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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尔·夏特莱:美女与怪物

经典短篇小说选读  · 公众号  · 杂志  · 2019-06-19 06:21

正文

诺尔·夏特莱,法国著名女作家,出版过多部随笔与小说,作品曾获得龚古尔奖。现任教于巴黎大学、并担任法国多项文学奖的评委。她的作品主要探讨人与身体的关系,涉及整形手术、饮食习惯等题材。




本文选自苏童《影响了我的二十篇小说》



美女与怪物


(法国) 诺尔·夏特莱 | 文

郎维忠 | 译



这已经持续六年了。

六年中,暗自堵塞与疏通。

六年中,疯狂地塞满与排空,质问少年的身体,既渴望看着身体令人向往,又为身体变形而愤怒,在这二者间反复徘徊。

六年中,怀着无意外的纯真少女的幻想。

六年中,饱受痛苦。

玛丽-克洛德熄灭了妹妹房间里的灯光。小妹妹已从容自然地睡着了,这使她回忆起童年,那无拘无束的时光。

每当她照看妹妹时,就好似她应该照看自己的幽灵,守护自己被肢解的一部分。六年前的一天,在这同一张床上,那个贪嘴的妖魔、千嘴的怪物进驻了她的身体,她于是倾向于野性的一边。

起初,母亲虽然知道底细,硬是忽视其严重性。母亲临走时,在家门口漫不经心地嘱咐了一句。真是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玛丽-克洛德倒真的自我怜悯起来:就这样,如果玛丽-克洛德饿了,她就可以……于是,她将能够在冰箱里找到幸福,而且……如果一旦……总之……她知道零食都放在哪里,不是吗?尤其是只要她不为难自己!在这房子里,她难道不是在自己家里吗?

“冰箱”、“零食”,它们是匕首般的词,使人犯大罪过的词。那是犯罪的回声,跟犯罪差不多而不能宽恕。因为这天下午,像昨天或者别的什么日子,她这个女大学生粗暴地犯了罪过,又感到失望,地点就在三层楼上她的房间,那无言的见证听任她放纵自己。

肉体顽强地保留对痛苦的记忆,玛丽-克洛德对此深有体会。千张嘴巴集中起来刮了强风,两小时以后她总是感到那强风留下的痕迹。风暴的后遗症仍然影响她;呕吐物粘在上下颚发出臭味,因不安和愤怒而皱缩的胃袋在颤抖,呃逆沿着食道辐射到两肋。

总之,玛丽-克洛德全身都在求饶,哀求道:“永不贪吃!”她答应道:“不,永不贪吃!”她又屈服于身体的埋怨与反叛,直到誓言落空,完全落空……直到入侵的妖魔在其巢穴蠢动;直到它由千嘴怪物支持,狡诈地爬向那禁止的入口来讨债;直到她不顾诺言而让步。

玛丽-克洛德有条不紊地过量进食。

她塞满了胃肠,就找她的脑袋即思想,估计遭受损害的情况,因此J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大口吐出吞下去的食物,吐也吐得有条不紊,接着是哀叹,悔恨,等待下一次同样不可救药的发作。

六年中,她的脑袋不断地缩进去又伸出来。那身体的获得,是由于疲劳与需要了结,或者只是像今晚,需要躺在妹妹身旁,在温柔的床上,让妹妹呼吸的节奏给自己催眠,需要忘记,需要忘记自己。

她开始在套房里闲荡,没有打算,走来走去,在脑袋里默默地写下自己生命的日记。

她拿起书橱里的一本书,倒在父亲的皮扶手椅里。

几次惊跳之后,身休哀怨的最后波动变得稀疏,恢复了平静。这平静是靠不住的,因为借助经验,玛丽-克洛德禁不住害怕不幸是否会离开她,就像老鼠离开危难中的船。因此,并不尽情享受恢复宁静的益处,却在佯装阅读两页书的间隙,窥伺重新发作的征兆。

只要看书——哪怕某些章节需要重看以便明白其含义——她都感到心里踏实。

她的前途,她的生命,因而都跟一个句子有关。疏忽大意,眼睛疲劳可能损害一切……

眼睛闭了几秒钟?只要能够暗示一个形象,起初形象是模糊的,而后来就是清晰的一片灌肠的形象。

阅读时,一个词跳进眼睛。十个词。一整行。尽管看着书页,那些词却变成越来越多的一片片灌肠,由一架看不见的机器制造出来。她站起身,双腿战栗:“只要一片灌肠!尝一尝就够了!”

她脑袋坚定地立在肩膀上,走向厨房,抓住一条挂在墙上的灌肠(她是否在房子里走过,就无意之中发现了它),放在木砧板上切了一片。她用手指拈着第一片灌肠,用牙齿尖小口地一点一点啃。显然这不算数。

她品尝第二片,果断地咀嚼。

第三片和后面几片也都吞下去了。

吃到第十二片,玛丽-克洛德发觉自己的头倒在桌子上(是谁干的),而且那难以理解的眼光不住地盯着她(为什么)。禁不住喝了一杯冷牛奶,又喝了一杯番茄汁,一杯柚子汁,再喝牛奶。至于占冰箱很多地方的生菜篮,里面的意大利煨饭吃完了。六杯果汁酸奶、六片帕尔姆火腿、半个甜瓜、一点点微微带酸的新鲜奶油、吃剩的土豆鳀鱼冷盆、一整罐蛋黄酱、一份铝箔纸包装的鸡胸脯肉干,全被一扫而光;外围一道生蔬菜的墙,在贪婪的反复进攻下,缺口转眼间就扩大了。

玛丽-克洛德对冰箱的进攻进行得如此熟练,不到十一分钟它就投降了。胜利的陶醉从此引起对满溢的担心。

她的饥饿不再是人的饥饿。

在桌子尽头,勉强露出一些空容器与打开的纸包装,她转过头来,叹着气。

玛丽-克洛德打开第一个壁橱。

回忆劫掠自己的厨房的情景,使她估计母亲的远见与组织能力。

她偷偷地冷笑。

零食全摆得整齐有序:是排列布置的典型,总是特别方便,玛丽-克洛德随时只要用舌头舔一下就能够消灭。

但是,想吃咸肉的念头再也不能吸引她。吃鸡胸脯肉时,她就特别强烈地感到需要吃糖。这需要,用煮蜜饯水果的稠汁一样的液汁首先浸湿她的静脉,现在她的手臂、小腿甚至颈子上渗出了大滴黏稠的甜汁,她真想去舔。她觉得自己变成轻软多孔的海绵。

她用蜀葵般有毛的手打开另一个壁橱,里面装着餐后甜点与糖果。

甜汁现在滴到她的腋窝、大腿后面,一直滴到膝后弯处,在那里形成两个果冻微微颤动的小湖。

她后退了,因为被她刚刚释放的疲倦之风吹拂。

两个悬着的小湖翻倒在她的腿肚上。开罐头刀动起来了,它在格朗-玛尔尼埃奶油罐头上费尽了力气。一包布列塔尼饼干用来做汤匙很管用,但是应该牺牲第二罐奶油——这次是糖衣杏仁奶油——为了不愚蠢地浪费剩卜的四块饼干。栗子奶油只得让步,自愿奉献,伴随一块英式水果蛋糕,蛋糕也只好效劳,跟橙子酱轮班。

玛丽-克洛德这时忘记了呼吸。

在她的头脑里,只觉察到金色头发比童年时金发男孩的头发还要金黄。

她难以坐下,迅速盘算了一下,食物大概已经到达警戒线,胃开始往上排斥多余的食物,而不再继续往小腹里硬塞了。

她尽力调节那毫无管束的呼吸,但气息似乎撞到食物墙上退回来而到不了肺部。

有什么关系,只要有一点点空位她都要填满!

玛丽-克洛德靠双手出力支撑,从座位上站起来,好像要开一个大家具似的。

最后一个壁橱放弃斗争。家里的水果罐头值得人们驻足,哪怕是精疲力竭。

结束填腹的阶段近乎崇高与悲怆。每一小块水果都要精确计算。

玛丽-克洛德把手指伸进甜汁,一块一块地取出桃子丁与杏子丁,以便添在膨胀外皮里构筑的内部建筑物上。

她甚至连嚼也不嚼。

这是一颗樱桃,很小的樱桃,使得进食停了停:玛丽-克洛德确实饱胀难挨了。

这颗小红球,那建筑物的尖顶,作为灯塔处在那随时可能爆发的混乱的东西之上。姑娘意识到爆发的先兆,在连衣裙上擦手指。她觉得在这连续不断的食物构成的内甲胄里,自己好比在演戏。她像甲骨里面的骑士一样伟大,向桌子转身,对散落在身旁的狂饮乱食的残余物(证明她曾经出色地战斗过)不屑一顾,朝着脑袋伸出一只手臂,用手臂捂住脑袋,那形状有如中世纪武士的尖顶头盔。然后她很慢地走,以免跌倒在机织割绒地毯上,穿过客厅,来到父母亲的卧室。

面对衣柜的镜子,玛丽-克洛德竖直了脑袋,在那颗樱桃上加个肉盖子,再往上逐渐显现出嘴巴、鼻子和眼睛。她终于认出自己,惊奇中夹杂着责备,责怪十分想念的亲密的人长久不露面。

她脱衣服,身子在衣服里绷得紧紧的,皮肤挤迫着衣服。她身体赤裸的样子使她感到震惊。

玛丽-克洛德惊魂未定,交替发出欣赏与惊愕的轻声呼喊:“这可能吗……”她把身体转到镜子滑稽可笑的反光里。摆脱了衣服的一堆堆肌肉沿着她的上半身,以大小不一的块块流淌。

各层食物乱七八糟地堆积,随着坠落的情况而定,胃肠肚腹的内壁布满突起物。

她甚至觉得其中一部分一直滑到大腿,那里一圈圈鼓出而下垂的肉,好像松紧袜带可松可紧。

乳房勉强从这幽谷状的地形中突出。只有两个尖乳头,是这整幅浅白色地图上显眼的褐点。

突出的臀部像是向着那建筑物倾斜,把她拉向地面,犹如一艘飞艇下降。玛丽-克洛德快乐地在她身体的风景中游荡,闭上浮肿的眼睛,以便更好地品尝旅行的神奇效果。

确信自己的无限权力,使她充满自豪感。“它的业绩!”这整块不成形状的肉,一大堆草率绑在一起的材料,一张世界地图,全都是它的业绩,它的创造。她现在笑了,在喘气之间从喉咙里发出的笑声,被食物洪流逆上所阻,不久她不能阻止其发展的动作,尽管有头顶盖。

最初的小波浪的苦味毒化她的嘴巴,然后穿过她的精神,污染她的笑声。

没有人。

没有人分享她的欢笑。甚至没有……突然,甚至连她本人也不笑了。另一个小波浪扑来,消逝在她的舌头上,令人恶心。

开始怀疑起来。

所有储存在体内的食物被卷入上涨的浪潮,随时要淹没她。

但是她先应该放弃。放弃希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承认自己的英勇行为是无用的。算了。

这面镜子可靠吗?哪里会!它照出你在它那里寻找的形象!俊美或者丑陋,它是不管的。

玛丽-克洛德要获得美貌,只需命令镜子照出美丽的形象。若要失去美貌,也只需同样对镜子下命令。大概只要她责备自己就够了:“我可怜的姑娘,你照照镜子,你只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大胖子。”

再容易不过了,这是真的。

“令人厌恶的大胖子!”明显的事实,经过证明。

一个波浪,这次是猛烈的波浪,来到她的嘴巴。她感觉到一块卵石在滚动:樱桃(还是它)摇动着,猛击牙龋,失去控制。

玛丽-克洛德粗壮的小腿因懊悔而发抖。

她陷进脂肪的泥沼,停留在那里,仿佛一枝麦穗要抵抗越来越汹涌的激浪。

樱桃突然在一颗牙齿边上破裂了。

灯塔刚刚破裂了,连同还在抵抗的东西。

厌恶冲破了犹豫的堤坝。

来自她本身的恶心猛烈地推动她……

玛丽-克洛德对着浴室的便桶,向前弯着腰,不只是排空狼吞虎咽吃下去的食物,而且一直到那器官最细小的部分都在呕吐。她想,自己会吐个不停:一股股波浪从嘴里喷射出来,时而如泥浆状,时而是固体的,把喉咙都弄得痛极了。就像快速放映回顾她过去生活的电影一样,她顺便找到事后才觉悟的自己疯狂的各个阶段,看见一连串的形状与颜色络绎不绝地从嘴巴里通过。

她跟吞食时一样一丝不苟,驱逐——毫不容情地——那犯罪的对象,有时还用报复的手指检查该排出的是否都排出,而且她决不在胃袋最偏僻的角落里留下点儿什么。

玛丽-克洛德是好样儿的,尤其是因为她挺过来了。痉挛一阵阵地压迫整个身体。可以说她那双扼人的双手像拧湿衣服一样拧她自己,以便最后的液滴从体内排出来,好像瘫软的人倒在冰冷的洗脸盆边上。

痉挛持续到她归还身体隐匿的夺来之食(就像人们归还灵魂)以后;痉挛为了得到更多些就折磨她,却徒劳无益。她终于得到赦免,跪倒在毛巾般松软的地毯上。她抓住浴缸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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