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在这里插进一长段分析这部小说失误之处的文字。很明显,这些失误都是迪克顾前不顾后、一口气跑下山的写作习惯造成的。这种写法的成果自然蔚为大观,但其中的谬误也相当之多。不过,我不打算以小说文本为基础分析迪克的写作技巧。请允许我引用迪克在1960年初写给哈考特·布雷斯出版社某位编辑的信。就这个主题,迪克写道:
你说我作品多、高产——这太奇怪了。我只担心自己写得不够多。要是我认真起来,我的产量能比这高得多。对我来说,艰难的部分在上打字机写作之前——在大纲构思阶段。我一般会花五到六个月时间构思大纲,在此期间一个字也不打。所以我一年最多只能写两部小说……不过,在某些情况下,我的写作速度确实很快。立平考特公司出版的那本书只写了两周,又花了两周修改错误和誊写……一旦进入写作状态,我就得不停地写下去。我一天要写四十到六十页,以这个速度一连写上许多天,直到自己筋疲力尽为止。然后,又有好几个月不去碰打字机……我要等到明确自己想写什么才动手,一动手就一发不可收。
1963年凭《高堡奇人》获得雨果奖后,迪克的写作速度就加快到每年能写出三部多一点的小说。此后,他一直保持这个速度到60年代末。
一口气跑下山的写作方式在科幻或其他文学类别中并不少见。以这种方式写出来的作品,要是写得好,会给人一气呵成的兴奋感。跟精心构造的小说相比,不论后者在其他方面胜出多少,这种阅读兴奋感却是体会不到的。但是,快速完成的小说时不时也会马失前蹄。迪克每天四十到六十页的速度,就意味着只需一周就能完成《倒数第二个真相》。想在一周内一直保持灵感火花闪烁是很困难的。在两眼昏花、手指酸痛的时候,能写出连贯的句子就不错了。以小说第十四章为例。这一章让两个次要角色说了整整四页的话,不但对话的内容读者早已知晓,而且情节也没有新的进展。读读下面这些支离破碎的文字,我们可以想象,当时必定是深夜,迪克已经喝了十七杯咖啡提神,却仍然状态低迷:“有个扬斯人,女的,领地在新泽西,叫阿琳·戴维逊,是情报处顶尖的原稿设计者。上周末——周六后半夜,她死于严重血栓……她可能接到了某件大工程的任务,截止期限太紧,过度劳累。不过这只是猜测。”隔了一页,迪克又写道:“富特摘要情报员仍在翻看材料,想找出有用的消息,却是徒劳,只得无奈道:‘祝您好运。也许下一次……’情报员心想,不知对朗西博来说,还有没有听取下一次报告的机会。今天这次成果不大的报告(得承认,确实没多大成效),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说句公道话,在马拉松般的高强度写作中,迪克还能时有真正机智风趣的作品问世,不可不谓奇迹。对绝大多数科幻迷来说,他们的阅读速度和迪克的写作速度一样快(做不到这一点的人,早就退出了科幻迷的行列)。他们只会沿着故事情节的斜坡一鼓作气往下冲;对他们来说,这些无聊的段落早就消失在白色的迷雾中,视而不见了。他们关注的只是创意和点子。在这个方面,迪克的灵感可是源源不绝。
但是,对像我一样的老派的慢读者来说,我们仍然希望看到小说能保持情节的一贯性和连续性。相比上文提到的“简直像机器自动打出来的”章节,在迪克水准平平的小说中挤挤挨挨的大量创意和点子,给阅读造成的困难更大。比如,在《倒数第二个真相》里,“时间旅行”这一概念被迪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首先,他提到了“时间铲”:一个能把小件物品送回过去的(单向)装置,布罗斯用它来伪造十五世纪北美洲遭外星人入侵的考古“证据”。布罗斯的秘密计划占了好几章,却无疾而终。接着,迪克开始胡言乱语地向我们解释:1、扬斯人戴维·兰塔诺其实是切罗基印第安人,坐着时间铲来到二十一世纪(这下又变成双向了);2、兰塔诺是真人版泰尔伯特·扬斯,他的外表年龄能在年轻到年老之间转换。至于为什么,迪克一直语焉不详;3、在过去的五个世纪里,兰塔诺还在历史中留下过不少名字。
以上这些,既与小说开头指向无甚关联,对小说的结局也没什么影响。迪克堆砌这一大堆奇谭,究竟想说什么?根据一口气冲下山的小说家遗留下的、分散在小说各处的足印、断枝及其他蛛丝马迹,我们可以推断出:
第一,兰塔诺初登场时,是一个出色的扬斯人,很可能比主人公约瑟夫·亚当斯更出色,因此成为情报处最杰出的演讲稿作者。亚当斯嫉妒兰塔诺,因为后者在为扬斯模拟人写作的演讲稿中“公开谈论‘地下蚁箱居民被有组织地剥夺了应得之物’”。迪克借兰塔诺的口(兰塔诺又借了扬斯的口),描绘了蚁箱居民(即工人阶级)受苦受难的生活:
你们的生命并不完整。卢梭说,人们在光明中诞生时是自由的,后来却处处被锁链束缚;至今时今日,人们在地面上诞生,却呼吸不到自然的空气,看不到自然的阳光、山丘、海洋、溪流,被剥夺了一切自然的颜色、触感和气味。他们只能住在地下锡罐子似的潜水艇里,被塞在不能转圜的盒子里,头顶着虚假的光线,呼吸着净化后的陈腐空气,听着促人兴奋的强制性音乐,整天坐在板凳上制造“来敌”,只为——到这儿,就算是兰塔诺也说不下去了。
第二,兰塔诺在小说中的地位不仅限于才华横溢的作者。迪克将他设计成人类的救世主,如基督一般,不仅受欺凌而且被埋葬*。尼可拉斯·圣·詹姆斯,兰塔诺的福音使徒*,甫一见面就认出他的真面目,喃喃地引用了《圣经》里的句子:“他被欺压、被藐视。”后被兰塔诺纠正为“他被藐视,被人厌弃”。可是最终,切罗基人兰塔诺与基督唯一的相似之处,只有打开地狱之门——即成为释放地下蚁箱居民、让他们重回地面的推动力。但为了达到这一点,兰塔诺不择手段,其作为与其说像基督,不如说像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丹东。他变成了书中最狡诈、最无情的阴谋家。如此塑造也反映出迪克对如何解放人类的矛盾心理和纷然杂陈的感情。
*注:
基督耶稣在受尽苦难后钉十字架而死,三日后从墓中复生。
*注:
指基督的门徒中写出福音书、传播基督教诲的四使徒,分别为马可、马太、约翰和路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