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那边的医生说恢复得怎么样？”
视频电话里，丁彦雨航顶着一头疯长的黄发，穿一件简单的T恤，神情放松言语轻快，看上去完全不像31岁，“医生说（我）还能打个三四年！”
“经过前几年伤病的波折，可能即便你说自己已经好了，国内的俱乐部也不一定能放心签你，这个准备你有吗？”
“有的！”丁彦雨航秒答。
2024年11月25日，丁彦雨航结束了自己在美国的特训，只身一人从洛杉矶飞回北京。两米的身高令他在人群中非常醒目，但身边的人忙着出行，鲜有人认出这位曾经威震中国篮坛的名将。
他从2024年夏天开始为延续自己的职业篮球生涯“做最后一次努力”，自己花钱在上海一对一康复训练两个月后，又奔赴美国做全面的身体诊断、运动能力评估和专项特训。
“我的确有过退役的想法，但是这个夏天过后，我的腿好起来了，可以训练，也能打比赛了。”在资深篮球媒体人沈洋的帮助下，我与丁彦雨航取得了联系，约定10月到11月，在他赴美特训期间保持联系、深度专访，记录他为梦想而作的最后一搏。
▲2016年8月6日，巴西里约奥运会男篮小组赛，中国队选手丁彦雨航（中） 在对阵美国队的比赛中上篮 图/IC photo
“丁神”坠落人间
七年前的夏天，他结束自己的第一次NBA夏季联赛试训后回国，机场挤满球迷。
那时候的他能跳能突又能投，连续两个赛季斩获CBA（中国男子篮球职业联赛）“最有价值本土球员”，一场比赛砍下30分是常事，因他所效力的山东男篮主场设在济南市经十路，球迷尊他为“经十路的神”。
当他身披中国国家队战袍，既能篮下强突，又能三分远射，血脉压制亚洲劲敌韩国队时，全国球迷不分地域，把那句挂在山东省体育中心的横幅喊得震天响——“他强任他强，我们有丁彦雨航！”
2017年夏天丁彦雨航向NBA发起冲击，代表达拉斯独行侠队出战夏季联赛，全场球迷齐声为这个亚洲人——“中国男篮锋线上的答案”呐喊，“MVP！MVP！MVP！”多年之后，曾在NBA掀起过一阵“林疯狂”的华裔球星林书豪谈及当年仍然笃信，“如果不是因为伤病，小丁肯定是有机会加盟NBA的。”
拦阻丁彦雨航高飞远航的是他的右膝，由于常年在赛场上狂奔疾走、急停变向，他在职业生涯进入鼎盛期时遭遇伤情。膝盖伤病原本在职业篮球运动员中十分常见，丁彦雨航最初以为自己能很快康复，“我过去没太多伤病，更没有遇到大的伤病。”
他没有想到右腿一块受到抑制的股内侧肌竟是如此难缠，一如姚明的脚趾、刘翔的脚后跟，小小一处便可令巨人止步、飞人迫降。
现实永远比剧本更富戏剧性，丁彦雨航的职业轨迹从最高点垂直砸了下来。
2018年10月8日，丁彦雨航身披达拉斯独行侠队8号球衣亮相NBA季前赛深圳站。此前连续两个夏天，他都拒绝过NBA的双向合同，一直等到此番才与独行侠队签下了有望转为保障合同的训练营合同。
媒体和球迷热切期待着“丁神”正式登陆NBA，续写中国球员在大洋彼岸的传奇征途。
不料仅仅三天后，达拉斯独行侠队正式宣布裁掉丁彦雨航。随后他接受了比双向合同保障更低的Exhibit 10条款，前往独行侠发展联盟球队德克萨斯传奇队，并于当年12月赴美接受右膝关节镜手术，自此开始了漫长的康复。
右膝手术没能为丁彦雨航扫清障碍，超高的关注又放大了许多问题，他的竞技状态再也没能回复到巅峰时期。
▲2017年7月13日，NBA夏季联赛八分之一决赛，达拉斯独行侠队以83比76战胜萨克拉门托国王队，独行侠队的丁彦雨航在比赛中上篮 图/视觉中国
他上一次代表中国男篮出战还是2019年夏天。缺席CBA两个赛季后重返赛场也十分坎坷，他从济南辗转到上海、南京，薪资从千万级别降到了几十万。及至CBA2024-2025赛季开赛前，传出他赴四川队试训却并未获得合同，不少自媒体单方面宣布丁彦雨航就此结束职业生涯。
“去四川不是为试训，当时只是想找个能合练的地方一起打一打，看看自己恢复的情况。”丁彦雨航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我原本就计划好了，到美国让医生看一下我的腿，如果确定恢复好了，争取能够赶上CBA11月底的注册窗口期，在联赛第二阶段开赛时回到赛场。”
直到他回国前两天，仍然没有收到俱乐部的合约，眼看着CBA本赛季第二阶段即将于11月29日开赛，坊间只有他可能加盟某俱乐部的零星传言。即便付出了极大代价，他的最后一搏也有可能劳而无功。
“如果选择退役，其实也有其他工作赚钱的机会。花那么多钱，投入那么多时间康复，值得吗？”
“值得。无论能不能回到球场，最起码在我自己心里这一关是得先过的，对吧？我从受伤到现在也六年了，你说一个运动员，他的职业生涯能有几个六年？我全力以赴了，实在是不行，我也努力过了，没有什么遗憾可惜的。以后想起来，自己不会后悔。”
“丁去哪儿了？”
“小丁恢复得怎么样？”
看到沈洋发来的微信，我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她帮我联系了采访，自己居然都没有跟丁彦雨航多聊几句。
“过去的这几年，我都没有问过他（身体如何？未来怎么规划）这些问题。”沈洋说自己很能体会丁彦雨航的无奈和无力感，“这些年我自己也经历了一些事情，慢慢就会觉得，人其实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
我和沈洋是多年的朋友，找她帮我联系丁彦雨航，一是因为她从2009年就一直在第一线报道NBA；二是她全程跟进报道了丁彦雨航2017年那个夏天的NBA探路。
我读他们当年的对谈时，心中有许多触动——
“要走了，不管最后能不能留下，回看这四个月，最让你怀念的是什么？”
小丁想了一会儿，开口说，“就是这种过了今天没明天，每天都当作是最后一天过的日子吧。”
回想起最开始的那几天，他仍然历历在目。“那几天，我都把自己能练吐了。”
“比你好的人还有很多很多，特别是来到美国，看到这些人的天赋和身体条件很好，能来这里打球就是一种提高和开阔眼界，”小丁说，他来美国之后所受到的冲击始料未及，两国球员水平的差距，训练水平的差距，篮球理念和意识的差距，他都知道是真实存在的。不过，只有亲身体验了，才知道鸿沟有多深。
他甚至“嘲笑”自己初来乍到时的轻松心态，以及那幅美妙的蓝图。
“说实话，在这里才发现干每一件事情都难，每一个东西都是不通，不顺畅的。可以说困难发生在每一天，每一件事情上面。再加上自己身上还有很多不足和差距。可是这却反而激发了我的斗志。”
小丁说，在那些难题之后，他却反而看到了更多层面的自己。那个不愿意追求安逸的自己，那个宁愿过着有今天没明天，也要跟梦想死磕的自己。他说：“我不逼着自己，就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极限，我觉得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每天困难不断，更能激发出我的潜能。在这四个月，我每天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就做好自己，也不去想明天发生什么。”（2017年）
沈洋告诉我，她至今记得2017年拉斯维加斯夏季联赛主场馆托马斯和麦克体育中心里那一阵阵的山呼海啸，“不仅是现场的中国人，还有从没有看过他打球，更不知道小丁确实也是一位CBA联赛MVP的外国人，都聚在一起呼喊。那种兴奋程度，似乎是看到另一个‘林疯狂’般的奇迹又要在人们眼前上演。”
她在担任腾讯NBA驻美首席记者多年后自己创业做了制片人，见过许多大场面，却说那个夏天所经历的是自己职业生涯里“最值得回忆的一段”，“因为你看到的不仅是一个追风少年勇敢追梦，用实力赢得尊重。你甚至会觉得，那是一股力量，是一种风向，是一股暖流，可以传递给所有参与到中国篮球事业里的每一个人。”
“2024年夏天的时候我去了在加州办的classic比赛（加州经典赛），也算是夏季联赛的一个分支比赛。”郭士强教练带领的中国男篮在那边跟还没有拿到NBA合同的“打工仔”们打了三场比赛，都输得惨不忍睹。有一个在萨克拉门托球场工作的大叔拉着一个中国记者一个劲儿地问，“丁去哪儿了？”
“大叔说他几年前在夏季联赛现场看过丁彦雨航打球，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年轻人在场上意气风发的样子。”
沈洋把大叔这句话发给了久未联络的丁彦雨航，但没有多问他的情况。在丁彦雨航受伤的头两年里，他的伤情是俱乐部、媒体、球迷最关心的。围绕着他的伤病和恢复状况，以及何时能重返CBA、是否还为山东继续效力，高度敏感，个中起伏也在他的经纪团队和俱乐部之间产生了很多不愉快。
2021年10月，离开赛场将近三年的丁彦雨航终于以山东队替补的身份完成了自己的复出首秀，此后状态起伏，有单场拿下30+分、三分球15投9中的神勇，也有打打停停、伤停8周的困窘。
2022年夏天，他离开了从青年队起就效力的山东俱乐部，辗转上海、南京，都未能打完整个赛季，昔日的顶流渐渐成为联赛的边缘人。
2017年丁彦雨航跳起来几乎可以摸到天的那个夏天，回望时格外闪亮。“我知道小丁是个很洒脱的人，或者起码在面子上他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长期的伤病、状态的下滑，然后流离在板凳席上和各种流言之中……”看过名将新星的太多起落沉浮，沈洋感叹，对行于幽谷之中的人来说，那一声“加油”何其空洞，“还不如离得远些，在远处遥祝他人生道路少一点曲折。或者哪怕曲折，也希望他能够不被打扰，能寻找到心里的平静和辽阔。”
“他恢复得不错，能打比赛，训练也能上强度了。摸索了几年，他的膝盖治疗效果这次真的可能找到了方法。”听到我这样说，沈洋秒回了一句，“太好了！我特别希望他能继续打球！”
10月，崔永熙参加布鲁克林篮网俱乐部的社区活动时，沈洋也去了现场。2024年夏天，21岁的中国球员崔永熙通过球队试训和夏季联赛赢得了一份宝贵的双向合同，在10月28日完成了自己的NBA正赛首秀，成为第七位（此前有王治郅、巴特尔、姚明、易建联、孙悦、周琦）正式登陆NBA的中国球员。
2017年的夏天丁彦雨航也曾手握一份达拉斯独行侠的双向合同，他选择了回国继续统治CBA。CBA联赛当时还未出台限薪令，包括他在内的几位顶级球员年薪都超过了1000万元，而NBA双向合同球员年薪只有50万美元左右，且在NBA赛场最多出战45天，其余时间只能在发展联盟效力。
选择回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那两年国家队有一系列重要的国际大赛，2019年男篮世界杯已经确定在中国举办，自2017年，中国男篮就开始不断集结，参加世界杯的一系列预选赛。与其他世界强队临时集结、来之能战不同，中国男篮始终未能摆脱长期集训、大量合练的备战模式。2017年11月，丁彦雨航进入了由李楠率领的中国男篮红队，在客场挑战韩国队的比赛中，他在下半场接管了比赛，全场比赛砍下30分。
2018年雅加达亚运会，中国男女篮双双夺冠，那是中国篮球高歌猛进的盛世，球迷绝对没有料到中国男篮此后会接连缺席东京奥运会和巴黎奥运会。那年夏天，丁彦雨航又一次拒绝了一份双向合同，这一次给他递来合同的正是崔永熙今夏加盟的布鲁克林篮网。
沈洋说她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他，但是没有问出口。”她想问丁彦雨航，“如果当时接受了（双向合同），是否他的职业生涯会有不同的风景？”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问，时间向前，无法倒回。更何况，每一个决定对于当时来说都是深思熟虑的。
▲2019年，丁彦雨航进行康复训练 图/受访者提供
“再努力一次”
跟丁彦雨航约好了第一次采访时间后的第二天，他非常抱歉地告诉我，“我忘了今天有个比赛，咱们可以改约明天吗？”
他人在洛杉矶，跟北京有15小时的时差。这次去美国一是为了特训，二是找过去看过的几位医生，一起看看膝盖的恢复情况。
能多打对抗赛对他来说是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在国内大多数时间他都只能自己练，难得有高水平的对抗可以打一打，出发回国前一周打了两三场。此行还有一个收获是减重，我们第一次视频通话时，他已经减了将近20斤，“来这边，啥好吃的也吃不着，只能吃最健康的。”
每天训练前他都会喝一杯冰美式，帮助燃脂，训练后去咖啡馆小坐是难得的享受，但也只喝不加糖奶的热美式。
为丁彦雨航安排美国吃住行的是李俞章，从2017年开始李俞章便负责丁彦雨航的海外训练，后来加入他的经纪团队，“这几年我们之间更像是兄弟吧，互相帮助，小丁也给我很多支持。”
李俞章一直陪伴丁彦雨航，帮助他打理各种工作、生活的外围事务。11月中旬他先于丁彦雨航一周回国接洽CBA俱乐部，“小丁也许没有机会再回到MVP，但我一直相信他还是有机会继续打职业的，只是在不同年纪做不同的事。”
丁彦雨航2018年赴美手术时，李俞章便陪伴他度过了那段远离聚光灯的寂寞康复期。“作为曾赴德克萨斯州求学多年的人，我对他的感受有所体会，那是一种无法逃避的孤独。而且别忘了，他还拖着一条伤腿。”
李俞章毕业于有公立常春藤之称的名校——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高中时打篮球，打得很烂，虽然跟着校队训练，但从来没有报名出场的机会。”因为喜欢篮球，当他有机会涉足篮球领域，在国际贸易公司工作的他马上脱下西装，跑向球场，“我很早就跟小丁认识了，看到一个亚洲人能在球场上跟美国球员对抗，非常激动。”
“小丁有非常强大的自信心和自我肯定，我觉得这是这些年来他能坚持下来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李俞章讲了一个很有趣的细节，丁彦雨航第一次到美国特训时，“你跟他说现在场上有谁谁谁，怎么怎么有名什么的，他其实不是都了解都知道，但是他不太在乎对方是谁，也不怵。那种能够适应各种环境、在任何场地跟任何人打的能力非常强。”
能够参加特训和夏季联赛的人都是有天赋的，李俞章说，“自我肯定”让丁彦雨航与其他亚洲球员截然不同。
“你是名校毕业的，也非常优秀啊，你觉得小丁的自信跟我们普通人有很大不同吗？”
“跟普通人不同！”李俞章脱口而出，“不管是篮球，还是在其他他喜欢的事情和愿意做的事情上，他都是有超级强大的自信心的。非常难得的还有一点，配合着他的自信心，他还有一种无所畏惧的心态和自我肯定，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就是一种强大的意志，我觉得这个很重要很难得，因为这个东西其实是很难训练出来的。”
李俞章随即给我发了好多丁彦雨航在洛杉矶训练、康复的视频过来。美国那边的训练师是他们的老朋友，早晨送了孩子就去接丁彦雨航训练。洛杉矶的早晨已经很冷了，训练师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丁彦雨航还是一身短打，俩人像是处于两个季节。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视频里丁彦雨航看起来格外年轻，进行康复治疗的时候，总是喜欢把帽衫的帽子扣下来，一边刷手机一边吃东西。所谓少年感，就是在朋友们成家养娃儿的时候还在养育自己的人吧。
单是受伤头两三年，丁彦雨航自己花费在康复治疗上的钱就超过了两百万元，这几年收入不高且不稳定，他和相熟的朋友开玩笑说过“没钱了”。我问他的时候，他说一家知名体育用品企业一直没有中断与他的合约，无论是康复还是海外特训，账单还是付得起的。
“毕竟是一直花钱的节奏，钱慢慢花光，又看不到大的赚钱机会，你心里会发愁吗？”
丁彦雨航抓一抓头发，“会啊！但是现在比前两年好多了，那会儿腿不见好，完全不能支持正常的比赛和训练，心里真是愁。”
“好在我这人吧，想得少，想不了太远，算是活在当下吧。”他很诚恳，也很克制，不再是2017年那个说出“我爱上了这种有今天没明天”金句的状态。我开玩笑说，“咱们这样聊不太打动人啊！”他也嘎嘎笑起来，“姐，你是不是觉得跟我也聊不出啥。”
几天后，我看到一段他2024年夏天在上海康复训练的视频，瞬间泪目，想到贾玲拍的《热辣滚烫》。拍下丁彦雨航训练视频的是他的私人康复师李阳阳，他俩共同的特点是用调侃消解感动。
▲李阳阳陪丁彦雨航训练，两人轮流背对方爬台阶 图/受访者提供
“小伙，对自己挺狠啊”
由于此前丁彦雨航的手术和康复训练都是在美国完成的，我开始以为这次恢复也是美国方面的医疗团队。
“是李阳阳帮助他的，阳阳原来是中国三人篮球的队医，他是一个具有科研精神的康复师！”李俞章给了我李阳阳的微信。
如果说丁彦雨航的表达很克制，李阳阳更是那种习惯隐藏情绪的人，他和丁彦雨航同岁，从照片上看是个胖乎乎的小伙子，江西人。
作为队医，他看过太多伤病和伤心失意的年轻人，当他们找到他时，他必须给对方“康复的信心”，还要“解决他们的问题”。显然，过多共情和自我感动是帮不上太多忙的。
2021年李阳阳第一次见到丁彦雨航，“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被叫去给他做一次治疗，他的右腿肌肉萎缩得比较厉害，受过伤的运动员出现这种情况很常见，只要把肌肉激活就可以了。”
丁彦雨航问他自己的腿多久可以好。李阳阳脱口而出，“两三个月就能好！”丁彦雨航笑了起来，李阳阳事后方知“自己还是年少无知了一些，没见过什么世面”。
他后来才知道，丁彦雨航2018年和2019年两次腿部手术后的康复都没能严格按预定计划完成。由于腿部肌肉长期不发力，有伤的右腿股内侧肌被严重抑制，“按道理来说，这块肌肉其实一两周的时间就能完全激活，完全调动起来，然后再花一个月时间基本上就能稳定，但小丁完全不是，他的腿当时萎弱得很厉害，那块肌肉的神经支配出了问题。”
“那条腿最难受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是非常疼吗？”
丁彦雨航告诉我，“是酸痛，没办法支持训练和比赛，那会儿我是真愁。”2019年男篮世界杯开赛，他因伤缺席，看着中国男篮的晋级之路越走越窄，“气得想把电视砸了！腿伤得不是时候！”
李阳阳成为丁彦雨航的专职康复师，丁彦雨航自己掏腰包付给他一年75万元的工资，“小丁是个好老板。”俩人整天一起琢磨那块肌肉如何才能激活，“最开始的问题是激活不了，后来激活了以后又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自2021年到2023年，丁彦雨航的腿日渐好转，“右腿从完全手动激活，到半自动，到后来几分钟就可以搞定。”李阳阳叹一口气，难得动容，“小丁特别能忍，你知道他放松用什么吗？用杠铃杆，两边各加 70公斤的杠铃片，就是140公斤的重量放在大腿上滚，铁杆子，而且是滚一条腿。他为了康复吃的苦啊……”
▲2024年2月24日，澳门举办第一届大湾区国际体育商业峰会，丁彦雨航 （右） 与朱芳雨在篮球邀请赛后合影 图/视觉中国
但丁彦雨航没能在职业赛场上得到及时的正反馈，他离开山东，转会到上海，辗转到南京，练得很苦，机会不多，渐渐意冷心灰。从顶薪球星到轮换替补，他的收入也无力续聘李阳阳常年陪伴。李阳阳回新余老家开了一个面向普通大众的中医正骨推拿馆，取名“化骨绵掌”，“基本上他有问题的时候，我就去一下。”
听说丁彦雨航想要退役时，“我自己心里都有种不甘心！”李阳阳给丁彦雨航的微信备注至今仍是“CBA山东王者”。
2024年5月的一天凌晨，“王者”收到李阳阳的一条微信，长达九百多字——“我离开了之后，从未停止过对股内侧肌和臀肌激活联动的训练思考。今天穿个拖鞋出差，走在路上我突然（对怎么改你的发力动线）顿悟了……虽然可能不打职业了，但是练练不至于腿一大一小差距太大，多少顿悟得有点晚了。”
“动作很多，如果想练的话，我可以教你。”李阳阳说。
“没钱了。给不起了哦。”丁彦雨航刚发出这条，手机上跳出李阳阳回复的两个字，“免费！”
他秒回李阳阳一句“傻X”，李阳阳再骂回来，这是他们掩藏感动和深情的方式。
5月底的一个深夜，李阳阳的手机又亮了，这次是丁彦雨航的严肃深情，“阳阳，你那段话我真挺感动，说真的，我最近想了很多。你让我就这么退役我真的不甘心。都努力了这么久了，真的不差再努力一次。”
夏天的时候，李阳阳把按摩店关了两个月，收拾东西到上海跟丁彦雨航汇合。包邮区史上最热的这个夏天，李阳阳说自己根本没留意到，“很热吗？还好吧，反正在家在体育馆都有空调的。”
“小丁自己一直保持着训练，这次看到他的腿其实已经好很多了，训练强度能上去。过去大部分时间都是治疗，这次大部分时间都在训练。”李阳阳知道丁老板没啥钱了，就把小镇青年的勤俭持家发挥到极致，“在小丁租的房子，买些必要的健身设备，花了一万多块钱就搭好了一个够他用的健身房。”
李阳阳身兼康复师和训练师双重角色，好老板没钱了也还是好老板，“两个月给了我五万元，挺好的，够活了。”白天练力量和专项，晚上10点以后，哥俩一人刷个共享单车，沿着无人的黄浦江前滩全速骑行，“30公里，一个半小时完成！”他一手抓时速一手抓投入，“买骑行卡，两天就能回本儿！”
“这么说的时候，有点悲壮是吧？”李阳阳显然不允许任何人轻易感动，嗖嗖发来几段视频：丁彦雨航拿着筋膜刀忍痛刮着自己的右腿，画外音是李阳阳的一声大喊，“你倒是用点儿劲儿啊！”还有丁彦雨航奋力骑着小黄车，他在后面喊，“骑快点啊！你是小乌龟吗？”
他的肯定藏在“阴阳怪气”里，“小伙儿，对自己挺狠啊！”
“夏天把店关两个月，你妻子同意吗？”
“她很能理解，她原来也是运动员，打英式橄榄球的。”李阳阳的妻子高雪退役时一身伤病，“头上缝了28针，骨折过，两个大拇指韧带都断了，脚踝粉碎性骨折，两个膝盖8条韧带松了4条。”因为伤病，高雪最终没能入选东京奥运会阵容，“她晓得伤病给运动员带来的痛苦和不如意。”
我理解了为什么李阳阳总说丁彦雨航的腿伤“其实不算重”，为什么他比丁彦雨航更不愿意放弃，相比于那些普通运动员或者经济能力不足的运动员，丁彦雨航能获得的支持更多，理当继续追梦。
“丁彦雨航在疲乏无力时，遇到你真是一种幸运，某种程度上，你把自己的生命能量和韧性传递给他了。”李阳阳当然不会和我一起抒情，电话里他哈哈一笑，“互相成就，没有他，我治疗膝盖（的技术）也不会变得这么厉害。”
跟我一样，丁彦雨航也充分领教了李阳阳的绝不抒情，哥俩儿5月底那个感人的对话是这样结束的——
“我希望你最近能来上海。”
“可以，小伙。”
“你都没放弃，我凭啥放弃，我才31岁！”
“有啥好放弃的。”
▲2018年9月1日，印尼雅加达，2018雅加达亚运会男篮决赛，中国队以84比72战胜伊朗队，丁彦雨航 （左） 和队友庆祝夺冠 图/IC photo
打不赢，但我不服
——对话丁彦雨航
视频接通，丁彦雨航跳将出来，视频通话可以虚化掉背景，不过看起来他没打算隐藏什么，就那么往桌子边一坐，背后的柜子上杂物和瓶瓶罐罐随意散开。
我们视频通话的前一天，他刚打了一场对抗赛，对话就从比赛开始聊起了。
“人活的是一个经历”
南方人物周刊：能打比赛，说明腿真是好多了。不过即便你能打，可能俱乐部跟你签约前还是会有很多顾虑：知名度高，管理难度大，还有伤病隐患。
丁彦雨航：是的。主要还是担心我身体吧。怕我打两场可能不打了，之前确实腿不行，去了几个队坚持不下去，（有担心）也没办法。
南方人物周刊：伤病一来，处境就会特别现实，没有好的表现，就要面临球队交易，甚至被球队放弃。这几年你自己肯定也很难过。
丁彦雨航：习惯了。运动员肯定是要出成绩的，像我们就是要能打球，能给俱乐部带来胜利和好名次。
南方人物周刊：能接受是一方面，难过还是会有的。你有特别发愁的阶段吗？
丁彦雨航：有过。腿疼的那几年，特别愁。最难过的是2019年男篮世界杯开打后，我都想砸电视。伤得太不是时候了。
南方人物周刊：CBA这个赛季你没有注册，很多自媒体已经宣布你的职业生涯结束了，把你写得特别悲情，你看过相关的文章和视频吗？
丁彦雨航：我都不看这些。这些年，我自己也很少在社交媒体上发什么。自己状态不好，也不想给大家传递负面情绪。我也是真的都准备退役了，前两年腿确实达不到一个正常能参加比赛的标准，然后自己因为这种疼痛也闹心。今年夏天训练的时候，感觉腿比两年前好太多了，想着如果有继续的机会的话，就来美国好好练练，看看有没有机会还能回到赛场。
南方人物周刊：是不是要花很多钱？这几年，你为了治疗和康复已经花了好几百万了对吗？
丁彦雨航：嗯，是还挺贵的。几百万肯定是有的。不过我从小花钱就不心疼，哈哈。花在身体维护上更没啥心疼的。值得！像这回，无论最终能不能回到球场，我自己全力以赴了，如果实在是不行了，那我努力过了，也没有什么遗憾可惜的。起码在我自己心里这一关是得先过的，对吧？
南方人物周刊：你是拿过千万顶薪的球星，状态好的时候能挣钱，多花没事，可是现在随着年龄增长，老本儿都花光了。以后要是真不打球了，又挣不了这么多了，会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和顾虑吗？
丁彦雨航：有的时候有。但还好，不过我是觉得没有关系的。其实人活的就是个经历，也不是说我挣了多少钱，攒了多少钱。
南方人物周刊：你这次过去，美国那边的医生怎么说？
丁彦雨航：他们说还能打三四年。
南方人物周刊：那很好了呀，你觉得呢？
丁彦雨航：是啊，很好！我也觉得很好，还能打球就很满足。这几年挺不好过，不过想一想，我也觉得很庆幸，幸亏伤病出现的时候我还算年轻，还有时间调整。我今年31岁，正是一个篮球运动员的黄金期，技术和心理都是最成熟的时候，身体可以支持，能再打几年，是非常好的。
▲2016年6月10日，河南焦作，中国男篮训练备战2016中美男篮对抗赛第2场比赛，丁彦雨航 （左） 和宫鲁鸣教练在训练中 图/视觉中国
“不要太愁”
南方人物周刊：你是球迷心中的“意难平”，能够继续打球，球迷们可太开心了，你爸妈更是高兴吧，这几年他们也为你操心很多。
丁彦雨航：我小学毕业就离开新疆，自己到北京训练。爸妈对我也是挺放心的，因为从很小就放出去了，基本上我的事情都是我自己做主，他们都不干涉。这两年，说得最多的就是希望我活得开心点儿，“不要太愁！”
南方人物周刊：体育真是最好的教育，现在教养一个孩子太费劲了，我采访的包括你在内的好几个运动员，都是青少年时代就离家远行，也都长得挺好的。
丁彦雨航：我感觉父母小时候给的影响挺重要，三观正，后面也不会太歪。不过孩子太小就离家的话，还是要谨慎些。我来美国后，看到一些很小的留学生，感觉各方面问题还是不少。我去北京在王非教练的篮球训练营训练，大部分是高中生，初中生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孩子。第二年，我父亲就过来做教练了，等于也陪了我一年。
南方人物周刊：我看到一个网上“考古”，2009年中国男篮在天津亚锦赛决赛上输给了伊朗，网上关于中国男篮进入“后姚明时代”的哀叹很多，你在山东俱乐部的百度贴吧里留了一句：“有我，中国篮球，行。”那会儿你才16岁，还在青年队。
丁彦雨航：哈哈哈，其实那会并不行。我小时候瘦得跟个杆儿一样，不是特别出色，在八一青年队待了三个月，最后人家没要我，山东要了我。我自己最感谢的是宫鲁鸣教练，在国家队跟着他训练成长很大。长沙亚锦赛的时候，他一脚把我踹上场，那一脚，作用很大，到现在还起作用。
南方人物周刊：这一脚疗效这么长吗？
丁彦雨航：心理上的一种突破吧。在长沙刚开始我打得不好，都不想上场了，有点自我放弃了。宫鲁鸣教练把我抓起来，“你必须上！不投一个三分，我不会换你下来的！”一脚把我踹上去，我上去真的投开了！
南方人物周刊：宫鲁鸣教练训练量很大，有人给他取绰号“宫大量”。我记得2016年他带男篮国家队备战里约奥运会的时候，要求所有人利用休息时间累计投篮一万次，他也不检查，让大家自己计数，完成了告诉教练。
丁彦雨航：竞技体育，没有量是不可能出成绩的。我在联赛中爆发，就是从2016年那个赛季开始。里约奥运会上我们碰强队，真是打不过啊，但是我这人就是这样，“打不赢，但我不服！”
第一次去美国参加特训和夏季联赛，也是那个感觉，“打不赢，但我不服！”
南方人物周刊：我看到一个视频，你和一个训练师开玩笑，你们的座右铭都是：“练不死，就往死里练！”竞技体育其实是种极限实验，科学训练的本质是在可持续的前提下触摸到训练和对抗的极限负荷。职业化程度越高，对极限的探索越靠近极致。
丁彦雨航：是的，这种探索越来越离不开运动医学和康复手段。现在的运动员普遍比老一辈运动生涯更长一些。现在的康复越来越有体系，对运动员的保障相比前二十年我觉得要好太多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大的伤病，完全没有想到这个腿伤会纠缠这么久。也是因为这两年的接触，对康复和体能训练的认识深刻了很多。过去我不太喜欢力量训练，觉得枯燥，现在知道花在力量训练上的时间和汗水都会转化为场上能力。
南方人物周刊：你父母都是打篮球的专业运动员，他们都是什么年纪退役的？
丁彦雨航：他们都是部队篮球队的，那个年代的退役都比较早，我爸应该也就是我这个岁数，三十出头就退役了。
▲丁彦雨航少年时 图/受访者提供
“原来我这么厉害啊”
南方人物周刊：很多人谈到你都感慨万千，但是现在的你给我感觉情绪好稳定啊。
丁彦雨航：我是一个比较喜欢顺其自然的人，不会给自己定太高的目标，一般都是到了一个台阶，再去想下一个阶段的事。可能自己看得没那么长远，也想不了那么多问题。
南方人物周刊：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大心脏”嘛，对竞技体育来说是好事，想得少，有损耗没内耗，多好。
丁彦雨航：对，想不了那么多事。
南方人物周刊：你刚才说自己“打不赢，但我不服”这个劲儿在你成长中作用挺大吧。
丁彦雨航：是，我没有那么多野心啊什么的，但是好像也不是那种能过安稳日子、很容易满足的人。我不太喜欢过那种比较安逸的生活。
我喜欢阶段性的目标。基本上到一个台阶，我就想往上走走，往外走走。我虽然嘴上说是顺其自然，但是对自己的要求还是挺多的，对自己的训练、对自己的状态我都有要求。
南方人物周刊：网上有很多你巅峰时期的视频混剪，我看了都很震撼，确实是“中国男篮锋线上的答案”。2024，请回答，你觉得当年的自己牛不牛？
丁彦雨航：其实当时也没觉得多厉害，正好那时状态好，然后球权也都在我手里，算是把握住了机会吧。不过，打不上球的这两年，我也会看那些视频，心里也会冒出一句，“啊呀，原来我这么厉害啊！”
▲2018年3月16日，山东济南，CBA季后赛首轮，山东队以111比91战胜江苏队。丁彦雨航领取常规赛MVP奖杯 图/IC phot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