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传满，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国际事务研究院副研究员、规则标准与涉外法治研究中心主任；王希圣，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研究助理
来源：大湾区评论
在234年的美国历史上，没有一位现任或前任总统面临过刑事指控。
这一先例在2023年被打破，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在五个月内因四起不同的刑事案件被起诉。这些指控共同指控特朗普在任职之前、期间和之后从事了广泛可能构成犯罪的活动。其中一项指控导致前总统首次被刑事定罪，而其他三起案件仍在进行中。对此，作者在旧文
《特朗普“34宗罪”背后的法律逻辑》
当中详细分析了特朗普所涉及的“封口费”刑案所定的罪。
本文将会分析剩下的三大涉政刑事案件，揭示了美国司法系统在面对前所未有的政治挑战时的复杂性与脆弱性。同时，联邦最高法院关于总统豁免权的裁决，以及大法官个人行为的争议，也使司法公正性备受质疑。本文通过梳理这些关键事件，探讨美国宪政体制的现状与未来，并反思现代社会中民主与法治的真正意义。
2021年1月6日，美国国会山数千名示威者冲破警戒线，闯入国会大厦，占领参议院和众议院会场，迫使议员们紧急疏散。
这次被称为“国会山暴动”的事件，前后持续了数小时，被美国视为是对其民主制度的严重冲击。
两党政界人士纷纷谴责暴力行为，称其为“国内恐怖主义”。
事后，美国司法部也对千余名示威者进行了检控。
比如被称作“匿名者Q萨满”（QAnon Shaman）的杰克·安杰利（Jacob Chansley），因非法进入国会大楼，试图阻止国会对拜登总统当选的认证程序，构成妨碍司法公正罪，被判处41个月监禁。
而毕业于耶鲁大学法学院的前陆军伞兵、右翼组织“守誓者”（Oath Keepers）的创始人斯图尔特·罗兹（Stewart Rhodes），则是以共谋煽动叛乱罪等罪名被判处高达18年的有期徒刑。
时任总统特朗普，更是因其对2020年11月总统大选结果的质疑，以及在集会上鼓动支持者前往国会大厦，阻止国会认证拜登胜选等行径，被指责煽动叛乱，直接导致被联邦众议院以232票赞成、197票反对通过总统弹劾。最终因为在参议院赞成票未达到定罪所需的三分之二多数门槛（57赞成，43反对），侥幸没有被正式弹劾成功。
国会总统弹劾之外，美国联邦政府也对特朗普开启了多项刑事调查。2022年1月，美国司法部长加兰（Merrick Garland）正式任命曾任司法部公共廉洁部门负责人和海牙特别法庭首席检察官的杰克·史密斯（Jack Smith）为特别检察官，负责调查特朗普是否需要对“国会山暴动事件”负责，是否涉嫌“非法干预2020年总统选举后的权力移交，或在2021年1月6日左右举行的选举人团投票的认证”。
特朗普所涉及的三则涉政刑事案件的案件进度与罪名
（图源：作者自制）
本文围绕针对特朗普的三大刑事案件，浅析了美国大选中的司法政治，以及最高法院改革动议背后的各方博弈。
联邦最高法院“总统豁免权”裁决
（Donald J. Trump, Petitioner v. United States）
2023年8月1日，经过一年半的调查，特别检察官史密斯正式在美国哥伦比亚特区联邦地区法院，指控特朗普犯下四项联邦罪行：
1) 串谋欺骗美利坚合众国罪(conspiracy to defraud the United States)：
“Someone did knowingly combine, conspire, confederate, and agree with co-conspirators, known and unknown to the Grand Jury, to defraud the United States by using dishonesty, fraud, and deceit to impair, obstruct, and defeat the lawful federal government function by which the results of the presidential election are collected, counted, and certified by the federal government. ”
“某人与大陪审团已知和未知的共谋者共谋者串通、密谋、结盟并达成一致，通过不诚实、欺诈和欺骗，妨碍、阻挠和破坏美国联邦政府合法执行的职能，即联邦政府对总统选举结果的收集、计票和认证。”
2) 串谋阻碍官方程序罪(conspiracy to obstruct an official proceeding)：
“Someone, did knowingly combine, conspire, confederate, and agree with co-conspirators, known and unknown to the Grand Jury, to corruptly obstruct and impede an official proceeding, that is, the certification of the electoral vote, in violation of Title 18, United States Code, Section 1512(c)(2).”
“某人故意与大陪审团已知和未知的共谋者，串通、密谋、共谋并达成一致，试图以腐败的方式妨碍和阻碍一项官方程序，即选举投票认证，违反了《美国法典》第18编第1512(c)(2)节的规定。”
3）阻碍及企图妨碍官方程序罪(obstruction of and attempt to obstruct an official proceeding)：
“Someone, attempted to, and did, corruptly obstruct and impede an official proceeding, that is, the certification of the electoral vote.”
“某人企图并确实以腐败地方式阻挠和妨碍一项官方程序，即选举投票的证明。”
4）串谋妨碍（选举）权罪(conspiracy against rights)：
“Someone, did knowingly combine， conspire, confederate, and agree with co-conspirators, known and unknown to the Grand Jury, to injure, oppress, threaten, and intimidate one or more persons in the free exercise and enjoyment of a right and privilege secured to them by the Constitution and laws of the United States -- that is, the right to vote, and to have one’s vote counted.”
“某人与大陪审团已知和未知的共谋者共同串通、阴谋、联合，并同意对一人或多人的合法权利和特权进行伤害、压迫、威胁和恐吓，这些权利和特权由美国宪法和法律所保障，即投票权及其选票被计算的权利。”
特别检察官史密斯发表的对特朗普的起诉声明
（图源：美国司法部）
作为抗辩，特朗普及其律师团队，主张前总统对其担任总统期间的职务行享有刑事检控的“绝对豁免权”（Absolute Immunity），因为：
1. 分权原则与总统在宪法结构中的独特角色要求其享有免于刑事起诉的豁免权；
2. 弹劾和参议院定罪是对在职总统犯罪行为进行处理的唯一方法；
3. 先例判决支持总统享有免于刑事起诉的豁免权；
4. 美利坚合众国234年的宪政传统支持总统享有免于刑事起诉的豁免权；
5. 类似的豁免原则支持总统免于刑事起诉的豁免权；
6. 公共政策的考虑支持总统享有免于起诉的豁免权。
但是特朗普团队主张的“绝对豁免权”在初审和二审法院均未被支持。
上诉法官梅塔（Amit Mehta）在判决书中写道：
虽然总统在就公众关注的问题发表讲话时经常行使官方职责，但情况并非总是如此。在任总统竞选连任时，在竞选广告中或在政党大会上接受自己政党的提名时，他通常会就公众关心的问题发表讲话。然而，在这样的条件下，总统是以一种非官方的、私人的身份、寻求公职者的身份，而不是以公职者的官方身份来发表讲话的。以非官方身份采取的行动不符合官方行为豁免的条件。
2024年7月1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以6票保守派法官赞成、3票进步派法官反对的裁定，判决驳回了下级法院的判决，
支持特朗普可以因其在总统任期结束前采取的某些特定行为而免于刑事起诉。
在多数意见当中，法官们认为总统在宪法权力范围内行使的行为总统享有绝对豁免权并免于刑事起诉。在多数意见当中，法官们认为总统的在宪法范围内行权行为，享有绝对豁免权并可免于刑事起诉。首席大法官罗伯茨（John Roberts）在判决中解释说，
美国国会和法院都无权限制根据美国宪法专门授予总统的核心权力，例如总统的立法否决权以及战争时期行使总司令的指挥权。
除此之外，罗伯茨还写道，总统采取宪法法定权力之外的其他官方行为被推定豁免，可以被起诉，但前提是检察官需证明此类指控不会减损到行政部门的权力和职能。当法院在判定一个总统的行为是否为官方行为时，法院不能审查该行为背后的动机，也不能仅仅因为某一行为涉嫌违反法律而将其指定为非官方行为。被豁免的总统行为也将被排除在起诉其他行为时作为证据。
但是，
对于其他超
出宪法权力范围的非官方行为，刑事豁免不再适用。
多数人意见上所附上的但书使起诉美国总统变得难上加难。当然，保守派法官内部意见并非完全一致，大法官巴雷特（Amy Coney Barrett）在她的意见书中写道，她同意多数人的部分意见，但不是全部，比如说她认为美国总统的豁免行为仍然应该被允许作为审判的证据。
事实上，这份由保守派法官所撰写的有利于特朗普的多数人意见，
并没有解决所有有关于朗普刑事豁免权的问题。
它只是裁定了总统享有对其核心官方行为享有绝对的刑事豁免权。它并没有审议特朗普的哪些行为属于官方行为，也没有裁决关于特朗普可能要承担的刑事责任细节，而是将本案发回下级法院重审。
佐治亚州选举干涉案
（The State of Georgia v. Donald J. Trump）
佐治亚州作为摇摆州在近两年的美国总统大选当中成为了两党兵家必争之地。而
佐治亚州选举干涉案
被视为特朗普企图翻转2020年大选中的败局所采取的最为激进的行动。
尽管多次重新计票已确认拜登在该州以微弱优势赢得了16张选举人票，特朗普及其支持者却散布了关于选举中存在欺诈行为的虚假言论，并极力游说佐治亚州的官员及州议员推翻拜登的胜利结果，甚至策划派遣虚假的选举人至华盛顿。尤为引人注目的是，2021年1月2日，特朗普直接致电佐治亚州州务卿拉芬斯伯格（Brad Raffensperger），明确要求他“找出”足以扭转局势的11780张选票。
2023年8月14日，佐治亚州富尔顿县地方检察官威利斯（Fani Willis）在富尔顿县高等法院（Fulton County Superior Court），对特朗普及其18名盟友提起检控。在前后近100页的起诉书，检察官列举了针对特朗普及其18名盟友的41项罪名，其中13项是专门检控特朗普的。
特朗普及其政治盟友各自所涉及的罪名
（来源：维基百科）
2024年1月，特朗普的共同被告之一罗曼（Michael Roman）提出动议，指控威利斯与同案检察官韦德（Nathan Wade）有“不正当、秘密的私人关系”，并认为他们的私人关系在本案构成了利益冲突。威利斯与韦德都承认他们的恋爱关系，但否认他们违反了利益冲突回避规定。
2024年6月5日，佐治亚州上诉法院以需要考虑是否取消首席检察威利斯的资格，暂停了对本案的审理。法院表示，在审判庭裁定富尔顿县地方检察官威利斯是否应该被取消资格之前，此案将被搁置。这也就意味着，该案大概率不会在11月5日大选前开庭。
佛罗里达州机密文件案
(United States v. Trump, etc.)
根据美国1917年通过的《反间谍法》（美国法典第18编37章793节），任何个人或组织未经授权不得留存含有敏感国家安全信息的记录。
2023年6月8日，史密斯团队在佛罗里达州南区联邦地区法院，对特朗普及其助手诺塔(Walt Nauta)提出多项检控，
指控特朗普在总统任期结束后，依然非法持有并拒绝归还存放于海湖庄园的32份机密文件；
更为严重的是，证据显示特朗普至少两次将此类机密文件展示给了无权接触此类信息的主体。
机密文件案起诉书
（图源：佛罗里达州南区联邦地区法院）
起诉书详细列出了32项机密文件涉及的具体内容，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是，所涉31份文件均被明确标记为机密级别，涵盖了高度敏感的信息范畴，包括但不限于外国国家的军事能力评估、正在进行或计划中的军事活动，以及核武器的相关情报。此类信息的泄露或不当使用，将对国家安全构成重大威胁。
除此之外，检方还指控特朗普，犯有另外八项涉及试图阻碍官方调查的行为的罪行。具体而言，特朗普被指涉嫌指示诺塔转移包含机密文件的箱子，旨在通过这些手段，使得无论是特朗普的个人律师团队还是联邦调查局的调查人员，都难以轻易发现这些关键证据的存在，从而妨碍了司法程序的正常进行。
审判原定于2024年5月20日在佛罗里达州皮尔斯堡举行，
但特朗普任命的美国地方法官坎农（Aileen Cannon）无限期推迟了审判。
2024年7月15日，坎农更是进一步裁定史密斯2022年被任命为特别检察官是违宪的，正式下令终止此案的审理。
在美国三权分立宪制结构中，联邦最高法院所代表的司法系统，相对于行政和立法机构，是最被美国民众所信任的。大多数美国人民认为，不论是白宫还是国会，政客们会为了个人的政途前景与背后的财团利益，为选票与连任而争得头破血流。但是，并非通过全民选举且没有任期限制的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可以做到公正公平，并站在历史的高度效忠于美国宪法，维护美国宪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