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九十四年前的文章，仍能戳穿今天中国电影的画皮

今天的推送，是名作家郁达夫写于1924年的一篇小文。

他看到了彼时困扰中国电影的诸多问题，并因此提出了若干可行性方案。然而，抄袭成风、原创精神缺失、回避社会现实等等弊端，至今在中国影坛也没有多少改观。

这些解决方案说起来并不难，可是一个世纪过去了，为什么局面依然如故？

因为，中国电影的症结，也是中国社会的症结。郁达夫可能不会料到，很多事情，并没有像他们这代人预期的那样发生改变。

如何的救度中国的电影

文 |郁达夫

作者简介：郁达夫（1896 - 1945），著名作家。代表作有《沉沦》《故都的秋》《春风沉醉的晚上》等。

电影成立的最大根据，就是要通俗，要Popular。因为太高深了，太艺术化了，恐怕曲高和寡，销不出去。所以从Commercial point of view讲起来，愈通俗愈好，愈能照一定的形式做出来愈好。结果就弄得同美国的那位讽刺滑嘴George Tean Nathan（ 枪稿编者注：美国著名剧评家 ）所说的一样，影片有几个金科玉律。他所举的有20种，现在择其要者说出来，就是：

（一）乡下姑娘，要不穿皮鞋、丝袜。

（二）各种调情的场面，要在海滨的一个危岩上。

（三）每个纽约的写字间的窗，看出去总看得见Singer公司的高楼。

（四）各投机大商人当接受破产通知的时候，他们的妻女总在开盛大的跳舞夜会。

（五）女人都有一样钟爱的动物在她身边。

（六）男子总送情人以珍珠的项饰。

（七）无论哪一个男人，在结婚以前，是游荡子的时候，迟早总要发现他儿子的未婚妻，就是他放荡当日的私生女。

（八）在赌场里，总要有一个人，玩把戏，用药水骰子，或假骨牌等。

（九）艺术家到乡下去画画，总要和一个乡下女子恋爱，因而看出他都会里的未婚妻的虚伪来。乡下女子的兄弟，总要对艺术家起反感。

（十）每个女人，总在对镜施粉时看见恶人进屋，在镜里现出恐怖的面色来。

（十一）西部山中，在大厅里两人相打的时候，总有一个人把灯打暗。

……

O.T.Nathan所说的美国的这一种电影的定则，不幸在中国的电影里也照样子发生了。就是每个中国的影片，总脱不了卡尔登（ 枪稿编者注：指民国时代上海滩娱乐地标级的卡尔登大戏院 ）的跳舞场、西湖的风景、手枪、麻雀牌之类。像这一种刻板的方法于影片的通俗化上，或者很有效力，但是我觉得导演家能少遵奉一点这些死规矩，也未始不可以使观者得到一种清新的感觉。 外国人老说中国人是最善抄袭，我觉得中国人的抄袭，还是不高明的。抄袭的妙手，在抄袭其神，而不抄袭其形。 现在我们中国的电影，事事在模仿外国、抄袭外国，结果弄得连几个死的定则都抄起来了，这那里还可以讲得上创造，讲得上艺术呢？

通俗化原不是病，不过刻板化却是病。 所以对于电影的通俗化，我不反对，但对于电影的刻板化，我却大不赞成。

从Commercial Point of view讲起来，通俗化原是要紧的，但也须有一个限制。你若死守了几个通俗的原则，照列行去，仍旧以为能事尽矣，那中国的电影，就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的日子。

所以我对于中国现代的电影，有下面的两个要求：

第一，我们所要求的是中国的电影，不是美国式的电影，所以我们与其看大华、卡而登的跳舞，还不如看乡下扶乩师的请毛公元帅（ 枪稿编者注：应指扶乩请神时请出的神灵刘根仙人 ）。我们要极力的摆脱模仿外国式的地方，才有真正的中国电影出现。房子不必一定要洋房，坐车不必一定要坐汽车。妖妇淫妇不必个个是剪去头发，画黑眼圈的，就是乡下的小脚妇人，穿了乾隆时代的衣服，天天在溪边挑水的女人，她的恶毒淫艳，尽可以追过中西女塾的学生的。

第二，我们要求新的不同的电影。已经看过许多次数，只把几个人面换一换的电影，我们不大愿意去看。我们所要求的，就是死规则的打破。我们要求有Originality的，有Creative spirit的东西。

我这两个提议，或者有人要反驳我，说，你要看中国的电影么？那么你去看古装影片好了。是的，古装影片，的确是中国特有的，可是现代的中国古装影片，同各戏院里新排的旧剧一比，觉得不但影片不能胜过旧剧，而且有许多戏院里的好处都失掉了。中国现在的古装影片，是大世界小世界的戏院的哑子化，何尝比戏院有一点进步？所以要光是看看红脸的关公和黑脸的张飞，那么我们还是到大小世界去看那些戏子好，何必看电影呢？所以我的要求，中国的古装影片仍旧不能满足。 古装影片，也要有创意，不要抄袭戏院里的那些陈腐的俗套才好。 即以旧剧而论，梅兰芳的古装，就比往日的进了一步。就是现代的貂蝉黛玉，电影里的貂蝉黛玉杨贵妃等，不能比梅兰芳的更进一步，那么我们非要反对进化的原理不可了。

对于第二种或者有人要说，那么奇形怪状的，譬如汽车会飞电灯会说话的东西岂不好么？乌盆记不就可以满足了么？这也不行的，光是奇怪没有什么理由，那么我们可以到江北大世界去看变戏法，何必来看电影呢？所以新奇Novely，也要不离Realism才行。要Realistic同时又要Original的出品，才是我所要求的东西。以文章来说，就譬如R.L.Stevenson的《新天方夜谭》之类，才足以当此。

关于电影的知识不多，所以不能说些可供内行人参考的话来。我只把我所感到的地方，写了这一点要求。

1924年9月20日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