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电影《熊的传说》
人熊债
文/朱奕璇
捉
一个活人,再捉一只同这个人身量相仿的熊。
将熊皮趁活剥下,趁那皮血淋淋时,将它披在人的身上,并贴合住人体。
滚烫的熊血和人皮贴在一处,久而久之,便会黏住,时间长了,便人皮熊皮浑然一体,再也剥不下来了。
到时候,药哑了嗓子,抽上几鞭子,驯的那人乖顺听话了,便牵着去冲州撞府,去京师那些个繁华地带表演讨钱,准能赚个盆满钵满。
时人谓之:人熊债。
只是被钱冲昏了头脑的人熊贩子们,常常不知道,这笔债,该是怎么个还法。
更不知道,不还的话,又会怎样。
那一点烛火灭尽时,虞先生恰好挑开青布帘子走进了铺子里。
他身上那簇新的蓝布衫子已然微微湿了,一点湿润寒凉的雨汽渗漉了进来。
“先生赶紧擦擦!”虞先生的小学徒见了,手忙脚乱地翻出一块干净布巾,凑了过去。
虞先生抬手一挡,“不必了,还有旁的要紧事要做呢……晓宇,去把我的家伙什拿过来。”
学徒晓宇迟疑了片刻,低声应了下来。
虞先生缓缓长出一口气,将自己重重摔入了梨花木椅里,顺手拿起搁在桌上的茶壶杯盏,倒了半杯凉茶,一气儿灌下肚去。
账房先生老穆察觉不对劲,从老花镜后面抬起眼睛,“谁拜托你做人熊?”
“黄熊。”虞先生撩起薄薄的冰玉似的眼皮儿,脸上隐约是个郁结着疑惑的阴沉表情,“城西那个做人熊的行家。”
“今天,他差人给我送了封信,说是想要拜托我替他做一只小人熊,做内胆的人也找好了,是个半大的少年。”虞先生揉了揉眉心,无声冷笑,“我可是他生意场上的头号竞争对手,他黄熊居然这么好心,用自己的名声来为我做垫脚石?”
老穆敛敛眉头,“此事须得好好考虑……小虞,近来你身边可有什么不一般的事儿?”
虞先生微微一怔,眼光一阵闪烁不定,陡然,他心里一冷,手指不自觉松了,杯盏落地,那水润的青瓷碎裂开来。
“坏了!”虞先生神情冰寒阴沉,“前几天,我发了个寻人启事,找我孩子。”
老穆一怔,“你还有个孩子?”
虞先生一叹,语气里颇有些萧索之意,“才两个月大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走了……大雪天,再也没找着。”
老穆吸着烟斗沉吟,片刻后,淡淡道:“这事儿还不能这么早就下定论……过几日,你得亲自到黄熊那儿瞧瞧那个孩子。”
他磕了磕烟灰,感慨:“最近我还看到一寻子启事呢,赏金高的吓人……好像是民国政府里头的一个大官儿,儿子被拐走了……”他讽刺地嘟哝了一句,“真是世态炎凉。”
因黄熊答应得爽快,日子定的极早,当日,虞先生带了学徒晓宇,叫了辆黄包车便上了路,约见地点是在城郊的一处林子里。
黄熊着一身中山装,短短的发茬几乎全白了,脸上分明有刀刻的皱纹的痕迹,这个虞先生的强劲竞争对手,如今,也已是个半身埋入黄土里的老人了。
黄熊身前是个铁笼子,笼子上罩着块黑布巾,笼子里头一点声响也无,虞先生几乎疑心里头的做内胆的人已然自裁死了。
晓宇瞅瞅虞先生,得了许可,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一把揪去了黑布。
坐在笼子里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和晓宇一般年纪,却衣着肮脏破烂,长长的头发油腻腻的散在背后,身上零零散散布着几处疤痕,一双眼睛麻木而清寒。
“从街市上逮来的一个小乞儿。”黄熊轻轻一笑,“现在世道可乱着呢……没人会关心这样一个人的死活,怎么样,做不做?”
虞先生轻轻一笑,慢条斯理道:“我还没问好处呢。”
黄熊竖起一根指头。
虞先生敛住眉头,“一千大洋?”这价钱放在道上,算是一般。
黄熊摇头。
“一万?”
黄熊还是摇头。
虞先生失笑道:“该不会是十万吧?”就算对于黄熊的财力而言,十万大洋也太贵了,几乎能把他黄家吃空。
“当然不是。”黄熊不紧不慢地道,“我指的,是一个位子。”
虞先生微微眯起眼睛,“黄熊爷的意思是?”
“你做好了这笔,我就带着它,离开这个地方,回到乡下养老去,以后人熊这条道上,就你自个儿称王称霸!”黄熊得意一笑,“怎样,你做不做?”
虞先生动了动喉咙,没能说出话来——这笔生意,于他而言,实在是赚翻了。只是利润越大,他越是疑心这是黄熊给他挖的坑、非诱着他往下跳。
“既然是给您做的,功夫自然要细致些。”虞先生笑道:“这样吧,您且把这孩子让我带回去,摸摸骨头、量量身材,找只匹配的小熊,再来答复。”
“这可不行。”黄熊一口回绝,面色冷淡,“这孩子金贵的很,您要是弄丢了,我可上哪找去?这样吧,孩子留我这,您要来看,随意!”
虞先生瞅瞅铁笼周围的七八个守卫,暗地里一声冷笑,心底疑心病犯得更厉害了,面上倒是仍旧不显山不露水,拱一拱手,“那就随黄熊爷吧。”
虞先生开始三天两头地往黄熊那跑。
最初,他只是给孩子摸摸骨头、把把脉什么的,后来便带些糖果面人儿来讨少年欢喜,不着痕迹地谈些家长里短。
不知为何,这孩子居然口风紧的很,一概只说“忘了”,问急了就撇过头去,任虞先生再怎么样也不肯搭理了。
虞先生瞅着又气又好笑——当年他家那小太岁不也这样么?牛脾气上来了倔得很,就算才两个月大,都看得出来!
再掐指算算,若是他家亲儿子还尚在人世,不也得十三四岁了么?
当下心里便咯噔一声,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半夜辗转难眠,木头床嘎吱嘎吱响了一晚上,第二天,老穆顶着黑眼圈怒火冲天地敲开了虞先生的门,但一看见那大男人脸上的俩红彤彤的眼,就什么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罢了。”老穆恼火地嘟囔,“你不安生,我也跟着不安生……你且安稳两天,我去问问我一个留过洋的朋友,他那指不准有法子。”
草草吃过早饭,当天,老穆便披了件厚袄子,从铺子里摸走了一件颇为值钱的古玩,亲自前去登门拜访。
直到天黑透了,老穆才迟迟地赶了回来,风尘仆仆,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
虞先生一瞧,便晓得自己的事儿有了底了。
掌灯、添酒,老穆吸了口烟,道:“小虞啊,你晓得这个‘亲子鉴定’不?”
虞先生一愣。
“洋玩意儿。”老穆道:“听说靠谱。就是搞来那孩子的血,然后搞来你的血,给专门的大机构送过去,那儿就能帮你验是不是父子。”
虞先生眼睛“瞪”的一亮。
“尽快抽血去吧。”老穆凉凉道:“那黄熊,怕是快要等不及了。”
“晓宇!”老穆侧过头,看向铺子里头。
一个十三岁少年应声跑了出来,“嗳!穆爷爷,你找我?”
“走。”老穆喝光杯子里的烧酒,“你随我去个地方,认认道,几天后,你师父要让你去那送东西。”
约莫一天后,学徒晓宇便被虞先生单独叫到了书房去。
虞先生手里头握着一个锦盒,不知里头装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晓宇。
“里头是易碎的玩意儿,千万注意着点!”虞先生叮嘱,“送到‘振英医诊’去,你晓得吧?昨天你老穆爷爷领着你去看的那地儿,中长街十八号!”
晓宇点点头,笑道:“师父你就放心吧!那天我来回跑了两趟呢,不会认错的。”
“那就好。坐车去吧,快。”虞先生摸摸他的头,慈祥一笑,“事儿办好了,回来我赏你个糖葫芦!”
晓宇点点头,他抓紧手里头的锦盒,有些好奇,它轻极了,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进去。
不久之后,他便晓得了。
黄包车翻在半道上,车夫撞倒了路上挎着包的姨太太,三个人都摔在地上,晓宇头昏脑涨,摸了摸头,感觉手底下隆起了一个包,疼得钻心。
晓宇定了定神,才发觉手里的锦盒没了,他着急忙慌地四处探看,终于在不远处的地上,看到了它。盒子盖儿被甩开了,从里面滚出一个晶亮的玻璃瓶子,碎了一地,里面艳红的液体流了一地。
那是……血么?
晓宇脑子里一片空白。
糟糕了……东西烂了,要怎么办?
虞先生坐在门口瞅着鸦片,铺子里云雾缭绕,他心神不定地看着铺子门口,敛紧了眉头——晓宇去了好些时辰了,怎么还没回来,照理说,不应该啊。
正烦心地想着,铺子门口的青布帘子便被掀了起来,少年一瘸一拐地走进,脸上贴了好大一块纱布,见了虞先生,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
“你怎么搞的?”虞先生接过那张纸,没看,而是有些心疼地碰了碰他的伤口,“疼么?”
“去医诊所的时候,黄包车翻了,车还撞到个姨太太,被她抽了几下……”晓宇垂着眼笑笑,“没事儿,不疼的。师父你赶紧看看那张纸,我不认字儿,你看看对么,不对我就再跑一趟。”
虞先生应了一声,叹气道:“世态炎凉……辛苦你了。”
他展纸一看,眼睛慢慢睁大了,手指发抖。
虞先生霍然起身,“老穆!老穆!”那声音高昂,直如疯癫。
“怎么了?怎么了?”老穆连忙诧异地从里间走了出来,看到一双狂喜的眼睛。
“是!”虞先生大笑道:“是他!”
“那真是恭喜了。”老穆松了口气,“但别高兴的太早了,黄熊可金贵这孩子,不会轻易放手的,目前要烦心的,是怎么把孩子救出来。”
“嗯。我晓得的。”虞先生点点头,脸上仍有些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
晓宇呆呆地站在原地,神情有些瑟缩。
“怎么了?”虞先生笑道:“这次,你是大功臣!我可要好好犒劳你,说吧,想吃什么?”
老穆吸了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烟雾遮住了他的眼睛,他陡然突兀地问道:“小虞,晓宇……也是十三岁吧?”
“嗯对啊,怎么——”虞先生的话头陡然截住了,他瞪大眼睛看向老穆,没有说话,似乎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别这么看着我。”老穆不自在地别过了眼去,淡淡道:“我什么都没说,你若是想到了,那只能说,你脑子里本就有这个念头。”
虞先生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他张口结舌,想要反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转了脸,看向了晓宇,神情一片空白。
“师父……”晓宇有些怕了,瑟瑟地唤。
“嗯?”虞先生眨眨眼睛,柔声道:“乖,没事的,我和你穆爷爷什么都没说啊……今晚好好犒劳犒劳你,明天跟我一起去黄熊那,准备好我的工具,要做人熊了。”
晓宇一怔,“师父要什么工具?小人熊的那套,还是大的那套。”
“小的。”
屋内的烛火一动,熄灭了,屋外的漫漫的湿冷雨汽压进了铺子。
渗进骨头的冷。
第二天,黄熊处。
老穆、虞先生以及晓宇三人一齐到来,晓宇怀里抱着器具,黄熊瞥了一眼,笑道:“贤弟终于想好了?”
“这样一桩美交易,我要是拒绝,那真是蠢破天了。”虞先生笑笑,“老穆,我到了,你和晓宇一齐离开吧。”
“嗯。”老穆点点头,却又一脸为难。
“怎么了?”虞先生敛眉,“老穆,你可别让我在黄熊爷面前难堪。”
“黄熊爷。”老穆尴尬地拱拱手,“胃有些疼,大概是早上吃坏肚子了……可能让我先……”
黄熊皱皱眉毛,捏住鼻子,“随你。”
“谢黄熊爷。”老穆长出一口气,才抬起脚,就身子一晃,差点一头栽倒。
晓宇连忙伸手搀住他,“穆爷爷,我扶着您去吧。”
老穆眼光一闪,抬起手摸了摸晓宇的头,半晌,叹了口气。
一间屋子,一盏昏灯,一把剥皮刀。
虞先生抬刀,贴近身前少年的皮肤。
那人微微瑟缩了一下,低声道:“为什么……?”
虞先生指尖一凉,他一怔抬头,看到那人脸上淌落的泪水。
“为什么?师父……”晓宇哽咽,“为什么要把我做成人熊?”
虞先生沉默片刻,低声道:“为了救那少年,你必须替他成为内胆。”
晓宇愕然,“为……为什么要救他?”
“那少年,是我的亲生骨肉。”虞先生侧过眼睛,避过他的眼神,不敢再看,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晓宇立时懂了。
晓宇是虞先生的学徒,是他在一个大雪夜捡回来的,养了将近十三年。
可是捡来的孩子,终究不是亲孩子。在一个屋檐底下生活了这么久,还是比不上亲子血浓。
更何况,晓宇跟了虞先生这么久,可以说,虞先生的一身技艺,他已学得差不多了,既然如此,找回了亲孩子的虞先生,怎么能留这么一个人活在世界上?
“乖孩子。”晓宇一抖,他感到虞先生摸了摸他的头,依然温柔,“喝了它。”
双颊被紧紧捏住,牙关被迫开启,哑嗓子的药灌了进来。
“一切顺利么?”老穆拍了拍还在发呆的虞先生的肩膀。
“嗯。只是……”虞先生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苦笑,还在发抖。
那个被他救回来的少年也在发抖。
虞先生将他搂进怀里,“别怕,别怕,我是你的爹爹,记得么?你原名应该是虞梅,梅花的梅,你是在一个大雪天被人贩子拐走的。”
“我叫虞梅?”少年好笑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虞先生一怔。
“小崽子。”老穆一拍他的后脑勺,敛了眉头骂道:“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你才不是我爹。”少年目光陌生,“要不是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就不告诉你了。我亲爹是民国政府里头的一个高官,那黄熊把我拐来,是为了要挟我爹。”
少年脸上露出一个厌恶的笑容,“那混蛋,怕我爹不听话然后把他逮起来,所以找了你代手,那样,即使被查了出来,做人熊的罪过也摊在你身上,不摊在我身上。”
他有些讶异,“我以为你们是知道了这事儿才救我呢,不过没事,现在知道也不晚,把我送回去,你还有一大笔赏钱能拿。”
老穆有些懵,他转头看看虞先生,对方也是呆愣愣的。
虞先生猛地掐住了老穆的肩膀,“不可能啊!我做了亲子鉴定的。”
老穆猛抽了口烟,沉声道:“走!去医诊那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