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十多年的古典诗歌,突然之间遇到了一个全民热谈古典诗词的浪潮,有点错愕——一档名叫《中国诗词大会》的节目,自今年春节以来引起了全民关注,热度可谓空前。看着各个平台上讨论这个节目的声音,心里不胜感慨,又有一些怅惘。
这种情况,对于这个曾经璀璨的诗国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因为肯定很多人去读诗。从这一方面来看,电视节目已经收取了所期待的效应。
有人批评说,节目更多是展现了选手的背诵能力,这不算本事。这种批评没有道理,因为这只是一个电视节目而已,需要照顾的因素太多,着重于考核选手的背诵能力,并没有什么问题。为什么那些竞相飙高音的节目可以得到追捧,而奖励选手背诵诗词能力的节目却不值得赞赏?这在情理上说不过去。
事实上,对于学诗词的人来说,无论年纪大小,多积记诵之功,永远不是一件坏事。前贤非常注重记诵。翻开《朱子语类》就可以看到,里面有大量谈论读书方法的内容,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在强调记诵的重要性,以及告诉弟子如何去熟记所读过的书。朱子的这些言语,针对的是普遍的读书人,而不是职业学者——那时候并没有这个职业。
学习古典诗词,记诵是非常重要的一种方法或手段,当然,它不能是目的。就我本人的见闻来说,今人的记诵之功,不是积得太多,而是太少。常见一些学者,陈述起观点来是口若悬河,然而需要征引典籍的时候,他们往往不能背诵出原文,而采取约述大意的方式。相比起来,老辈学者(尤其是受过旧式私塾教育的前辈)则不然,他们在谈话的过程中,一旦遇到经典书籍的片段,经常能够直接背诵出原文。
有人说,古人这种重视背诵的精神,扼杀了思维的活跃性,导致科学的不发达。我只能说,这个锅太大,古人是背不起的。在读书上重视记诵,何以就限制了科学?这个疑问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重大议题。事实上,一些人打造这个大锅,往往只是在掩饰自己的懒惰罢了。记诵,从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对于一篇文章、一首诗,今日能背诵,一段时间之后可能遗忘,这是人之常情。针对这种情况,古人强调要温故,然而今天一些人转而鄙薄背诵,若不是懒于温故,实在找不出其他原因。
记诵是一种实打实的功夫,非常能说明一个人在学问上的功力。什么样的情况下,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学问如何?答案应该是和此人聊天,而不是读他写的文章,因为文章可以事前做准备功夫,而聊天尤其是闲聊则不同,一个人的腹笥丰不丰,往往能在闲聊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某种程度上看,能背诵的作品多,还真是一项本事。选手在节目中展现出很强的背诵能力,毫无疑问是值得赞赏的,因为会这种功夫的人,我并不认为有很多——观众对选手背诵量的惊叹,不是正好说明这一类人在人群中的比例之低了吗?
多积记诵之功,跟某些人提倡的少儿读经运动不同,读经主事者只是要求少儿背诵经典,不讲解文意,夸大背诵的功效,这种做法是把背诵当成了目的,自然有许多弊病。但因此而反对或鄙薄背诵,则是因噎废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同样不可取。
在我有限的视野里,还没有见过一个背诵量很小的人能把古典诗文学好的。古人就更不用说了。王勃即席写成的《滕王阁序》,成为千古经典,文章里面有大量的典故,只能从平日的记诵中来。天才尚且如此用功于记诵,我辈凡夫俗子呢?
在诗词引发全民关注的时候,我们似乎更应该把力气用于探求诗词方面的真是真非问题。令我怅惘的是,在这一端,所看到的是满满的遗憾。
所谓的“是非”,不只是简单的对错,亦包含了对事实的认知与态度。一个人是否尊重事实,决定了与此人进行的讨论是否有意义。朱子说:“天下义理,只有一个是与非而已。是便是是,非便是非。”譬如,古典诗歌分古体诗和近体诗两种,从宋代以来,人们写近体诗都遵用《平水韵》,语言一直在变,但《平水韵》是一个稳定的书面系统,即便是帝王写近体诗——例如乾隆,也遵循这个韵部。这些情况,就是不容抹杀的事实,其背后的道理是:不能因为迁就当下的语言而轻易改动诗韵,因为语言流变得快,今日改订韵部,明日语言又变,那么按照这种思路,韵部又要再改,如此折腾,还写什么诗呢?
因此,今人写古典诗歌,若是不想遵用《平水韵》,大可不写近体,而去写古体,因为古体诗在押韵方面要求没有近体严格。所以这里面就有一个是非:遵用《平水韵》的作品不一定是近体诗(可能是古体),但不遵用《平水韵》的一定不是近体诗。
不过,当下的一个“盛景”是,一些好古人士提笔写古典诗歌,从平仄上看,他们是努力做到符合近体诗的格律,很显然是在写近体诗,然而押韵的时候却不用《平水韵》,还美其名曰用“新韵”。这种情况,存在于许多古典文学方面的学者身上,令人咋舌。又见诗词大会的一位评委,集了苏轼的几个诗句以成一首“七绝”,首句最后一个字是平声而不入韵,这不合近体诗的格律。被人指出问题后,这位先生如何进行自我辩护,此处不论,值得一说的是,他的粉丝们见此情况,纷起指责批评者是在嫉妒,却不理会批评者所指出的问题是否属实。
写诗出律不可怕,丢失了最起码的是非观,才是最惨不忍睹的情况。写诗不合格律,改合律就是了,然而今人却是文饰之辞何其多也。事实上,在学诗这条路上,再也没有比掌握格律更简单的事情了,一两个小时的学习即能解决,接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在阅读古人作品的时候注意核对格律,久之便于格律问题豁然无碍。
在今日常见的景象却是,许多学者或诗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要遵循格律,然而在另一边厢,一些享有巨大社会声誉的人,把一些不合规则的诗摆放出来,赚取世人点赞无数。你一说格律有问题,马上有人维护对方说:格律只不过是形式,形式应该与时俱进,意境、韵味才是最重要的。
这种声音,非但没有让人看出有什么意境或韵味,反而将说话者身上那股蔑弃规则的流氓气概展露无遗。当事不关己的时候,这些人可以大力挞伐、嘲讽那些不遵守规则的人,然而反观其人,却随时在藐视世间的规则。人一不小心就会成为自己鄙视的那种人,这真是一句警世名言。
每一种文体,都有它的规则。我们看到,即便是对韵部要求比较宽松的古体诗,也有一些必须遵守的规则,比如不能平仄通押。一个人写古体诗,文字的“意境”再高,也不能平仄通押。若是作者非要如此不可,那么可以去填词,例如《西江月》这个词牌,就是规定要平仄通押的。
在体育场上,没有人会反对这种说法:玩篮球不能用脚,用脚请去足球场。然而在今天的诗词圈里,你一谈类似的规则问题,则一定会有人出来抵制。可堪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