水村,等他们会走路了,就绕着他们跑啊,跳啊,咯咯的笑……


老王头紧紧的抱着她,不一会儿,怀里的人开始轻轻的颤抖,又过了一会儿,一下翻过身来卧进他的怀里。





小村子没什么新鲜事,汪琳这一桩过了一个月还在村里人的舌根上,他们一看见汪琳就恨不得抓她浸猪笼,像她干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


索性汪琳也不再跟他们打交道,天天就在家待着,闲时跟老王头打情骂俏,有兴致了两人还会约着上山看日出,日子也是自在。


而老王头想法跟她一致——去他的。


这天汪琳一个人在家,门突然被人敲响,咚咚咚。


没人会来这儿串门。


汪琳警惕起来,轻手轻脚的拿起锄子。


“汪琳姐,是我,小秀。”


小秀?


汪琳打开门,看见一个女孩眼里蓄着泪水。


小秀是个苦命的姑娘,她娘生了她之后连生了三个弟弟,她在家里的地位连只看门狗都不如。


她对文化感兴趣,虽然没上过一天的学,但是看弟弟们的书学了不少字,但她再刻苦她爹也从没正眼瞧过她,他甚至都没叫过自己这个女儿的名字,从小就一口一个赔钱货,只盼着她赶紧嫁出去好给家里捞回点彩礼钱。


而这一天终究来了。


提亲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吃喝嫖赌全沾了个遍的刘大狗,她知道他老早就盯上了自己。


这个刘大狗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前段时间在赌桌上赢了小一万块,他这回也学聪明了,从赢的钱里拿出了一部分散给他们,自己兜着剩下的回了家,而回去的头一件事就是跟小秀她爹提亲。


看见钱,死老头子两眼放光,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这两天正忙着办酒的事儿。


“汪琳姐,求求你了,让老王头无论如何不要给我上姻缘锁!”


她哭得梨花带雨。


汪琳叹了口气,说:“不上姻缘锁又能怎么样。”


小秀抹了一把眼泪,坚定的抓住汪琳的手。


“我要逃!”


她目光如炬,逃跑的计划说的有条有理,最首要的就是一定不能上姻缘锁。


“汪琳姐,我知道你也不是自愿留在这里,我们一起逃!”


汪琳拍了拍她的手站起来,“姑娘,外面对我来说又会比在这里好到哪里去呢?”


她从前对老王头的确是虚情假意,但那夜以后,她发现自己似乎对老王头动了真感情,愿意这样对她的男人,即使她是个清白的也不一定找得到。

她还有什么所求呢。


“姻缘锁的事我可以帮你,但之后怎么样,都是你的命。”


小秀感恩戴德的离去。


老王头刻姻缘锁的时候汪琳动了些手脚,办酒那天,村里哪儿都找不着小秀,刘大狗没要到人,对小秀她爹大打出手,一个没轻重,要了老头的命。


小秀她娘带着三个儿子天天披麻戴孝的赖在刘二狗家闹,要他赔命钱,刘大狗却说小秀她爹私吞了自己的彩礼,就当两不相欠。


村里人看热闹看了个够。


没过几天村里又出了大事,可这回谁也不能看热闹。


一天正午,先是有人传话说山下停了很多警车,不一会儿,禹水村突然来了一大批警察,他们怀疑村里有买卖人口的犯罪行为,两个一组挨家挨户的调查。


奇怪的是,虽然查到了很多不明来历的女人,但是她们谁也不肯说自己是怎么来的,问她们她们也只讲是自愿嫁的人。调查一时变得有些棘手。


看见老王头从山下回来,汪琳连忙上前打听情况。


“是小秀,她刚爬出山就被车撞死了,警察去收尸,在她的身上找到了一封信,信上把她的事,村里的事,都写得一清二楚,估计她原本就是想出去了交给警察的。”


汪琳听了,手止不住的颤。


要是她没有帮那个姑娘,她也不会白白送了命……


“警察会怎么处理?”汪琳问。


老王头眉头紧皱,


“哪家有来历不明的女人,连同男人一起带去派出所调查。”


村里一大半的人都跟买卖人口脱不了干系,若是真是这样,禹水村一夜之间就会变成一个空村!


汪琳想到了自己,连忙拉住他说:“我可以跟警察解释!我跟她们不一样,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要是警察问起来我就一五一十的说出自己的信息!”


“对了,光棍李……不会,这事儿爆出来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他应该不会说的……”


“不行不行,你还是去找光棍李,给他塞点钱封住他的口!”


汪琳慌张的在屋里踱步,她自顾自的想了许多主意,才发现老王头站在窗前一直没有开口。


她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山下骚动的人群。


“汪琳。”他突然叫她一声,语气莫名的平静。


“你跟他们走吧。”他说。


汪琳先是一愣,连忙抓住他的手:“没事的,警察查不到的……”


“不,这是个好机会,你跟警察走吧。”他一把抓过汪琳的肩膀,眼里有种毅然决然的神情。


汪琳看着他的眼睛,拼命的摇头。


“我不走……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出去了也没有好日子!”


老王头咬了咬牙,心疼的把她揽到自己怀里,他紧紧的贴着她的脸,说:

“你还年轻,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你想要什么样的日子就会有什么样的日子。”


老王头知道,汪琳一直有心魔,其实是她自己禁锢了自己。只要她愿意走出困住她的那堵心墙,没有人会看不起这样一个能干善良的女人。


警察要彻查禹水村,他脱不了干系,他必须把汪琳送走。


“汪琳,我造的孽太多了,善恶有报,我逃不过……可你不一样,你不过是个可怜人,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对我的感情是怎么一回事。”


老王头哽咽了,但他必须告诉她真相。


汪琳突然听不懂他的话,她抬起头看他,隔着泪水,眼前的这个男人朦朦胧胧。


“你知道灵墙在哪儿吗?”


老王头一字一顿,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拉着她走到里屋,掀开被褥,扯落床单,扫开稻草,一把把床板掀了起来——


床板的背面密密麻麻的挂满了铜锁!


原来这就是“灵墙”!


汪琳脑子乱得像一团浆糊,她跌跌撞撞的朝后退了好几步。


 “我们天天睡在灵墙上,谁敢说这份感情是真是假?”


只是在这“灵墙”上挂了把锁,村里那些被拐卖来的女人就宁可为了自家男人跟警察撒谎,她们也都不是傻子,她们是打心眼里以为自己是真情切意……


眼泪在老王头眼里打转。


其实他知道,自己是真对汪琳动了情,不管她对自己的心意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能再自私的把她留在身边,这里是人间地狱,而自己就是这地狱里最恶的恶鬼。


死了的老王头告诉他,这面“灵墙”是祖上哪对太爷爷太奶奶睡过的婚床,他们新婚之夜在床板下挂了把铜锁,从此恩恩爱爱了一辈子,后人迷信,也学着在这张床板下挂锁,而它像真有灵性似的保佑了每对新人。


这本来是佳话,“灵墙”也的确是个奇物,谁料想后来却被利用去做恶事。


最开始是哪位祖宗开的先例无从考究,可是一代代传下来,到老王头这儿已经停不下来了。


纵使他心里不愿意,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这“灵墙”害了不少女人,他有罪。


而他的报应今天就要来了。


他又一次紧紧的把汪琳抱进怀里,脸上落下两行泪。


“我爱你……”





看到那面“灵墙”后汪琳陷入了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也不知道警察对自己说了些什么,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警车里。


“……说来也是奇,这些被拐卖的妇女怎么突然就跟中了邪似的,一下就清明了?”


“就是,一开始分明怎么问都不说。真是个怪事。”


汪琳听了警察的对话,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的胸口突突突的跳,手脚也开始发麻……


一定出事了!


“我要下车!让我下车!”


……


汪琳一路不停歇的跑回禹水村,村口围了一群呼天抢地的老人,她拨开人群继续跑,好不容易跑到了禹喜山下,只看见老王头的屋里正冒着冲天大火!


收不住了……






文章作者:胡点点

图片作者: Ikenaga Yasunari

图片来源:http://huaban.com/pins/405098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