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曾说:“女人这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
张迷容易被迷惑,以为伤张爱玲最深的都是男人。
其实,伤她至深的,一个是初恋胡兰成,另一个是她的妈妈黄逸梵。
张爱玲恨她妈妈到怎样的程度呢?她妈妈临终前,希望能见上她最后一面。她冷漠拒绝。
张爱玲的妈妈出生不凡。祖父黄翼升是李鸿章的副手。但她是姨太太生的遗腹子,同时出生的还有龙凤胎弟弟。虽然生在豪门,但童年不幸福,致使她对亲情很淡漠。
22岁时,黄逸梵和张志沂结婚,郎才女貌。婚后生下张爱玲、张子静一女一儿,看起来很美满。
但黄逸梵是新潮女性,张志沂是旧式遗少。婚后两个人简直是两个世界的,总是不断争吵。
婚姻生活不如意,一气之下,不顾一双儿女,就撺掇小姑子一起出门远行,漂洋过海去求学。
张爱玲父亲(中)
黄逸梵出国那一年,张爱玲4岁,一去四年。
育儿研究表明,0-6岁是小孩的情感依恋期、人格初步形成期。这个时候最需要父母的关注和陪伴。张爱玲最需要的陪伴的时候,黄逸梵并不在。
如果黄逸梵一直不在,估计张爱玲对母亲的态度,也如对父亲一般漠然。
可是,她回来了,就在张爱玲8岁时。
8岁是孩子刚刚对周围事物有深刻记忆的时候,黄逸梵回国的时间把握得刚刚好。而且,她还给女儿带来一段短暂的快乐时光。
黄逸梵一回来,就像一道阳光照进了张家。
原来打了过度吗啡、就快死了的张父决心痛改前非,去医院治疗。
随后,一家搬到一所新的花园洋房里。家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
家里一切都是新的,黄逸梵给小朋友小权利,可以选择墙壁该刷什么颜色。
张爱玲想把墙壁粉刷成橙红色,妈妈告诉她:“背景不要涂红色,红色太近在眼前,没有距离感。”
可是小女孩张爱玲还是乐呵呵地把房间涂成橙红色,不仅涂了自己的,还涂了弟弟的。
张爱玲《私语》里写到,自己喜欢橙红色那种温暖而亲近的感觉。就连蓝椅配上旧的玫瑰红地毯,不搭调,也觉得分外好看。
她当然知道这些大红大紫的搭配不符合审美,但只有这些温暖、热闹的颜色可以表达这种久违的快乐。
海子有句诗这样写:“写信给每一个爱我的人,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当年刚收获这种久违幸福的小女孩张爱玲就是这样。《私语》里这样记录:
“我写信给天津的一个玩伴,描写我们的新屋,写了三张信纸,还画了图样。没得到回信 —— 那样的粗俗的夸耀,任是谁也要讨厌罢?”
她实在太享受这种有妈妈在、一家其乐融融的、温暖而亲近的感觉了。
儿时的张爱玲
黄逸梵是留过洋的新女性,特别爱看书,尤其喜欢上厕所时看书。
家里订《小说月报》,杂志每月寄到了,便成了厕所读物。
某天黄逸梵读到老舍的《二马》时,忍不住坐在抽水马桶上,一面笑,一面读出来。厕所门外的女儿,也禁不住咳咳咳地笑了起来。
就是那一瞬间,从小聚少离多的生疏母女有了心灵的共鸣。
张爱玲是一个蛮偏执又蛮专一的人。多年以后,看过老舍的其他作品,也承认老舍的《离婚》、《火车》都写得比《二马》好,但她偏偏就最喜欢老舍的《二马》。
很明显,她喜欢的不是老舍的《二马》,而是因为妈妈读过《二马》。
张爱玲的妈妈不是传统的贤妻良母,但是一个教育理念非常超前的妈妈。
今天我们流行亲子共读一本书,早在八九十年前,她就先实行了。
某天,张妈妈带爱玲两姐弟读书,刚巧翻到书里夹着一朵花,她便顺势给孩子们谈起她的历史。没想到,爱玲听着听着竟然掉下泪来。
张妈妈敏感地察觉了爱玲的变化,对着弟弟说:“姐姐不是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表扬她强烈的感知力和同理心。
结果,张爱玲被夸得高兴,眼泪就干了,还因此很不好意思。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是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告白,张爱玲一生最珍惜懂得。
要爱她,必须先懂她。对于爱情如此,亲情也一样。
年少时眼泪一干会不好意思,也许是敏感的心思被妈妈懂得,太珍惜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
太在意,就会小心翼翼。张爱玲很在意她妈妈的看法。
好景不长,张爱玲父母离婚了。
妈妈又漂洋过海去留学,留张爱玲姐弟跟父亲生活。
等到张妈妈再回国,又十年八年过去了。
终有一晚,爱玲受不住父亲和继母的虐待,带着疟疾逃跑出来。
她那时带着母亲当年给她的温暖和光亮,以为到了妈妈怀里,日子就又会明朗起来。
只可惜,她母亲冷冷地给她两个选择:一是拿着一小笔钱去读书,二是嫁人。张爱玲选了第一条路。
左为穿着继母旧衣服的张爱玲
选择读书,没有经济来源,就得伸手向母亲要钱。
张爱玲曾经坦言:“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
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
当时战争爆发,上海物价飞涨,黄逸梵没有收入,靠祖上遗产生活,又爱打牌。张爱玲问她拿钱,常常要忍受她阴阳怪气的谩骂。
张爱玲写到:
“看得出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
“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
“母亲的钱无论如何我是要还的。”
有人说,爱的标准有很多个,花钱肯定是其中一条。如果一个人有一千万,给你买9999玫瑰,另一个有十块钱,给你9块,那后一个人更爱你。
道理相似,张爱玲介意的怕不是妈妈给多少钱,而是她甘愿付出的尺度。
女儿要的不是钱,是妈妈给钱的爽快,是足够的安全感。
比起钱,更让张爱玲心寒是妈妈不信任她。
张爱玲妈妈临终时,希望她能去见上最后一面。她断然拒绝,毫不留情。让人匪夷所思。
真是因为妈妈从前克扣她那点钱?
怕不至于。
直到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雷峰塔》、《易经》相继面世,疑团总算解开。
三部小说各抖包袱,一起对读才发现,故事原来是这样的:
张爱玲在香港读书时,她妈妈不管她暑假期间的食宿问题。爱玲体恤妈妈生活不易,把手头的800元奖金上交。结果,妈妈转头就把女儿的奖金输在牌桌上。
不仅如此,还在牌桌上怀疑“奖金”的来源:是否女儿和历史老师私通获得的“劳务费”?
母亲一面催促她亲自前往老师住处道谢,另一面真当女儿洗澡时闯入浴室,检查她是不是处女。
《易经》中,杨露(张母)说:“我知道你爸爸伤了你的心,可是你知道我不一样。从你小时候,我就跟你讲道理。”
而琵琶(张爱玲)只是大喊:“不!”
琵琶的独白是:爸爸没伤过我的心,我从来没有爱过他。还有没有说出口的,可你不一样。但你比他还过分。
比起不给钱,不被信任,才是最伤人心的。
比起父亲的漠然,母亲曾经的爱和懂得如今变得信任全无,才是张爱玲无情的根源。
最无情的爱玲,其实最有情。
只是被最在乎的人伤害过,就再也没勇气敞开心扉。
让张爱玲心寒的还有妈妈撩汉大过天。
自传性小说《小团圆》里有这样一幕场景:
蕊秋(张母)去看九莉(张爱玲),看了一会九莉就急着走了,因为要急着去见小男朋友。男朋友已经占据了妈妈生活的重心,即便她去看女儿,也是心不在焉。
而蕊秋让女儿陪她去海滩,如果突然从海水中冒出一个年轻人 —— 小男朋友,妈妈会立刻让女儿离开。
女儿免不了嫉恨这个年轻人抢走了妈妈,对他的描绘自然也就很主观地成为:“半截身子像马 —— 不是人,属于动物类;一撮黑头发黏贴在眉心,有秽亵感。”
因为和妈妈缠在一起,这个情人在女儿眼里怎么都不对。
妈妈对亲人理性,轮到恋爱这件事,又感性得近乎鲁莽。
她是为爱走天涯的人,可惜张爱玲分不到她的爱。
其实,张爱玲也嫉妒妈妈的美貌和魅力。
说实话,张爱玲妈妈确实是个美人。纯粹的中国大家闺秀,却像中德混血美女,大而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完美的身段。
《小团圆》中还有不少情节无意间展露张妈妈的女性魅力。
小说中项八小姐能“钓”到了毕大使,多少是因为蕊秋(张母)约会太多,漏下了毕大使这个老情人,才让项八有机可乘,弄假成真。
后来有人怀疑蕊秋是间谍,被迫从香港出走。毕大使到底不肯帮忙作证,因为太受刺激,他是为了她才追到香港,没想到却被另一个男人捉了去,她还是不爱他。九莉捕捉到了蕊秋的微表情,故作不在乎,叹息。
张爱玲曾经说:“一个有点姿色的女人,总爱在手里抓几个男人,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
又说:“一个女人,再好的,得不到男人的爱,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
那时爱玲年方二十二,青春少女,还没谈过恋爱。看着老妈比自己还有魅力,天天撩帅哥。她到底是嫉妒那些夺走妈妈关注力的帅哥,还是妒忌妈妈的魅力呢?
也许,都有吧。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
张爱玲跟妈妈的关系非常特别,很在意,但又很隔阂。
没有安全感的母女关系让张爱玲拒绝成为母亲。
张爱玲两度结婚,第一任丈夫是大家熟知的胡兰成。两人爱得死去活来,把张爱玲的子宫颈都折断了,也没留下爱情的结晶。
胡兰成深知张爱玲恐婴:“爱玲好像小孩,所以她不喜小孩。小狗小猫都不近,连对小天使她亦没有好感。”到底知爱玲至深者,莫过于胡兰成。
第二任是美籍左翼作家赖雅。张爱玲跟赖雅其实是奉子成婚,那年张爱玲36岁,赖雅65岁。那时是黄逸梵逝世前一年。
照说,奉子成婚的套路,是为了孩子赶紧结婚。
可张爱玲是什么人?她才不走寻常路。两人商量好,一致认为:婚是要结的,孩子是要打掉的。
《小团圆》中映射过这一幕:
“生个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赖雅)说,也有点迟疑。
九莉(张爱玲)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 —— 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
打胎用的是药流,下午下药,晚上才完成。
“她可以感觉到腿上拖着根线头,像炸弹的导线一样。几个钟头后还没发作……
夜间,她在浴室灯下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在她惊恐的眼睛里足有十时长,毕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与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血水,成为新刨的木头的淡橙色。
凹处凝聚的鲜血勾划出它的轮廓来,线条分明,一双环眼大得不合比例,双睛突出,抿着翅膀,是从前站在门头上的木雕的鸟。
恐怖到几点的一刹那间,她扳动机钮。以为冲不下去,竟在波涛汹涌中消失了。”
看到这一幕,会觉得张爱玲是一个毫无母爱的人。
张爱玲《倾城之恋》中有个金句:“如果你认识过去的我,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
是的,因为没有得到饱满的母爱,所以抗拒成为母亲。
张爱玲到美国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国。
后来写自传体小说《雷峰塔》、《易经》。上部女主角从父亲的家逃到母亲的家,下部披露了母亲的种种劣迹,结尾却让小说里的女主角重返上海。
原因很简单,在香港那段时间里,张爱玲与母亲关系逐渐恶劣,反倒是八岁那年母亲从国外回上海那一段,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回首一生,那一段,还是生命的亮色。
妈妈,还是她最在乎的人。
相传得知母亲去世消息后,张爱玲独自面壁而哭,大病一场。
直到两个月后,才有勇气整理母亲的遗物。
母亲为她留下一笔遗产,这让她到美国后得以立足。有一次,一件小古董她就卖了860美元。
晚年时,邻居发现张爱玲常常面壁而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起初以为她在念佛,可细听,又不是。
他禁不住问:“您需要帮助吗?”
张爱玲回过头来,有些自嘲地说:“对不起!慢待您了,真有点不好意思!请您理解,我在与我的妈妈说话呢。”
世人眼中的大才女张爱玲,
在妈妈那里,
也只是个索爱的小女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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