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新京报书评周刊
新京报书评周刊2003年创刊,每周六出版发行,口号是“阅读需要主张”。书评周刊气质是严肃而有趣,主要评价国内外出版的大众类优秀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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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女人,我有困惑

新京报书评周刊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3-07 08:49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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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需要主张』


这次采访真是一次感同身受的经历。因为身为女人,我有困惑。她们也有困惑。

 

我们在三八节的前一天,摆下一张茶桌,邀请在学术、文艺创作、社会活动领域开创出自己一片天地的女性参与这次圆桌会,谈谈身为女人在日常生活中曾遇到过的最大困扰是什么。她们因自己的研究、作品、活动而知名,或以学者、作家等社会身份获得了不同程度的社会认同,但她们是否仍有一些关于如何与女性身份相处的困惑、仍未想明白的难题,或者感到难以面对的现实? 

 

当然有,比如做了全职妈妈之后,作家阿子发现“女性们谈家妇色变,视家妇为革命叛徒,蔑视各种家务劳动”;性别研究学者丁瑜的学生问她,有了这样的性别敏感意识后,怎么样才能和这个世界安然相处?她坦诚:说实话,我已经没有办法安然相处了。学者田晓菲则受困于对社会媒体上流传的失真传闻,“我很少见过哪位男性学者,特别是从事古典文学研究的学者,其个人生活会被拿来编造成传奇在网上流传的”。

 

如朋友一般地聊聊天甚至说说小抱怨,这样的茶桌小聚可能无法让你看到全面而壮阔的女性生存图景,但却更加亲切、开放,像用一架小小的摄影机录下些许真实的片段。也正是这样的真实,可能唤起更多人的共情。

 

但我们所期待的远不止是共情。这样的闲谈,像是不同领域的女性写给青年人的真诚且充满期待的一封信,它们在等待回声。等待更多的人,无论男女,意识到我们身边所发生的在性别观念上有失偏颇的事情不是理所当然,也不是女性就应该接受的境况。创造一个对女人——无论是女性学者、作家,还是女权主义运动者或家庭主妇——更友好的社会,需要我们每一个人一点一点去撬动、去改变。

 

所以,三八节的前一天,请接收我们的邀请函,来共读几封女人们写的信,分享她们对一个更理想的社会的期待。



田晓菲
学者

哈佛大学东亚系中国文学教授,东亚研究硕士生院主任。作品有《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烽火与流星:萧梁王朝的文学与文化》《神游:早期中古时代与十九世纪行旅写作》《秋水堂论金瓶梅》等。


The World of a Tiny Insect
华盛顿大学出版社 2014年2月

《尘几录》

田晓菲

中华书局 2007年8月


 很少见过哪位男性学者个人生活编成传奇


思想、学识和智慧,都是没有性别的。但社会上还是有相当严重的性别偏见和性别歧视。性别不平等的现象存在于各行各业,学术界也不例外,而且表现也各式各样。比如说,很少人会把一位男性学者的学术成就、学术风格与其性别联系起来,然而涉及女学者,就往往要就其性别做些花样文章,对其学术观点、著述风格和个人成就,从其女性身份出发做出评论。


我个人在这方面遇到过的困扰包括社会媒体上传闻的失真。比如说,有一篇写我的文章完全是作者的想象之词,编造的情节包括已故诗人海子如何和我相识并欣赏我的诗,甚至还捏造了我和我先生的结婚纪念日,等等等等,都是“野史”,毫无事实根据,但在网上广泛流传,许多人看到后信以为真。我很少见过哪位男性学者,特别是从事古典文学研究的学者,其个人生活会被拿来编造成传奇在网上流传的。


我常想,纠正性别偏见应该从儿童教育开始。父母亲不应该基于孩子的生理性别为其划定范围和界限,告诉他们“这不是女孩子该做的”、“这不是男孩子该做的”。此外,积极的样板与典范非常重要。在社会生活中,在大众文化产品比如影视作品里,我们都需要更多的女性典范形象,因为这方面做得还远远不够。大众文化产品一方面反映了社会意识,一方面也可以塑造社会意识,我们不能忽视它们的巨大影响力。



阿子

家妇


本名周舒,家妇、专栏作家、业余文史爱好者、金牛座居家厨子。

 

《灶下书》

阿子

法律出版社 2011-06

《吃素稗闻》

阿子

2012-01


 家务很可能被看作女性被压迫的象征


以前当学生的时候,老师们问起理想,我都会说我的理想就是做个家庭妇女。那时候那么回答纯粹是出于中二时期的叛逆心,就非要来一个剑走偏锋,谁也想不到的答案。现在这个理想算是实现了,不过可能应该修正一下,终极愿望还是爱丽丝·门罗那样的“家庭妇女”吧,虽然离她大概还有到爱神星那么远。

 

我并不推荐女生们做家庭妇女,因为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回到家庭确实只能说“逃避虽可耻但有用”。我也被很多人说回家做家妇太浪费,但这是一个衡量了经济等等各因素的决定——并不是我丈夫赚很多钱,我们的财务自由大概遥遥无期。只是托丈夫工作单位的福,未来可见的养娃成本还算能负担,我辞职对家庭财务的影响不算特别大。做家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照顾孩子,长辈们没有义务也没有体力来帮我照看我的孩子,我对那种大家庭生活的兴趣也并不大。本来以为我以前那份灵活性很强的工作和带孩子可以兼容,但最后还是不行。不过,就算是辞职了,孩子夜里好不容易睡了还要响应抓我写专栏的编辑们的殷切期待,边陪着睡觉很轻的小朋友边写稿的事情也是有的。

 

大概这种“本来想得到战友理解,结果反而被当成叛徒踢出去”的躺枪感是最让人在意的。家务劳动本来就有其价值,不然小时工们也没钱赚了,更不用说家务劳动其实也有很多学问。有不少姑娘都把不做家务当作进步与女性革命,我也能理解她们,可能她们生活在一个父亲从来不做家务的家庭,那么家务很可能就会被她们看作女性被压迫的象征。但是家务本身就是家务,除非全部外包,内裤都让小时工来洗,否则无法从生活中剥离。我周围也有全职爸爸,承担照顾孩子和家务,大家都是根据自己的情况来做选择。我以为的女性共同体理想状态是亲密的互相支持的姐妹情谊,像现在这样分出高下等级甚至还有攻扦的状况,还是让人有些难过的。


沈洋

学者


上海交通大学青年教师,伦敦政经学院博士,研究领域为性别、移民、亲密关系 。她还创作电影剧本,并兼职电视剧剧本顾问。      


 为什么男性可以在公共领域谈论“打飞机”

 女性却羞于直接说出“卫生巾”?


与女性身份相关的困扰,我首先想到的是在成长过程中,在经期无数次侧漏的经血。在初中时,有好几次经血漏在椅子上,只能熬到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等到其他同学都走掉,一个人默默起身把椅子擦干净,把裤子前后翻转过来,拿本书挡在身前,回家换裤子。相信有不少女性有类似的尴尬经历,但因为难以启齿,所以不为人知,尤其是不为男性所知。有很多与女性相关的经验与知识,比如月经、生育、哺乳,被认为只与女性有关,并且只在女性论坛上被女性参与者所讨论。


在高中时,女生在聊天时羞于直接说出“卫生巾”,给它取了个代号叫“面包”。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否算是女性的自我监控与自我信息过滤?什么样的知识不能在大众面前传播,为什么公开谈论这些事情会使女性羞耻?为什么男性可以在公共领域肆无忌惮谈看A片,谈“打飞机”,但是女性却更可能选择在微信闺蜜群和育儿论坛上讨论与女性有关的经历与体验?


在布置家居时,我在卫生间放了一只垃圾桶。我伴侣问为什么卫生间要放垃圾桶?他第一反应不会想到女性在月经期需要垃圾桶扔卫生巾,因为他既没有这样的经历,也没有相关知识储备。


鉴于现在的政策制定者大多是男性,他们大多数不具备女性视角,那么如果女性想在公共领域获得更多的支持,比如建立更多的托儿所,在公共场所建立更多的育婴室,就需要把女性的知识变成公众的知识、在公共领域可以被探讨的知识。这需要男性与女性意识上的转变,以及共同的参与。



黄灯
学者

湖南汨罗人。现任教于广东金融学院。主要从事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业余写作随笔。2016年春节,《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经新媒体演变成一个公共传播事件,黄灯笔下的丰三村引发了全国乡村话题大讨论。


《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
作者:黄灯
版本:理想国/台海出版社 2017年3月


 我的生活被琐事分割得过于琐碎


在我的人生经验中,我最大的困惑来自社会转型期的断裂对个人生命的震撼,我无法理解社会运转的诸多逻辑,客观说,这种精神上的困惑和女性性别无关。作为女性学者,在现实生活中,唯一来自我身份上的日常困扰在于,我的生活被琐事分割得过于琐碎,我没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很多时候,不得不屈从中年人的生存困境,去对付一些日常的杂事。中年心性的相对成熟和个人时间上的匮乏状态,常常让我无所适从。


我希望能有更好的社会服务,能有更公平的法律保障和就业机会,帮助家庭主妇分担更多的压力,不要让她们处在事业和家庭的双重夹击中无所适从,以致很多女性到了年龄也不敢生孩子,给自己留下太多遗憾。


我希望生活越来越简单,不要各类密码,不要填太多表格,不要将有限的生命浪费在一些无聊的事情上面,能够集中精力去干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肖美丽
女权运动者

参与及策划众多女权倡导行动,广州F女权小组发起人,话剧《阴道之道》编剧及演员。


话剧《阴道之道》


 有多少人敢用中文说

 “我们都必须成为女权主义者”?


作为一个女权活动家,我确实在面对很多难以面对的现实。例如三八妇女节现在都不叫妇女节了,叫“女神节”“女王节”,变成了又一个购物节,变成了买些化妆品和做家务的工具送给女性,好让她们保持美丽和更好的进行无偿劳动。“妇女”这个本来充满革命性的称呼也变成了让人避之不及的贬义词。

 

很少有人想起来这一天是用来关心女性的处境,争取女性的权利的。相反,如果你想行动甚至只是想要谈论女性的权利,都会发现困难重重。两年前的三八节5个女权行动者,因为准备去做一个在地铁上派送反性骚扰小贴纸的行动,在活动前一天就被抓。今年的三八节,最具影响力的女权平台“女权之声”的微博被禁言。禁言前夕《环球时报》和《中国妇女报》说:主流媒体要夺回女权话语,避免它被腐蚀。同时,大批水军无端端硬要把女权和支持极端穆斯林扯在一起。还有些常见的奇怪说法,如果你接地气,他们说你是“田园女权”不够高大上,如果你高大上了他们又说你是境外反华势力。想要做些事情束手束脚,越来越难。

 



詹妮弗·劳伦斯、蕾哈娜身着迪奥“We should all be feminists”标语T恤


“女权”呢,作为Dior T台上的新潮,一款“We should all be feminists”的体恤被山寨,在淘宝上月销上千件,我担心很多买这件衣服的人的都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就是我们日常生活本身很重要很重要的一部分。有多少人敢用中文说“我们都必须成为女权主义者”呢?

 

张艳华

“双创人”


80后女性梦想实践者,一位“双创人”,除了创作外,也是一名创业者。


《本司汀》

作者:张艳华

版本:新星出版社 2017年1月


 他说,女作家写的硬科幻几乎不能看


在最近这本爱情科幻小说《本司汀》的一次签售会上,有一位读者在和我交流时说的第一句话是,“张老师您好,我没想到您是位女作家,还是位漂亮的女作家。”我问为何,他说,“小说里庞大的世界观、对未知世界的想象力不像是一个女作家能够驾驭的;而且,女作家写科幻题材的小说是一个大挑战,特别是硬科幻几乎不能看。”


我听完不免有点心惊与不安,但很感激这位坦诚的朋友直言不讳说出了他对女作家的想法。


我的名字有时候会让人误以为是男生。以前在上市公司做高管时,我通过邮件与客户或外地同事往来,他们常会认为我是男生,直到接通电话或者见到本人,会说,原来你是女生啊。言语中感觉得到他们似乎认为只有男生才有魄力和格局观,才能在公司里担任更重要的职务。在职场时,这种偏见不时会让我产生困扰。


当辞掉优渥的工作,开始专职写作,创办文创公司时,我发现我仍然面对着这样的偏见。周围人在猜测我是不是富二代,就因为我总是孤注一掷,任性地做喜欢的事。我还得发声说,我只是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也没有富豪男友,从大学时靠勤工俭学和奖学金付学费到毕业后独自闯上海,全靠自己做到经济独立、人格独立。


现在我是“双创人”,创作和创业同步进行。女性是有机会也有能力冲破偏见、按照自我设定去生活的,我确信这一点,也一直在实践。现在我创作一本爱情科幻小说,也是希望更多的女性能释放想象力,关注自然、科技和未来发展。女性的学识、性格、视野、价值观等等,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们的下一代,因此每一位女性更应该相信自己、不断尝试突破,即使偏见可能无处不在,但是梦想与性别无关。



一苇
作家

原名黄俏燕,作家,语文教师。无可救药的自然主义者,书痴。写童话,也写小说,私底下写诗。近年致力于整理中国故事,梦想为中国孩子建一个中国故事库。


《中国故事》

编者:一苇

版本:中信出版社·大方 2017年3月

 

 生为女人,一下地就被强加一种无价值感


面对这个问题,首先想到的,是童年的际遇。在我祖母与村中年长女性眼中,男孩才有价值,他们是传续香火、传宗接代的必需。而女孩是赔钱货。生为女人,一下地就被强加这样一种无价值感,它激起我强有力的叛逆心。


我们身处的文明,不可否认仍然以男性立场为主。在很多场合,女性会不自觉屈从于这种立场。我看过很多女人,她们终其一生致力于营造自身的女性魅力,去取悦男人,从而获得好处。成为人偶,即使是最美丽的人偶,对女人来说,也是可悲的吧?我觉得,这种立场妨碍了女性真正的成长。


生为女人,你要成长,直到成为你自己。我觉得,不管男性还是女性,必须要有一个自我的立场,这是脚下最稳固的根基。男人从小被要求成家立业。而女人,要去追求事业,要去实现自身的价值,必须先为自己造一个根基。



丁瑜
学者

毕业于香港大学社会工作与行政系,获得博士学位,现执教于中山大学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系。性别研究是她在学生时代就形成的研究兴趣。


《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
作者:丁瑜
版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6年5月


 说实话我已经没有办法安然处之了


要说真的是很大的困扰,倒还没有,基本上,我没有因为女性身份在现实生活中遭遇明确的困难。困扰在不同人身上有不同的体现,我的困扰,比如在我找男朋友、结婚之前,一些男生朋友们对我的评论,亲戚对我结不结婚、很迟结婚的议论。我觉得女性有很多挑战需要面对,而独自应对是非常困难的。我希望大家都能有这样的意识,而且大家都能去挑战这样固有的观念。但困难在于,社会上对于这些问题的认知太有限。我的研究就带有一种使命感,我很想让更多的人在性别意识方面能够觉醒。


我们身边有太多有失偏颇的观点,日常生活中媒体上的各种宣传、直男癌的言论、明星或者公众人物——比如韩寒之前引发争议的那首歌词和最近赵雷的那首《三十岁的女人》——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观点,都让身为现代女性的我感到很难接受。它们以一种非常不经意的方式在你的身边发生,不会直接对你的生活带来很大的困难,但却最可怕,悄无声音,巨大而广阔。作为一个女性学者,而且是做性别研究的学者,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时常会觉得不舒服。有学生问我,有了这样的性别敏感意识后,你怎么样才能和这个世界安然相处?我说,其实说实话我已经没有办法安然相处了。


很多细细碎碎、无声无息但又巨大的观念上的偏颇,需要我们一点一点去撬动和改变。这样的使命非常艰巨,任重而道远。若是只有少数人,就算大家非常使劲,也是无法撬动的。所以当然我希望更多的人有这样的意识。我们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不是理所当然,也不是女性就应该接受的境况。这个是需要我们去唤醒的。很多人会觉得“就是这样的啦”或者“我也做不了什么”,或者根本就觉得这些都不是压力。这是我特别无法安然处之的原因之一。


青年群体更应该有这样的意识,能够在日常生活中关注到这件事。性别平等不是宏大的叙述和口号,它真真切切地影响我们的每日生活。希望青年朋友能够对这个话题有更多反思,致力于打造更好的生活环境,尤其是对女性更加友好。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采写:新京报记者 孔雪;编辑:户晓。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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