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按照“决定性瞬间”的法则给张爱玲拍一张照片,我将选择定格这一刻:
一九四五年元宵节的黄昏,送走好友苏青后,张爱玲来到公寓阳台上,看见一轮红色的月亮粘在远处高楼的边缘,下面是众生层峦迭嶂的复杂人生。
这一刻她为这人间下了断语: 这是乱世。
这是一个预言者的背影。
张爱玲是公认的天才,天才到近似于“巫”。
往小里说,她仿佛是细密沉重的水银,能沉到任何物质的内部去探寻到最实质的内容。
小时候,张爱玲父母离异,父亲再娶。对于自己的后母,张爱玲很没有好感 ,认为她势利、心机,两人很不对付。但就是这样,她仍能钻进对方心里去。
一次张爱玲在父亲书房里写作文,写完后忘记带走留在了那里。后母孙用蕃无意中看到,发现题目叫做《后母的心》,事关自己,就好奇地看了下去。
一看之不禁下大为叹服!
一个小女孩,竟把为人后母者的处境和心情刻画得丝丝入扣,孙用蕃竟几乎落下泪来,觉得即使是自己剖白自己的心声,也未必能形容得这样准确。
孙用蕃赶紧把这篇文章拿给丈夫看,以后每逢家里来了亲友,也把文章拿出来讲说讲说,竟成了她堵住别人闲话的最好用的辩白书。
同样看一本书,别人领会到的不及她的百分之一。
她曾经嫁的那个胡兰成,虽说德行有亏,但也算得上是一个传统文化浸泡出来的才子,自以为古文上面肯定比张爱玲强。没想到两人一起读书,书上的文字也忒偏心,只是向张爱玲一个人打招呼。
翻开诗经中的大雅,才念个开头“倬彼云汉,昭回於天”,张爱玲就是一惊:“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后面发现这诗果然是关于一场旱灾的。
两人又念《古诗十九首》: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她点评说:“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
看到《子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张爱玲叹息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
仿佛古人预先给她一支翻译笔,能解读出伏藏着的绝密信息来。
胡兰成彻底叹服,这个号称当时汪政府第一支笔,常在大报上纵论天下时事的政治文化明星,在张爱玲面前竟然落得不敢开口,感觉自己说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
再往大里说,她就象古代的钦天监,夜观天象之下对人类的命运了然于心,偶尔向世人透露出一星半点:
”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管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
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
在《盗墓笔记 》里,有一个气味很类似的人物张起灵,他每一次开口,比那些地鼠般层出不穷的僵尸鬼怪更能引起你的恐慌:“来不及了......”“没时间了......”。
这种话一般人没资格讲,讲的人只能是那些有超能力,了解内情的人。
而张爱玲凭着她的聪敏,成为看穿那个苍凉时代的知情人,感受到广大的无处不在的“惘惘的威胁”。
她笔下多是一些无力与命运抗争的旧式人物,在半推半就中终于被时代的洪流裹挟了去。
坏人多是小奸小恶,暗簇簇地阴暗嫉妒着,拽着别人与自己一同沉没。
那些成功了的也并不彻底,往往是靠着时世的成全。《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与范柳原兜兜转转,最后因为香港的沦陷而赢得一桩众人称羡的婚姻。
她熟悉这些人物,曾经被这些僵尸般的人物重重包围着。
但她是警醒的,凭借着自己的天才和意志,终于从这种人生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她的身边有一个英雄式的榜样。
这就是她的母亲黄逸梵。夫家是李鸿章后人,可谓门庭显赫,是白富美们普遍向往的好婚姻。
婚后丈夫渐渐热衷于抽鸦片,包粉头——遗少中流行的消遣,大家都不以为怪。
但受过良好教育的黄逸梵无法忍受,她不愿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华丽家庭中与其他人一起沉沦,于是和小姑子一起远赴法国留学,后来更毅然离婚。
姑嫂二人常年合住在一起,这些行径在当年可谓惊世骇俗之极。
但爱玲热爱母亲那里的钢琴声和笑语,象拜火教徒一样崇拜着这种自由明亮。
没多久,因为到母亲家来没提前向后母汇报,爱玲和后母起了争执,被父亲殴打并关禁闭。好心的下人死劝她:一定要忍,离开就回不来了呀!
她托人给母亲带信说明要投奔,母亲让她选择:留在父亲家有钱没书念,到我这里有书念但没钱。
瞅了个看守换班的空档,张爱玲逃出生天,朝向往已久的母亲家里奔去。
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在母亲家里的生活并不愉快,但自由的滋味本身就是奖赏。
从此,张爱玲就做了自己的英雄。
她的反抗,比母亲更彻底,更有目标。
她很清楚,念书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还是在父亲家时,她就曾为自己争取留学机会——没成功。
出逃前她就想明白了:在父亲家里“尽管满眼看到的是银钱进出,也不是我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得到我,最吃重的最后几年的求学的年龄反倒被耽搁了。”
母亲送她念港大,她珍惜机会,学习十分用功,每门功课都考第一,曾包揽文科二年级的全部两个奖学金。即使香港沦陷日军强行推广日语教育,从老师到学生大家都不当回事,她却认为不妨趁此机会多学一点是一点。
——张爱玲的天才,来自天赋,亦来自自觉的努力!
回到上海后,利用香港求学打下的英文底子,她投稿给英文报纸,初步确立了自己走文学路的信心,也解决了自己的经济问题。
但她深知,以红楼梦为代表的古典中国传统文化才是自己最深沉的血脉,她也知道,自己最广大的读者始终是同胞。
她捧着自己的小说敲开紫罗兰杂志社,正式敲开了四十年代文坛的大门。
但她没有因为知遇之恩而固守这个阵地,而是继续冲击水准更高的出版社,和当时影响最大的《杂志》建立了稳固的关系。
她的目标很明确,选择最能捧红自己的!
当时文坛流行冲淡、闲适,一派文绉绉的雍容揖让之风,张爱玲不管这些,一手文章写得分外妖娆,锋芒毕露。
滂沱大雨般毫不吝惜自己的才华,用各种细节、象征、隐喻,向读者奉献一个细细森森、牵牵绊绊、意意思思的感官盛宴。
和华美犀利的文风相呼应的,是身上自己设计的奇装异服,嫩黄宝蓝,长袍短套,极富视觉冲击力地招摇过市。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一时张爱玲三字横扫整个文坛,小学生们跟在她屁股后呼喊她的名字,就连当时达官贵人的筵席中都在不断谈论这三个字。
等到文章要集结出书时,有友人为她考虑,怕那些背景复杂的杂志今后会影响张爱玲的名声,转告她在这个敏感时期不要发表作品,甚至表示可以先不发文章,但由某书局预支稿费。
但张爱玲权衡过后还是一口气推出了几本书——“出名要趁早!”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很有道理的。当时因为的特殊情况,文坛上有一种难得的散漫自由 气息,所以贴近市民生活与心理的文章大行其道,成为张爱玲一举成名的大好契机。
没过几年,短暂的平静被打破,战事陡起,空气变得紧张,这一类文章不再被提倡,很快淡出了主流。 下一波爱玲潮,要等到七八十年代才重现江湖。
所以张爱玲的青年成名,和她把握时机的能力大有关系。
她的母亲身为新女性多年,却是依靠祖产过日,经济上始终没能自立。
娜拉出走后要怎样生活?张爱玲代表那个年代的女性交出了一份真实的答卷。
一九九五年的美国洛杉矶,张爱玲住在一间四壁如雪洞般的公寓房里,谢绝外部世界一切好奇的刺探。
她有条不紊地整理好遗嘱,各种证件和信件,把它们都装进一只手提包,放在门边易被发现的显眼处。在中秋节前的一天,躺在行军床上静静归去。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一如她生前的作风——硬,净。
余秋雨说:张爱玲的灵魂飘浮太空的时候,第一站必定是上海。
不知此时她是否回想起五十年前的上海,那个有月亮的晚上……
衬在苍凉背景上的背影,曾定格了一个乱世英雄的姿态,它是一幅强者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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