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青春期青少年不是一概地反权威。他们对权威是否服气,有赖于他们对权威是否认同。
文
|訾非
发展心理学家詹姆斯·尤尼丝
(James Youniss)
曾经总结说:“可能在生命中,没有哪个阶段的同伴关系,会像青春期那么重要。”
对于这句话,想必许多读者都有共鸣。青春期的青少年,经常像个任性的跳伞运动员,解开“父母”这把主伞,又试图解开“老师”这把副伞,只借助“同伴关系”这个备用伞让自己命悬一线。
同伴关系可以把一个青春期青少年带得很远,全然脱离他之前的生活路径。
和一群好友在阳光下挥汗运动,可能是一个人关于青春期最美好的回忆(黄宇 摄)
在心理咨询工作中,笔者经常听到为人父母者谈到这样的例子:孩子在小学的时候成绩优异,考上了重点中学,大家都相信他将来能考上大学、读研究生,谁知上了中学就和一群外校的孩子走到一起,时不时出去打架斗殴,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
或者一个中学老师带着遗憾的口吻说:我们班的章山,那可是个搞物理学的好苗子,竞赛拿了奖,考到名校读物理系,没想到大学才读了一年,就和高中那几个哥们儿开酒吧去了⋯⋯
为人父母者、为人师者,很容易觉得青春期的孩子稍不留神,就“走偏了”,脱缰而去了。
父母老师们喜欢成绩优异、头脑聪明的孩子,期待他们有不同寻常的发展,即使不能成为牛顿、爱因斯坦,也至少成为教授、律师、CEO。他们觉得孩子们之所以“功败垂成”,是被人尤其是同龄人带到了歧路上。
而走到“歧路”上的人,在描述自己的青春期经历时,看待同伴关系对他们的影响要比父母老师们积极得多。
那个在中学里放弃了学业和一群同龄人出去打架的人,有可能自豪地说:
“从此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
”——或者:
“再也没有人叫我‘书呆子’了。
”
那个放弃物理学,去开了酒吧的“小爱因斯坦”则会告诉你:“不好好念书了以后,发现生活原来还可以如此快乐。”
当然,和上面两个例子相反的发展路径的青少年也有很多。许多“不受待见”的孩子,却最终走向了最“主流”的人生路径,让他们的父母老师不胜惊讶。
《小欢喜》剧照
青春期犹如从蛹化蝶的转变,一个少年经过这个时期,会出落成什么样子,实在难以预料。他们的父母、老师和其他长辈对于孩子的期待,通常是基于主流的观念,以及公认的成功标准。
结果却是:这些权威,尤其是父母,对孩子的期待越主流、越具体,孩子反而表现得越是反主流。父母对他们的殷殷期待,在他们眼里却是陈腐不堪的。
不过,虽然青少年把成年人的期待撕得七零八落,他们也并不真的对成年人的一切都嗤之以鼻。那个打群架的孩子可能认真地问他叔叔:你们当年和隔壁厂干起来的时候,是赤手空拳还是有棍棒在手?
《黑暗荣耀》剧照
那个“小爱因斯坦”设法找到街对面那个开了十多年酒吧的大叔,真诚地想从对方那里学到一些经营之道。
青春期青少年不是一概地反权威。
他们对权威是否服气,有赖于他们对权威是否认同。
而他们认同什么样的权威,则有几分玄学的味道——也就是说,经常像抽签一样令人意外。
如果说青春期青少年对权威的认同毫无规律而言,倒也不是事实。只是有些规律说出来令人绝望。比如,青春期青少年普遍地不想从事他们父母做过的职业。甚至即便父母只是对某些职业表达了羡慕之情,那份职业也可能从此失去了魅力。此外,在寻求亲密关系、交友、审美趣味等方面,青春期的青少年眼里父母的意见也都有“点金成石”的后果。
在如今的社会,自主选择是一种被青少年普遍接受的生活态度,他们与父母辈在各方面保持差异化的需求之强烈,也就不足为奇了。这种需求的烈度,还受到了另一种前所未有的现象的反向强化——
现在的父母越来越内疚,生怕没有尽到养育的责任,于是有如“丫鬟”一般把“主人”——孩子——紧紧贴住。
在传统社会里,孩子甚至在青春期之前就被安排在父母辈从事的职业里,加之在传统社会里人的职业选择有限,“子承父业”还比较普遍。
尽管如此,我们也能看到大量的“子厌父业”的例子。
《小欢喜》剧
如今我们更是经常发现青少年在职业选择方面的逆反心理:很多教师的孩子在高中就辍学;富商的孩子最不想干的就是做生意;官员的后代讨厌政治⋯⋯当社会给了个人越来越大的选择空间,人类内心那些微妙的爱恨情仇逐渐成为人生选择的决定性力量。
如果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或者从家庭职业多样性的角度来说,子厌父业未尝不是好事。职业不再像传统社会那样家族化,这也许可以刺激职业的发展。
青春期青少年对父辈的不认同、对差异的追求,也许就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进化优势。
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是青少年向往的?什么样的职业是他们羡慕的?什么样的感情是他们想追求的?什么样的穿着是合适的?什么样的审美是有品位的?⋯⋯青少年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和父母、老师等权威的期待渐行渐远。即便父母和老师对待青少年的态度是开明、平等的,他们的影响力也越来越不及同伴和同龄人。
因为这时候同伴才是他们进行社会比较的主要的“参照群体”,而且他们越来越在意同伴对他们的看法。
例如,一个考上了重点大学的孩子发现这所大学不是“985”而觉得“一败涂地”,因为他的好朋友们大多进了“985”。他并不因为他的父母都是高中毕业而觉得自己已经很厉害了。
《大考》剧照
在大家都争分夺秒学习拼名次的环境里,他会觉得爱上了前座的女生是一件不正当的事;而在大家普遍都有恋爱对象的环境里,他会觉得形单影只意味着自己没有魅力,是个失败者。
同伴也是他们主要的合作群体,正是在这个时期,他们才开始真正理解“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的含义。
概言之,青少年的关系从“纵向关系”向“横向关系”转移。
重视应试教育的父母,倾向于严格管控青少年的环境,希望像孟母那样,把孩子放到一个单纯的环境里埋头学习,即便这种方式减少了孩子与同龄人接触的机会也在所不惜。笔者不想在此评价这种以牺牲青少年的人际交往为代价的教育模式的功与过。毕竟在互联网和人工智能的时代,这种方式已是明日黄花。如今很多父母在孩子进入青春期以后就变得焦灼不安——他们担心孩子被别人“带坏”了。他们已不可能屏蔽掉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影响。这些“别人”藏在暗处,不知姓甚名谁,也不知是男是女,能像崂山道士那样穿墙而过,根本防不胜防。
如果认真了解青少年的网络友谊,就会发现一般而言它并不比以班级为背景的线下友谊质量更差——如果不是更好的话。
《花与爱丽丝》剧照
家长们容易担心网络社交会给青少年带来负面影响,却容易忽略一个事实:
以班级为单位的青少年团体,在应试教育的压力下,其实不能给青少年的发展带来足够的心理营养。
把同龄男女学生放到一个班级里,以他们之间的学业竞争作为这个团体的主要动力,在教学和评估方面用一套单一的标准——不考虑性别、兴趣、性格等差异——应试教育已经变成一张“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
在这样草率的环境里,青少年需要完成一系列很重要的人格发展主题。
例如学会如何让竞争意识与合作态度相辅相成,如何在活出个性与渴望被接纳之间掌握分寸,能够认同自己的性别又能欣赏另一个性别,如何在追求优越的同时又不失去平等意识,挑战权威亦能学习其有价值的部分⋯⋯在网络空间里,而不是在学校里,一些青少年反而找到了能推动这些品质发展的团队和群体。
在青春期,青少年的同伴关系不只限于和同龄人之间的交往,他们也需要比自己年龄稍大一些的同辈人作为引领者和保护者。大一些的孩子对小一些的孩子不单在知识和技能方面有引导作用,在情感方面也能够提供质量更高的关爱和保护
(这个功能,在运气比较好的情况下,家庭内部年长的孩子也可以承担)
。
在同辈的异性交往方面,由于女生比男生不论在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都发展得更早,同龄女生男生之间的交往反而不容易合拍。而网上的异性同辈交往可以拉开一些必要的年龄差距。
然而网络友谊的弊端也毋庸讳言。首先,它肯定比现实里的同伴关系有更大的安全风险。这个弊端或许随着网络安全技术的发展能够得到妥善解决,但有的弊端一时间恐怕找不到解决之道。例如关系的“同质化”问题。
网络关系的同质化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把志同道合、有共同兴趣的人联系在一起,它也让褊狭的想法遇到更多的共鸣,让极端的行为互相强化。
《亲爱的热爱的》剧照
网络游戏成瘾也是与网上友谊相伴随的困难议题。
虽然心理与精神健康领域的研究者们一直非常慎重地对待这个现象,迟迟不愿把它正式定名为一种障碍,但网络游戏成瘾对青少年的负面影响还是很显著的。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网络游戏成瘾带来的生理依赖、社会功能受损及认知功能损害有确凿的证据。世界卫生组织
(WHO)
2019年发布的《国际疾病分类(第11版)》,最终还是把游戏成瘾明确归类为“由成瘾行为导致的障碍”。
对青少年的发展有影响力的他人,在青春期的青少年心目中历经从父母到老师,从老师再到同伴的重心转移。
本文开头把父母、老师、同伴的作用比喻成“主伞”“副伞”和“备用伞”,其实不算一个最贴切的隐喻。把青少年的发展比喻成卫星的发射也许更合适:最先起到推进作用也是最先被抛下的是青少年与父母的关系,然后是与老师的关系,然后是与同伴的关系⋯⋯最终留下这颗“卫星”主要凭着自己的动力飞翔。
如今青少年的成长环境,其在物质方面的丰富程度是从前的青少年无可企及的,但是就促进人格发展的“心理环境”而言,却很难说它有了显著的改观和升级——有些方面反而倒退了。例如,学校的功能越来越单一,师生绝大多数精力都用在为名次而拼搏上。
青少年与老师
、同伴
的关系是单向度的——以成绩单为指标,以考大学为目标,其他的成长任务都被搁置与忽略。
《少年派》剧照
但是通过应试教育培养的人才,是人工智能最容易取代的。如果学校不致力于向青少年提供完整的、多向度的教育,学校自身的存在都要受到挑战。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5年10期)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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