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报了针织部
已经是傍晚五点多了，深邃的天空褪去了最后一丝余晖。在日本东金小镇的一条山路上，三个小光点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三个骑着自行车的高中生，他们自行车的前轱辘左侧，安装着靠摩擦起电的车灯。这会儿，他们正骑往打工的工厂。
在大约还剩十分钟路程的时候，其中一个女孩喘着气对同伴说：「太累了，休息五分钟吧。」
另一个男孩看了看手表，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说道：「还有二十分钟才上班，应该来得及，那就休息会儿吧。」
于是三个人将自行车停在路边，然后就着路牙子坐下。
「小野，喝水吗？」嗓音沙哑的男孩从书包里翻出了两瓶水，将其中一瓶递给另外一个男孩。
那个叫小野的男孩只是「嗯」了一声，接过水后，却没有打开。
这时，女孩问吉田：「今天报名部活动时，你是不是报了棒球部呀？」（注：「部活动」是指日本高中及大学的课外活动）
吉田点点头。路灯下，他被晒得发黑的脸显得更黑。他反问女孩：「由佳里呢？报了什么部？」
「我和小野一起报了针织部。」由佳里说完看了一眼小野。
吉田含在口中的水差一点喷在了由佳里的脸上。他看看由佳里，又侧过脸盯着小野，然后用夸张的语气对小野说：「你报了针织部？」
小野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好在街灯昏暗，谁都没有发现他脸色有异。他低下头，手里攥着水瓶，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
这时的山路上基本没有车，也没什么行人，只有三个孩子静静坐在街沿。
沉默了一会儿，吉田忽然站起来：「走吧，不然上工要迟到了。那个叫有马的工头可烦人了，每次都找我茬。」
三人随即重新骑上了自行车。这次是两个光点在前，另一个跟在后面——在后面的是小野，他一言不发地低头爬坡，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
快到工厂的时候，吉田忽然转身冲着小野喊道：「野，针织部挺好的，刚刚不好意思啊！」
小野没有答话，由佳里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你的直性子是不是要改一改？对了，针织部的活动是周五，我记得棒球部也是这天。我看，不如活动后我们一起去吃大阪烧吧。」
「好主意，干脆来我妈开的店里吃吧，还能打折，就这么说定了！」吉田高兴地拍起了双手，以致忘了自己还骑着车，险些摔了下来。
小野却有点犹豫：「我还不知道，我爸能不能同意。」
「啊，为什么一定要他同意呢？」吉田很是不解。
由佳里连忙解释：「因为针织部要用的毛线、棒针还有教材都很贵，要一万多呢。何况，有些作品得带回家做，是吧小野君？」（注：1日元约合人民币0.0632元）
「可是小野，你打工攒的钱，还不够么？」
「还差五千左右。」
「没事，这点小钱，别放心上，哥借给你！」
小野却还是摇了摇头，这时工厂换班的铃声响了起来。孩子们循声望去，只见有马工头正摆着一张肥腻的臭脸，在门口等着他们。
于是三人赶忙将自行车停好，一路跑到了车间。
整个晚上，小野都在想针织部这件事，有好几次都将货品放错了纸箱。看着小野的心不在焉，有马把脸拉得跟驴脸一样长。小野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时间，三人都已是筋疲力尽了。
三个孩子慢悠悠地骑车回家，不想半路上吉田突然来了句：「喂，我们冲下去吧！」
还没等小野和由佳里反应过来，吉田已经欢呼着一路冲了下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黑夜中。
你一个男生，搞什么针织
「野，饭好了！」
小野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妈妈的声音仿佛是从墙壁缝里传出来的。
小野不情愿地站起身，推开木头门，木门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就在小野走到外屋的同时，小野的姐姐也刚好回来了。
「看来我正好赶上吃饭了——哇，有炸猪排，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
姐姐直接一屁股坐到矮桌前，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猪排塞进嘴里，然后边鼓着腮帮子边从冰箱里翻出一罐啤酒。随着呲啦一声，乳白色泡沫迅速溢出，姐姐迅速地抿了一口。
妈妈埋怨道：「进门不说『我回来了』，吃饭前也不说『我开吃了』，你真是越来越随便了。」
姐姐嘴里塞满了炸猪排，好不容易把猪排咽了下去，这才说道：「我都快饿死了，一天都没吃东西，你让我先吃两口，一会儿补说不行么？」
「你都二十三岁了，别人家二十三岁的姑娘，两个娃娃都生好了，你还在家里蹭吃蹭喝，说你两句还顶嘴。」妈妈依然不依不饶。
正说着，大门又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六七岁的中年男人。他戴着鸭舌帽，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工装，上面戴着「送货员」的铭牌。
妈妈立马停止了对姐姐的数落，面带微笑地迎了上去：「孩子他爸回来啦，您辛苦了。」
「小莉回来了？今天没加班？」爸爸一眼就看到了已经开吃的姐姐。
姐姐低头嘟嚷着：「爸爸也没说『我回来了』，凭什么非让我说？」说完，妈妈瞪了她一眼。
爸爸却没搭话，转身对妈妈说：「正好，今天买了些烤串。去把我的烧酒拿来，今天要喝点。」说着，爸爸坐到了姐姐的对面。
妈妈很快把烧酒拿了过来，爸爸咚咚咚地喝了一大口，从喉咙中发出了极其满足的声响。
这时，爸爸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小野说道：「野，你们好像在报名部活动是吧，你报名了哪个部？」
「最好不要是棒球部，你没那个运动细胞，看你瘦瘦弱弱的，掰手腕可能还赢不了你姐姐吧。音乐部那种也不行，家里没地方给你摆放那些乐器，而且会影响邻居……」爸爸说完又喝了好几口。
不想小野的姐姐突然插话：「他报了针织部。」
「什么？针织部？」小野的父母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小野狠狠地瞪了姐姐一眼，而姐姐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不行，这绝对不行!」爸爸首先发话，「针织不是女孩子的玩意儿么？你一个男生，搞什么针织？再说了，这个部要买一堆材料，得花很多钱吧。」
妈妈也说：「你报个数学部什么的不是挺好？我听说你那个住在对面小区的同桌，就是报了数学部呀。今天买菜的时候遇到他妈妈，她还和我说这个部的老师是从外校请来的，经常能猜中高考的数学题。」
姐姐翻了翻白眼：「我看干脆什么部都别报了，部活动都费钱。」
妈妈瞪了姐姐一眼：「回来后都没一句中听的话，还不如加班呢。」
「总嫌我烦，那我去睡觉了。」姐姐说完把空啤酒罐一推，然后便真的起身回了里屋。
妈妈嘴里继续抱怨着姐姐，手上的活却一刻没停下。
爸爸则将目光投向了老式的电视机。从娱乐节目里不时传出阵阵欢笑：一大群老少主持，几个帅气或漂亮的艺人，一些极尽生活化的搞笑话题。这是日本娱乐节目的标准配置，适合劳累了一天到家后什么都不愿意思考的工薪族。
小野不再说话，低下头默默地扒拉米饭，但「针织部」三个字，仿佛是粘在了碗底的米粒，怎么扒拉，都死死粘在那里。
在千鹤子太太的店里
放学的铃声响起后，还坐在教室中整理书包的小野愣住了。
书包最下面的角落里卷着一张崭新的五千日币。小野盯着看了半天，然后用两根手指将纸币轻轻地捏了出来。。
这张纸币带着一股浓烈而熟悉的气味。这是混合着各种廉价香水和化妆品的气味，小野经常在姐姐的身上嗅到。
从昨晚到这会儿，能够接近他书包，并且悄无声息地放下这五千日币的，只有姐姐。
小野抬头望着窗外。今天天气特别好，但小野却只注意着很远处火车站旁边的一栋高楼。那是东金镇上最高的建筑物，也是本地最大的商场。这栋楼一共有四层，其中底层还有一个超市，小野的姐姐就在这里当营业员。
「小野，看什么呢？」小野正望地出神，忽然一个声音在耳旁响起。
小野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由佳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旁边。
「你凑齐了报名费和材料费了么？」
小野低下头，看看手上的五千日币，腼腆地点了点头。
「太棒了，小野！我们一起去交费报名吧。」
部活动的报名在一楼大厅里，各个部的负责人坐在摆成一长溜的桌子后面，他们面前摆放着各自活动部的名称和介绍，还有许多学长学姐在大厅内来回走动，拉拢来往的学弟学妹们加入自己的活动部。
「太好了，终于有男生加入我们了，欢迎！」针织部接待小野和由佳里的是两个高年级的学姐，其中一个说话声音很甜。
小野低下了头，将一张铺平了的崭新的五千日币递了上去。
学姐熟练地写好收据并交给小野，接着她又叮嘱了几句：「小野君，我们针织部还需要自行购买一套活动用的材料，给你这张纸，上面写清楚了材料的种类和数目，你拿好喔。」
小野接过纸，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学姐又补充说：「对了，东金站边上的那个商场的二层，有一个专门卖各种手工用品的店，里面可以买到全套的材料。如果你说是咱们学校针织部的，老板娘还会给你九五折优惠喔。」
一旁的由佳里捂着嘴笑了起来：「谢谢学姐，那家店是我妈妈开的。」
「啊啊，原来您就是千鹤子太太的千金啊！这么一说，长得还真像。」
由佳里的母亲千鹤子，这会儿正斜靠在店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隔壁服装店的老板娘拉着家常。聊的内容，无非是田中家的小姨子和姐夫有一腿啦，或是山下家的女儿天天穿得和男人一样与别家姑娘约会之类的八卦。
说着说着，她们便聊到了在楼下超市工作的麻衣。服装店老板娘突然压低了声音，把头凑到了千鹤子的脸颊旁：「你知道么，麻衣的老公，是个变态！」
「变态？哪个方面的？」
「您想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她老公，是个女人！」
「难道麻衣是同性恋？」
「不是，听说她老公本来是正常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去做了变性手术。」
「为什么？那麻衣打算和她老公离婚么？」
「什么原因咱也不敢问，不过她俩可没说要离婚。」
「这世风，变了，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如我们那会儿了。」
千鹤子还想说什么，服装店的老板娘突然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冲着前面努努嘴。千鹤子回头一看，由佳里和小野正并肩朝着店里走来。
「您瞧，那不是楼下超市那个小野玲美的弟弟吗？听说他和麻衣关系不错。」
不过千鹤子没再搭话，她站了起来，远远地冲着由佳里喊道：「放学了？」
由佳里拉着小野，快步跑到千鹤子面前：「妈妈，我回来啦。这是我同学，小野。」
小野连忙弯腰鞠了一躬，千鹤子也略略欠身弯腰，脸上堆满了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