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之前，我爸妈经历了六年的爱情长跑。
这在80年代是一个不多见的事情。原因没别的，就是因为当时我外公外婆不同意，很明确的一句话：“门不当，户不对，以后是不会过好的。”可我妈就是不信这个邪，嫁定了这个人。
1980年，我妈高中毕业，高考差了三分落榜，去了街道待业。我爸当时是街道的工作人员。据说，我妈第一次见到我爸的时候，他正在裱一幅画，又听旁边的人说，那副工笔画是我爸亲笔画的，内心诗情画意的我妈立刻就沦陷了。
那年我爸已经快三十岁了，因为照顾多病的奶奶，耽误了结婚的年纪，成了大龄男青年，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美名。当时方圆五里地，都知道街道有个小陈，浓眉大眼，还有才情，许多姑娘放学下班绕了远路，只为守在我爸回家的路上偷偷看上他一眼。后来我爸跟我说过，很多姑娘对他有意思，他不是不知道，但也就仅限于知道罢了。不然呢，还能怎么样？我爸有些茫然地问我。
对于一个摩羯座男人来说，主动出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妈的出现正好克服了这个问题。18岁的大姑娘，单纯懵懂，一朝心动，没别的办法，就放开胆子去追。我爸上班，我妈就成天泡在街道里，我爸下班，我妈就一路跟着他往家走。久而久之，周遭出现了流言，街道那个浓眉大眼的小陈有对象了。许多姑娘的心碎了，终于流言传到了我爸耳朵里，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一个有对象的人了！
那个年代，每个人的圈子都不大，邻里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大伯小婶去一趟菜场，连巷口小张家儿媳妇昨天晚上吃了一巴掌都能知道。我父母之间的恋爱也没有能瞒过家人。外公外婆非常严肃地跟妈妈谈了一次，告诉她，家里绝不同意她跟一个大11岁，乡下来的男人往来。我的外公外婆都是好几辈子的城里人，而爷爷奶奶这边是在我爸爸都会下地走路了才从农村来到城市。外公外婆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嫁到这样一个家庭去，大家的生活习惯差异太大，别说吃不惯住不惯，可能连婆婆说的话都听不懂，以后的日子会吃苦头。
正处在初恋风花雪月中的妈妈哪里听得进去？面对激烈的反对，我父母的爱情转移到了地下。他们隔三差五偷偷见面，平时就靠鸿雁传书。他们都是那个年代的文艺青年，约会时常选在图书馆，相互写的情书又让彼此觉得心灵相通，更多了共同语言。这份爱情，随着时间过去，隐秘地成长坚固起来。
1985年，我妈妈的外婆发话了：把那个小伙子带回来见见吧。太婆以长辈的姿态吩咐外公外婆，就让她嫁吧，我们家的女孩子跟一个男人搞了那么长时间的对象，也不能嫁给别人去，不能丢这样的人。
我爸妈结婚了，但他俩的爱情似乎就在结婚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了。婚后，我爸妈再也没有给对方写过一封情书，甚至在我的记忆中，他们没有相互说过一句情话，没有一起去看过一场电影，只有无休止的争吵和深夜里的烟味以及叹气声。
婚后的他们没有了文艺，没有了诗情画意。我妈挺着大肚子，要做十个人的中秋饭，我爸沉迷于武侠小说，成天左手一本金庸，右手一支香烟，连上厕所都放不下。那些属于他们的恋爱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外婆曾经的担忧都成了真，我奶奶虽然来自农村，却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光母乳就吃到了九岁，吃完娘的，吃大姐的，吃完大姐的吃二姐的……嫁给我爷爷之后，我奶奶又是左邻右里都知道的娇气，家里事情都是她婆婆和我爷爷做的。她婆婆去世了，我妈妈嫁过来了，家务就全部转移到了我妈妈身上。我妈妈又是一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只觉得奶奶把她当佣人使唤。这和她的想象差得太远了，她是一个八岁就在窗外种一棵桂花树，十岁就坐在窗头闻着木樨香味自己写朦胧诗的人，对婚后的想象全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谁知道要面对的却是柴米油盐，婆媳矛盾，心里的落差不是一点点大。
我妈妈憋着的气，都等着晚上向我爸爸宣泄，她想倾诉委屈，想让丈夫为她争取一点改变，而我爸爸只是烦躁地挠挠头，说：为什么别人能做到，你就不行呢？然后就点起一根烟，捧着书进了厕所。我妈的所有情绪，都化作了失望。
1990年，妈妈在我姑父的介绍下，去了外贸公司做业务员，从此变得忙碌起来。做外贸业务员经常需要到处出差，她终于可以从这个沉闷的婆家走出去，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妈妈仿佛如鱼得水，快速的学习外贸知识，积极地投入到新的工作里，很快就成为了公司的骨干。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我爸爸越来越沉闷的状态。那时候，我父母在家已经很少交流，最多说一些与我相关的事情，只是在外人面前还尽量维持着正常夫妻的样子。有一天，我妈一反常态，很兴奋的找我爸聊聊，似乎是给我爸找了一个经商的机会，希望他能够从街道出来，撸起袖子去创业。许多年后，我妈跟我说起这件事：当时，就算只是走在马路上，也能感受到时代在变了。我做外贸，走过的看过的多了，更加相信这是一个改变甚至飞跃的好时机。你爸爸常因为我赚的比他多不高兴，我就想，正好有机会，只要他想，就能去拼去挣。谁知道，你爸爸根本不想改变，他就想抱着他的铁饭碗，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妈妈兴奋地说完，爸爸发了一顿大火，他甚至砸碎了烟灰缸，留下一句“你就是不想过安分日子！”就摔门而去。那是我童年记忆里，见过爸爸最可怕的样子。我还记得那个下午，妈妈呆坐在那里，一直到天色暗了，她平静地收拾完地上的碎玻璃，牵着我去外婆家吃饭。
那以后，我父母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冰冷。又熬了两年，妈妈终于提出了离婚。这下子，不光我爸爸不同意，爷爷奶奶不同意，就连外公外婆也坚决反对。外婆说，我们家的女儿是不能离的。离婚成了一场拉锯战，引起了整个家庭巨大的风波，今天这个长辈来劝和，明天那个朋友来评理。我不知道，当时我的父母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好几次，我已经睡下，被他们从被窝里拉出来，穿好衣服，又被他们抱去奶奶那里，或者外婆那里，因为他们又要面临一次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