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边防检查站到监狱的这段路，老俊走了二十年
作者：大黑雨
口述：老俊
插画：马子龙
如果抛开脸上的皱纹和忧愁，细看老俊，你就会发现他确实很英俊。老俊身姿挺拔、线条刚毅，走到哪里都站得笔直，很有军人的姿态，这种气质和身上的囚服格格不入。实际上，在穿上囚服之前老俊本来是个军人，共和国的边防武警，却因为运输毒品罪，在高墙下蹉跎了整整二十年。
老俊没进监狱前，还是小俊。那个时候小俊驻防在西南边境口岸，一边是果敢，一边是中国。这里是中国西南的交通要道，也是毒品由缅甸进入中国的必经之路。每年，在这个口岸查获的毒品都以吨计算，而且几乎都是高纯度鸦片、海洛因、可卡因。往来的毒贩大多穷凶极恶，随身携带枪支和手榴弹，只要被缉毒查获，一言不合就开枪、丢手榴弹，在这个地方牺牲的武警和缉毒警也要比其他地方多很多。
在这个中国边境的一线部队，小俊却是个乐天派，见到谁都笑眯眯的。指导员曾经批评过小俊，平时乐呵呵的也就算了，执勤的时候还老是笑眯眯的，没有军人的威严。可小俊还是管不住自己。虽然没有军人的威严，可并不妨碍小俊突出表现，执勤第一天就逮到一个走私蜂猴、虎爪的野生动物走私贩子，第一年就拿到了优秀标兵的称号，指导员也不得不承认，小俊天生就是个当兵的料，要是能留在军营里，将大有作为。
小俊也想留在部队，可是农村出身的小俊，没有背景，仅仅凭着几年的优秀称号和指导员的褒奖是没办法顺利留在部队的，像小俊这样优秀的人在部队里还有很多，除非是有较大的立功表现，可以让上级注意到小俊，要不然，当完两年兵，小俊还是要回到农村。这里明明是最容易搜出毒品的地方，可他连一克都没有搜到过，只要搜到毒品，就能挂一枚军功章，那样的话，转士官也有希望了。
小俊还记得那天天气很热，北回归线附近的夏天很难熬，空气干燥炎热，当地百姓已经适应了这种天气，男人们都赤裸着上身，踩着夹脚拖鞋，这样即使天气再热，总算可以缓解一些。可小俊觉得自己快中暑了，一方面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一方面，军装都是长衣长裤，军装已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褶皱处全是白色的盐渍，脊背上的汗像山泉一样往下流，太阳底下执勤，检查着一个一个从缅甸过境的人，一切如往常一样。
可这一天却同往常又有些不一样，因为小俊闻到了一股酸味，一股很奇怪的酸味，不是醋味儿，闻着却比醋味儿还酸，循着味道，小俊看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中等身材，背着一个破烂的背包，眼神闪烁。职业素养告诉小俊，这个人有问题。
麻烦跟我来一下。小俊跟那个胖男人说。小俊明显看到胖男人哆嗦了一下。这让小俊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男人有问题。
在检查室里，小俊在这个男人的背包里搜出一个黑色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一个玩具车的盒子，酸味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这是什么？小俊问那个胖男人。
玩具车，带回去给娃娃玩的。那个胖男人湖南口音，证件上国籍却是缅甸。
小俊拆开包装，果然是一台玩具车。可酸味更浓了 ：有东西在这个玩具车里。
里面有什么？小俊神经开始紧张了起来。
胖男人大概是觉得事情败露了，哆哆嗦嗦，从腰包里掏出了一沓钱 ：麻烦警官抬抬手，放我一马吧。
小俊是农村孩子，从小到大也没见过那么多钱，那些钱有多少，一万？两万？小俊不知道，这是他能想象到的那沓钱的最大数字。实际上，那一沓钱，只有五千块，这还是小俊夜里佯装上厕所，在厕所里来来回回一张一张数出来的。
小俊没有拆开那辆玩具车，但他却知道里面是什么，一定是塞满玩具车的海洛因。可为了那五千块钱，例行检查以后小俊把那个男人放了，也放掉了留在部队里的机会。
果敢有很多湖南人。他们最开始是跑运输，帮着缅甸那边的矿山拉矿。那个年代，跑长途的，尤其是跑过境长途的不少都有吸毒的恶习，夜里跑累了乏了，在驾驶室里吸两口，路上吃住得再差都没关系。只要有两口可以吸，就能继续上路。
这些大车司机发现，过境的时候，在车上藏点毒品，根本发现不了，于是很多大车司机都有了副业。大车司机路上吸一点，到了地方再买一点，每次带一点点，赚个千八百，小日子过得很惬意。后来那一片的大车司机在缅甸当地拉帮结派。副业成了主业，卡车司机成了毒贩，他们把毒品藏在运货的卡车轮胎、油箱、各种犄角旮旯，甚至顶棚上边防部队都搜到过毒品。贩毒来钱更快，这些卡车司机就成了当地有名的华人黑帮。那个胖男人，难说也是那伙人当中的一个。
当兵这两年，小俊在检查站执勤还见过那个胖男人很多次，每次见到小俊，胖男人都一脸讪笑，往小俊检查的队伍钻。胖男人每次入境都带了给孩子的 “玩具”，每次都给小俊塞钱，显然，胖男人已经把小俊当成了自己人。这样几次以后，胖男人似乎对小俊也充满了信任，有一次胖男人往小俊塞的钱里夹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电话号码。小俊拨通了这个电话，传来的是那个胖男人的声音。
周末，胖男人把小俊带到了当地县城最大的夜总会，小俊在这个夜总会待了整整两天，这两天让小俊知道，有钱多好，再漂亮的女人也会躺在你的怀里，而不会因为你的家境离你而去。这两天，小俊没有花一分钱，回部队的时候，胖男人还给小俊塞了两条玉溪，他告诉小俊，只要休息，就给他打电话，他一定会把小俊的休息天安排妥当。这之后，小俊的周末不是在夜总会，就是在某个酒店。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小俊就退伍时，退伍前他挣扎了很久，他决定去找那个胖男人，他让胖男人搞500克高纯度海洛因，这花了他2万多积蓄。这些钱大部分都是那个胖男人陆陆续续给的，这次他全还给他了。不过这些海洛因只要能带到省城，价格就可以翻五倍，带到北京，价格就可以翻十倍。有了钱，就可以风风光光回家，娶个漂亮媳妇儿，爸妈也高兴。小俊是这么想的。
小俊退伍前回了一趟家，他跟他爸妈说，会带钱回来，把家里的泥砖房子翻新成砖房，真正的砖头。他把带回来的海洛因藏在了卧室的房梁上，每天晚上睡觉，小俊都盯着房梁。盯着房梁，小俊看到了爸妈的笑脸，看到了砖房，看到了漂亮媳妇。
销假后小俊兴冲冲地回部队办退伍手续。小俊没想到，还没出部队大院，他就被埋伏在部队大院门口的缉毒警戴上了手铐，押上了车。
在缉毒队的车里，小俊死活都想不出来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也想不通，为什么带毒品回家的时候，没人抓他，办完退伍手续，却就被缉毒队拿下了。这些东西，可能小俊一辈子都想不明白。家里的房梁上搜出的500克高纯度海洛因，小俊要么被枪毙，要么坐牢做一辈子。
判决下来的那天，小俊一整天心都在砰砰跳，他害怕，害怕过了这一天，他就会被拉出去枪毙，刚刚二十出头，小俊很怕死。
判决下来了。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小俊保住了一条命，毫无意外的，保住命的小俊被送进了监狱。
在监狱里小俊因为表现好，每年都是劳动积极分子，每年都能减刑。从死缓减到无期，从无期减到有期，从有期减到出狱，小俊已经不是小俊，小俊已经成了老俊。因为500克海洛因，小俊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来补偿，人生最好的二十年。
小俊出狱的时候脸上全是沟壑，看上去还要比同龄人老很多。自从入狱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笑过，从前在部队的时候那张天天挂着笑容再也没再老俊的脸上出现过。
看着监管区外陌生的高楼，恍如隔世，老俊二十年前看到过这里的样子，那个时候，监管区外还是连绵的水稻田。现在，他却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
出去以后，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沾这个了。出监管区前，管教对小俊说。
是啊，不能再沾这个了，人的一生没有多少个二十年。可自己还能做什么？老俊心想。
老俊想尽了办法才找到回村的路，可老俊已经不认识这里了。村口就能看到村民们起的砖房，都是些两三层的小楼，老俊的记忆翻江倒海，他却不知道，该走哪条路进村。可老俊还是找到了自己的家，因为全村唯独老俊的家，还是泥砖房。老俊的父亲在老俊入狱的这几年已经过世，老俊是独子，家里只剩下一个老母亲。一个老妇人，实在没有本事把泥砖房翻新成小楼。
回到家的第一晚，老俊难过得捂着枕头哭，他本来想让家里过上好日子，可事与愿违，老俊却让这个家成了最不幸的家庭，老俊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亏欠下这个家的。老俊在监狱里待了二十年，现在的老俊，没本事、没学历，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来让家里好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