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蓝钻故事
硬派家国故事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书单来了  ·  5部冷门但含金量极高的神作,错过血亏! ·  2 天前  
十点读书  ·  认知高的女人,都有干净的磁场 ·  3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蓝钻故事

伊朗色戒

蓝钻故事  · 公众号  · 读书  · 2025-01-04 23:55

正文



鲁迅有个观点,一切文艺都是宣传。

《德黑兰禁忌》这个动画电影,预告片开头,是一个伊朗大人物目不转睛看着电视机里的色情表演,这时门被敲响,大人物瞬间改换频道,画面转为穿着传统服饰的宗教学者在讲经。

预告片的开头,为整部电影定好了基调。

电影海报也指向明确,一对男女在暗巷拥吻亲热,激情似火,背景的大楼上,摆放着缠黑色头布的大胡子总统鲁哈尼和宗教领袖哈梅内伊的肖像,二人表情肃穆,目光凝重,似乎在审视着这对遵从本能的男女。

电影讲述伊朗女性重新戴上面纱的时代,即1979年伊斯兰革命之后,三个伊朗女性的悲惨命运。

第一个女性派莉,丈夫吸毒坐牢,她无力独自照顾幼儿,且因教法原因,不被批准离婚再嫁。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卖淫为生。

出租车司机一眼看出她的窘境,直接问how much?

派莉没有恼羞成怒,而是老练地报上价格,随即用嘴为司机服务,而她的儿子还坐在后座。

类似这种场面,比比皆是。

儿子在屋外踢足球,派莉与法庭庭长在屋内大玩SM。

儿子在房间看书,派莉在隔壁房间为舅甥二人服务。

而在伊朗,卖淫嫖娼可能会被执行死刑。

第二个女性萨拉,是派莉的邻居,怀孕后好不容易找到工作,丈夫却拒绝签署同意书,不让她去上班。

萨拉读过大学,嫁人后,只能充当家庭主妇。

和丈夫结婚后,萨拉小产过两次,不是意外,是她故意堕胎,目的是不被家庭捆绑。

每次怀孕后,萨拉都偷偷跑到黑诊所堕胎。

最后,萨拉因与派莉往来密切,被丈夫怀疑出轨,跳楼自杀。

第三个女性冬雅,在酒精刺激下,与年轻乐手在酒吧厕所发生关系。

次日,冬雅将乐手叫出来,告诉他,你破坏了我的处女膜。

冬雅即将与未婚夫结婚,未婚夫极其在意她的处女之身,冬雅警告乐手,如果他不想被她的未婚夫杀死,那就掏钱给她修复处女膜。

在伊朗,修复处女膜只能去黑诊所,需要三百万里亚尔,折合人民币四百多块。

就是这四百多块“高昂”的费用,令乐手和冬雅束手无策,最后,在派莉(第一个女性,带娃卖淫者)的帮助下,乐手在银行贷了一笔钱。

谁料,乐手拿到钱,买了假护照出国,留下冬雅一人面对她传统的丈夫。

这就是《德黑兰禁忌》的大概剧情。

当你看完这部电影,得出伊朗是女性的“人间地狱”的看法,并进一步认为,1979年伊斯兰革命,是将伊朗女性打入这个“人间地狱”的历史节点时,请不要忘了我在文章开头放置的鲁迅的那个观点:一切文艺都是宣传。

很多人对伊朗有个印象,觉得在1979年伊朗革命之前的巴列维王朝,女性要自由得多,穿性感泳衣,无需遮面,而革命之后,伊朗女性必须戴上黑色面纱,在各个方面都受到了极大的压榨。

事实上,伊朗女性在1979年前后的遭遇,幸与不幸,是非常复杂的,用一刀切的方式来评判,难免失之偏颇。

唯有用历史的眼光,来洞观伊朗的现在,才能看到相对客观和靠谱的真相。



我们先来看伊朗的面纱。

很多人以为,伊朗女性戴面纱,是伊斯兰时期的产物,其实这是不对的。

面纱是头巾的衍生物。

早在伊斯兰对伊朗征服(651年)之前,披戴头巾就一直是伊朗女性的着装习惯,这个习惯最早可追溯至古美索不达米亚,头巾被认为是一种传统服饰。

亚述帝国时期,头巾成为皇室妇女和上流社会的标配,也就是有身份的象征,法律明令禁止奴隶、农民和娼妓披戴头巾,违反者将受重罚。

古伊朗人(波斯人)在公元前612年征服亚述帝国后,伊朗的统治精英就采用了裹头巾的习俗,在之后伊朗各王朝统治期间,头巾从富贵阶级的专属,飞入寻常百姓家,逐渐大众化,成为所有阶级的标准服饰。

需要说明的是,由于中东长期有戴头巾的传统,发源于中东的基督教,也有类似的头巾规定,比如《圣经》中就提到:

但妇女在祷告和讲道时,若不蒙着头,就是羞辱自己的头,因为她就像剃光了头发一样。

后来,阿拉伯人征服伊朗的萨珊王朝,伊斯兰文化成为伊朗主流时,受到伊朗传统文化影响,沿袭了头巾的服饰。

在阿拉伯统治时期,妇女戴头巾也并非是强制的,阿拉伯人在强盛期,文化也较为开明,从《一千零一夜》就可以看出,当时的妇女广泛的参加了劳动和公共生活,有一定的财产权和继承权。特别是一些有钱的寡妇,能够经营产业和商铺,能决定自己的婚姻,在社会上有一定地位,也受到了男性追求者的讨好。

一直到16世纪的萨法维王朝,戴头巾才成为了一种强制行为。

中东地区妇女权力的滑落,其实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频繁的战乱、东西方贸易路线的中断、西方的崛起,都导致了中东地区在经济上长期停滞,在全球地位上的不断滑落,一个滑落的文明更容易在文化上越来越保守。

用头巾遮盖头发的历史,一直被当作伊朗女性的穿着规范,远比伊斯兰文化早的多,在古老的伊朗,将之摘掉被认为是失礼,甚至是侮辱。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20世纪,直到巴列维王朝的“西化运动”。

1930年代中期,亲西方的伊朗统治者礼萨汗发布法令,严格禁止伊朗女性披戴头巾,同时被禁止的,还有伊朗男性的传统服饰。

礼萨汗给出的理由,也并非是头巾禁锢妇女需要解放等观点,而是——西方人会嘲笑我们的传统穿着。

这种由上至下的强制法令,一度引发流血和混乱。

有一些西方历史学家指出,如果社会提供了选择的权力和宽容的风气,女性在这种环境中自己选择摘掉头巾,无疑是一种人身自由的进步。但出于强制和禁令,反而会羞辱和疏远了一部分伊朗妇女,因为这样做的动力,同样不是出自妇女的自愿,而是一种认为“有碍国际观瞻”的强迫。

当时,巴列维王朝的警察,但凡在公共场合,看到披戴头巾的女性,二话不说,强制摘下,如有不从,便加以殴打。

很多伊朗女性,被揍得鼻青脸肿,头巾被扯下,罩袍被扯烂,露出内衣甚至皮肤,极尽侮辱之能事,在1941年礼萨汗退位之前,许多伊朗妇女选择终日待在家里,外出的话,就可能遭受强制执行和侮辱,一些伊朗女性甚至为此自杀。

巴列维王朝的改革,有点像彼得大帝17世纪在俄国的改革——用棍棒让臣民变成“文明的西方人”,这也是当时亚非拉民族常见的一种“改革思维”。

在1979年伊朗革命发生的前几年,一种质疑西方为主的性别角色作为伊朗社会模式的风潮开始酝酿,头巾作为一种标志,开始与伊朗民族主义相融合,重新在伊朗社会复苏。

如果我们实事求是的看巴列维王朝,伊朗女性的权利确实在诸多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

1963年,礼萨汗之子礼萨·巴列维即位后,授予女性选举权,不久后,出现了女性伊斯兰议会会员,女性大法官,女性内阁部长。

1967年的伊朗家庭保护法,要求丈夫想要离婚时,必须去法院办理离婚手续,而不能依据传统的伊斯兰教法规定的,只需喊三遍“我休了你”。还规定,离婚后的子女监护权由法庭酌情判决决定,而不是依惯例自动交给男方。

女性结婚的最低年龄在1967年从13岁升至15岁,到1975年再升至18岁。

正是在这一系列由巴列维主导的法律政策下,伊朗出现了多姿多彩的新女性,出现了穿着性感泳衣,在海边悠闲散步的俏丽佳人,各行各业的女性精英也不断涌现,无论是在婚姻家庭还是社会生活中,伊朗女性都能大放异彩。

吊诡的是,正是大批利益和权利得到伸张的伊朗女性,成为在1979年革命中,成为推翻巴列维王朝的急先锋和排头兵。

从表面来看,这是巴列维王朝推行“全盘西化”引发的反弹,披戴头巾是伊朗几千年来的传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便巴列维王朝本着解放妇女的“好心”(更多的是迫于西方国家的压力),但引起的社会矛盾也格外的大,伊朗政府跳过了教育妇女、促进妇女自身觉醒这关键一步,也就难免带来了社会撕裂。

再者,当时习惯戴头巾的多为劳动阶层女性,中产女性和高知女性往往受教育程度较高,接受了西化,顺应潮流,摒弃了头巾和罩袍,但巴列维王朝强制扒头巾、脱罩袍的粗暴举动,反倒激起了这些业已西化的伊朗女性的同仇敌忾之心,站到了传统伊朗女性和革命的这边。

事实上,伊朗女性风起云涌参加1979年革命,不仅仅是因为在当时,要求国家自决、不再依附西方的民族主义的声量压倒了追求妇女权利的声量,还因为这些伊朗女性,得到了未来新政府的某种“保证”,渴望分享革命后的胜利硕果。



革命的一大原因是对现状不满,当这种不满蔓延到广泛的社会阶层,革命也就发生了,革命之后,就要进行利益再分配,以满足各阶层的需求,说白了,就是“论功行赏”。

从历史来看,女性在历届革命中的作用不可忽视,但在革命后的“论功行赏”中,却往往一言难尽。

以法国大革命为例。

1789年10月5日,当路易十六一家想要闻风而窜,巴黎妇女主动出击,向凡尔赛宫进发,将国王一家带回了巴黎,她们认为,巴黎没有面包,国王一家需要负责,她们将国王一家人称之为“面包师、面包师妻子和面包师的孩子”。

正是巴黎妇女在关键时刻出手,才让大革命不致于夭折。

革命期间,法国妇女以书面形式向三级会议提出了自己的诉求,其中包括保障女子的嫁妆不被丈夫肆意挥霍,保护妻子不受虐待,国家为迫于生计被迫卖淫的妇女提供工作,建立公共教育系统,以扩大妇女就业机会。

法国共和国政府感激妇女的贡献,颁布了离婚合法化的法律,规定婚姻属于民事契约,承认妻子有权分享家庭财产,为女孩和男孩提供免费的义务小学教育。

在法国大革命妇女活动的高峰期,出现了“革命共和派女公民俱乐部”,女性成员上街游行,她们穿着长裤,头戴红帽,腰间别着火枪,英姿飒爽。

可惜,好景不长。

一年后,当外国入侵的危险过去,随即出现了对妇女革命者的反动,数千名妇女和男人拿起武器抗议,结果,“革命政府”以此为理由,悉数撤销了刚刚得到承认的妇女权利,在著名的《人权宣言》中,对妇女的权利只字未提,而由拿破仑颁布的法典里,重新确立了父亲和丈夫拥有绝对权威的条款。

伊朗女性的遭遇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妇女类似。

起初,在1979年革命期间,伊朗女性将披戴头巾视为抗议巴列维王朝的象征,但也紧紧是个象征而已。

谁料,在革命之后,伊朗共和国政府,强制妇女披戴头巾,禁用化妆品,道德警察还引入严厉的惩罚,例如用锋利的刀片刮除唇上的口红。

1980年代初,伊朗妇女被禁止担任法官,不鼓励成为律师,政府还废除了1967年的家庭保护法,因这个法律限制一夫多妻制,还禁止妇女主动提出离婚,把女孩结婚年龄从15岁降低到9岁。

由于这些“倒行逆施”的措施,很多在革命中起到带头作用的女性,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背叛,但如果因此说,1979年伊朗革命后的政府的“妇女政策”一无是处,那倒也不是事实。

而这恰恰是当下伊朗妇女问题的复杂之处和矛盾之处。


如果要对1979年伊朗革命后伊朗女性的命运做个公允的评判,可以这么说,伊朗女性在某些领域有了更多的机会,在另一些领域,则有了更多的限制。

在1979年革命之前,为女性提供教育已经形成共识,但在落实上,却有点雷声大雨点小,出于高出生率和巴列维政府牺牲农村换取城市发展的政策,巴列维王朝从未在全国范围内普及全民教育。

而在革命后的伊斯兰共和国,尽管在妇女问题上出现了倒退,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完成了被巴列维王朝跳过的——推广全民教育(包括女性教育)的一步。

即使最偏远的乡村,也至少有一所学校,所有儿童,不分男女,都有希望接受教育,伊朗识字率迅速攀升,按照2022年的数据,15到24岁的女性识字率高达98.93%,15到24岁的男性识字率为98.69%。

伊朗家庭重视教育,要求子女尽可能取得优异成绩,伊朗女孩在青少年阶段,学习往往更加勤奋,分数更高,伊朗的大学录取生中,65%是女性。

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伊朗女性,离开大学后,多数都能找到优渥的工作,包括教育部门,神职岗位,私营公司,医药领域,以及国家公务员队伍。

这些具有积极意义的伊朗女性的改变,与强制披戴头巾、禁用化妆品、不允许成为法官和不鼓励成为律师、婚姻制度上的诸多歧视形成了并行不悖的鲜明对照。

但另一方面,这些受过教育的女性,在未来也会对伊斯兰共和国的妇女政策,带来更多的冲击。

历史的吊诡正在于此,想着撕下女性头巾的巴列维王朝,由于操之过急,遭到了妇女的反抗。而给妇女重新带上头巾的伊斯兰政府,却在潜移默化的发展之中,埋下对自己不满的种子。

生产关系要适应生产力的发展,晚一步会限制生产力,早一步就会陷入空中楼阁。


近日,伊朗解封了推特,脸书,谷歌等APP,再次吸引了世界的眼球,这也是那个勒令女性披戴头巾面纱的国度做出的决策。

从1979年革命到现在的APP解封,从中可以看出,伊朗对西方文化的狐疑不决和举棋不定。

这也是这个世界近几百年来,发展中国家常见的情况。

一方面,由于发展的停滞和地位的下滑,在文化让日趋保守;另一方面,为了追赶西方,又不得用最激烈的手段西化。

在这个过程中,导致了亚非拉的妇女解放,是一种外部嫁接的结果,缺乏自己的内生性和民族性。

缺乏内生性,就缺乏长远的动力,时常陷入停滞甚至倒退。缺乏民族性,有时就会和民族运动格格不入。

但狐疑不决胜过一潭死水,举棋不定好过没有脑子。

在所有后发国家里,似乎都存在着“伊朗式的举棋不定”,我们不应用刻板和停滞的眼光看伊朗和伊朗女性,更不应用刻板和停滞的眼光看待和我们利益攸关的各种问题。

需要注意的是,伊朗并非铁板一块,在宗教之下,仍然有着复杂的社会生活。

霍梅尼过世后,许多对于妇女的限制被取消,自1992年起,伊朗政府通过利于女性就业的政策,包括进入法律和科研领域,鼓励女性发展自己的职业,同时也强调家庭角色对女性的重要性,虽然有点“既要又要”之嫌,但从中可以看出,伊朗在“政教合一”之下,仍不乏基于现实的灵活手腕。

这种“灵活”为未来的更多可能埋下了伏笔。

比如,虽然伊朗严禁妓女,卖淫嫖娼最高可判死刑,但德黑兰、伊斯法罕等大城市,仍不乏性工作者的身影。

她们之所以得以在“严刑峻法”中生存,是因为伊朗婚姻法里有个有意无意的“漏洞”——穆塔。

穆塔,即临时婚姻,又叫“快婚”,它的特点是可以规定婚姻的期限,时间可长可短,短的只有一个小时,长的可达99年。

而且,穆塔不需证婚人,办理简单,几分钟就能完成,这就成了伊朗性工作者逃脱惩罚的方法。

不只是中国和美国这样的国家,具有基于实用主义的灵活手腕,伊朗这样的“政教合一”国家同样具备,这是人类共有的智慧。

毕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如果硬要人为地压制人类最基本的欲望,那这些最基本的欲望一定会另寻出口,禁无可禁。

巴列维王朝对妇女种种权益的支持,其实并没有随着王朝灭亡而消逝,某种程度来说,当下伊朗共和国也继承了一部分巴列维王朝的遗产,尤其在妇女受教育和就业方面,更是有了更上一层楼的进步,但在在婚恋权利等方面,也有着“倒行逆施”的后退。

只有理解这种复杂性,才能正确的解读中东历史。

她们的故事还在继续,一切皆有可能。

某种程度上,只有做到在生产力领域,真正走到西方前面的文明,才有希望跳出这种困局,发展出既有内生性和民族性,又能代表先进文化方向的生产关系。

这样,才能代表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

然而这一切,任重而道远。


-END-
本文作者:哲空空,著有《大时代博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