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于《开放时代》2014年第4期
图:李泽厚
(图片来源:《南方人物周刊》第638期)
编者按
李泽厚先生在2014年出版新书《回应桑德尔及其他》,该书是他阅读桑德尔的《公正》及《钱不能买什么》之后所做的积极回应。桑德尔是西方政治哲学界社群主义的代表人物,在这两部新著里,他忧心(所赞同的)“市场经济”走向了(所反对的)“市场社会”,一切皆可买卖而带来了道德困境,并由此重申了自己的政治哲学观念。本对话是在探讨《回应桑德尔及其他》手稿的基础上,于2014年1月4日在美国科罗拉多州李泽厚先生寓所波斋进行的对谈。这篇对谈以桑德尔作为“药引子”,反思了西方政治哲学研究的主要缺憾,重申了李泽厚先生晚年的“情本体”思想,从而折射出中西致思方式的基本差异。
一、为何选择桑德尔?
刘悦笛(以下简称“刘”):仔仔细细地读了您的《回应桑德尔及其他》的初稿。
李泽厚(以下简称“李”):好,你提个整个印象吧。
刘:印象……
李:不要客气,有什么就说什么。
刘:我觉得,越往后看,其实还是深入到了桑德尔和自由主义、社群主义的一些核心性的问题。
李:你感觉是不是回应了他们呢?
刘:对。读了前面,我感觉好像没有太进入到这个,但后面却进入了。前面主要是提出问题——与西方“理性中心”不同的中国的“情理结构”的问题,您基本观点提了出来。
李:嗯。
刘:后面从“个体主义与关系主义”开始,深入到社群主义,慢慢地与其进行了论辩。但是,我觉得,如果我给您起个书名,一定叫作——《桑德尔错在哪?》。
李:那太严重了……(大笑)
刘:当然,不仅仅是对桑德尔的一个回应,而且也是对当今西方政治哲学的回应……甚至是对于西方政治哲学方法论,或者说,如何做政治哲学的methodology或做法的一个回应。
李:对。
刘:即使在西方哲学当中,在语言哲学之后,这的确是一个主流吧。到现在为止,就我在纽约的情况来看,大家还在不断地反思这些问题,有纽约哲学同仁也在抱怨,怎么整天谈的都是罗尔斯、罗尔斯的……
李:对嘛。
刘悦笛(左)与李泽厚(右)
(苏晨 摄)
二、从“情与理”之分殊谈起
刘:您整个还是“以我为主”吧,“六经注我”那种方式。(笑)
李:“六经注我”……(笑)是以“我”为主,主要讲我的想法。借它这个,把桑德尔作为一个由头嘛,也可以这么说。
刘:桑德尔是药引子。
李:还有,我觉得这个中国那么多学者,他南北轰动,三进三出,却没有人出来多讲一讲。
刘:因为,大部分还是西方的追随者,很难有自己的……大部分做西方政治哲学的人,没有中国的“基点”,有能力去对西方进行同一个平面的辩驳,还有批判。这也是现今中国,就是您所说的“思想淡出,学术凸显”后整个学界的一个问题。
刘:其实,开篇您就有个很重要的观点——“正义”主要是“理”,而“和谐”是“情理”。这是一个非常核心的观点,您基本上把西方的政治哲学当作纯理性的建构。
李:对。
刘:但是,亚里士多德还强调“友爱”,讲friendship。
李:他的确讲了许多友爱。友爱是平等的爱。
刘:回到原来的问题,上面我还做个批注:这个“情理结构”,与您后来讲的“美学是第一哲学”,是不是也有一定的勾连?
李:呵呵,我的整个东西,所有都有勾连,不是哪个跟哪个有勾连。
刘:这就是为什么,西方如果讲“第一哲学”的话,绝对不会把感性论的东西,或者鲍姆加登的那种美学,当作第一哲学。当然,您所说的Aesthetics(美学)不是鲍姆加登意义上的那种作为“感性认知”的美学、“低级认识论”的美学。这一点也是,从更高的建构来说,您的“大美学”与西方不同的地方。
李:那当然。与西方不同……
刘:下面讲“情”与“欲”,我觉得,这还是“儒学四期”的观点被凸显出来了……所以,“儒学四期”就是一种能进行“转化性创造”的现代儒学。
李:这是中国哲学传统,既重人的理性,也重人是具有本能欲求与自然需求的生物体。
刘:这才能进行现代转化。
李:这很可以做文章。
刘:对呀。从这个角度出发,这是您批判桑德尔的根基嘛。后面也加入了对于金钱的思考,世上不是什么都能买的,您的意思是说,起码“情”是不可以买的,而且,“情”要符合各种situations,各种情状、情况……
李:所以我一直让你看看,我这个批判是不是冤枉他了?他讲了没讲?我又看了一遍他的书,是否冤枉他了?发现没有。
刘:目前我看没有。他的《公正》看得很早,在台湾讲学就买了繁体字版。
李:那你是过去的印象了……我这个书是去年看的(拿出桑德尔的书——注),我看过就写这个的,看了后觉得挺——挺不高兴的。
刘:呵呵。那您的儒学能起个名字吗?“情理儒学”?
李:我向来不喜欢打招牌。(笑)那个所谓“实践美学”,我从来没打过“实践美学”招牌,我不喜欢打招牌。
刘:那这里面有个倾向,似乎强调,孔子的思想不是“观念性”的,而是“生活性”的……
李:对呀。这个我早就讲过。这是继承梁漱溟嘛,梁漱溟也这样讲过。
三、实践的普遍性与多样性
刘:我觉得这是立论吧。这里面您又强调使用制造工具这一块,您以前没有这样表述过:使用与制造工具的“普遍性”与“多样性”,然后,您把普遍性当作了必要条件,多样性当作了充分条件。这个好像您以前讲“实践论”没这么说过……
李:对。我以前有这个意思,就是用的不同的表达方式。
刘:对呀,那普遍性就是universalism,多样性则指向diversity,是吧?
李:Necessary,necessity,就是必然性、必要性。
刘:多样性呢?
李:多样性,因为使用工具不止一种工具嘛。
刘:嗯,指的是不止一种工具,从根上来说。
李:不止一种工具,动物有时也使用工具,所有的动物用的工具不多,人使用工具太多了,从一开始就很多,慢慢越来越多。
刘:所以有青铜时代、铁器时代呀……
李:现在什么都是工具,那太多了。
刘:这就是您的“工具本体”吧。
李:这个我以前讲过,意思早有过,你发现这个不错。
刘:而且,您把这两个都归到“理性”,有这两性,“理性”才能产生出来。
李:有这个普遍与多样性,这个“理性”才可能出现。这个问题属于“认识论”的问题,这里只是提一下。以前我讲过,但没这么讲。
刘:是,第一次强调普遍是必要的,多样是充分的,这个表述还是很有趣。但又把这两个归到理性……
李:那当然。
刘:就是“实践理性”。
李:对。我还有一个地方没有讲,就是你发现的那个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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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讲的,首先是“实践中的理性”,然后才有“实践理性”。
刘:太对了。
李:这个还没有展开,这我很早就有了,60年代就有了。
刘:这个很有趣。我一直没有想好,我想把您“六○年代手稿”与您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批注放到一块,来探讨实践论的源起。
四、“情—礼—理—情”结构
刘:关于人性的论述,您的“由外而内”的论述非常精彩!
李:对,由外而内,就是由“礼”而“仁”。
刘:这就是荀学!
李:对,“礼”本于“情”而成“理”。但主宰个体道德行为,是此“理”而非“情”。
刘:但我的问题是,什么叫就群体而言,“礼”来自“情”,伦理来自情境、情感?什么叫就个体来说,“理”主宰“情”?
李:这就是我讲的一个重点,我画了一张表就是讲这个问题,我在《读书》上发的文章主要也是讲这个问题,我现在展开一点而已。
刘:好,您讲。
李:这个“礼”是哪来的?这个“礼”就包含很多喽,包括中国的伦理,也包括西方的伦理,它从哪来的?它是从“情境”出发的,是人类的情境。还是刚才讲的,不是上帝的给予嘛,也不是动物本身就有的嘛,来自人类的“生存情境”嘛。
刘:嗯。
李:什么是“生存情境”?首先就是以制造和使用工具为特点的社会生活,我为什么从那么远讲起呢,是人独有的生活形式、生活状态中展现出来的,所以,这个伦理就是从这个“情”出来的,这个情境就是situation。但不是西方的情境主义、Situationism,不是Situation Ethics。
刘:Situation!
李:Situation是个很具体的,不是抽象的,它是一个人群……人群都是个体组成的嘛。个体首先要吃饭,吃饭他就有“情欲”,吃饭就是人的欲望嘛,是不是?他也有情感呐。所以,这个伦理,外在伦理,是由人的生存状况来决定。
刘:对。
李:所以呢,这就叫第一个“礼”出自这个“情”。
刘:所以,人类生存状况,就是“情”。Situation,情况、情境的“情”,西方的情没有此义。
李:第二个,个体要符合这个伦理这样去做,好像我规定你必须要尊重长辈,这就是“礼”嘛,是不是?礼貌嘛……
刘:对,最基本的“礼”。
李:小孩子就不知道呀,你三四岁、四五岁,他也不知道尊敬长辈。所以你必须教化他,必须这样做,给他一个观念,他用他的观念来主宰他自己这种行为。这就是我一再讲的,小孩在幼儿园不要抢别人的东西,如糖果……
刘:这就是“礼”嘛……
李:从那个“礼”变成内在的“理”,理性、观念嘛,于是,理性主宰你的行为。你的欲望是想抢他的嘛,想多吃一点嘛,不去抢,以理控欲,这就是“道德”。
刘:那道德与伦理怎么分的?
李:前面那个是“伦理”,后面那个是“道德”。
刘:对,这就很清楚很清楚了。从“情”到“礼”,是伦理;从“理”到“情”,是道德。
李:非常清楚,那么多伦理学都没讲清楚……我觉得,我的伦理学讲清楚了。
刘:但“情”的双义性,也被讲清楚了。
李:啊对!
刘:就是situation,“道始于情”的那个“情”,与“理主宰情”的那个“情”,作为emotion或者feeling的那个“情”。
李:这两个“情”又可以来回。你个人情感培养好了的话呢,整个社会情境也就会好,所以它又可以轮回的。
刘:对呀,所以这个“情”还有个双义性:个体的与群体的,“大情”与“小情”。
李:没错。
刘:在根本上,是“情理结构”。
李:是啊,根本问题上就是说,你是“心”还是“物”?我要你看埃德尔曼那两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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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原因,他是从神经心理学的反馈的角度……也就是刚争论过的,灵魂与肉体的问题嘛。
刘:对,身心问题。
李:到底是两个东西,还是一个东西?我认为,没有肉体,就没有灵魂;他们认为,没有肉体,灵魂还会上天,那就是二元论嘛。一元论、二元论是这个意思。主观唯心论或者客观唯物论、唯物论或唯心论,也是这个意思。二元论也是这个意思,笛卡尔的身心可以分裂嘛,一样的。一元论只能用在这最根本的意义上。
刘:所以,“情—礼—理—情”结构,是您立论的核心。大情与小情,两个不同的礼与理,这就是核心的了。
五、“人化自然”与后天习得
刘:您好像有这样一种观点,人是通过历史与教育变成人的。
李:是啊……
刘:就是Nature怎么变成Human的。
李:Humanize,人化……所以我还是“人化自然”的观点。
刘:有这个意思,动物通过历史与教育变成人,Nature怎么变成Humanization,这个好像有“社会人类学”、“生物人类学”的味道……
李:“生物人类学”?
刘:您觉得基因会改变吗?通过人类实践?
李:这个我不能回答。哲学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这是科学问题。
刘:人性是……
李:我认为,人类历史就是制造工具、使用工具,产生理性,这个理性在脑神经系统里面。能不能够证明这个“后天”的一些东西(我讲要把脑袋留下来就是这个意思),能够在生理上遗传。
刘:这就是乔姆斯基的语言可以遗传。
李:乔姆斯基讲语言可以遗传?后天习得的东西是否可以遗传,这很早便是个大问题。
刘:对呀,这背后就是……
李:但这个问题,是哲学不能解决的,这是科学问题,哲学只能提供看法。
刘:嗯。
六、人类并无“基本情感”
刘:还是回到这里,回到“恻隐之心”。我给您看一份材料……
李:嗯。
刘:哪年呀?1992年的心理学实证研究,根据谢弗与施瓦茨的成果,研究中美心理的跨文化类似性与差异性的。
李:你说。
刘:美国人与中国人,对于喜悦、愤怒、悲伤、恐惧的这些基本情感的认知是基本一致的。但中国人却把“爱”看作悲伤的情感……
李:把什么?
刘:把爱、love,当作悲伤的、负面的那种,有点passive,就是那种感伤的……
李:那也不对。
刘:并且,中国人认为“羞耻之心”也是一种基本情绪。
李:嗯。
刘:结论就是,美国人的基本情感中有两个是正面的,就是喜悦和爱,有三个负面的,就是愤怒、悲伤和恐惧。中国人的基本情感中,则有一个正面的:喜悦,有五个负面的:爱、愤怒、悲伤、恐惧,再加上羞耻。
李:这个毫无价值,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刘:怎么毫无价值呢?
李:第一点,他讲错了,中国人怎么把爱当作是悲伤的呢?中国表达情感和情绪跟西方不一样,中国一直比较含蓄。表达那种爱,不像西方那么热烈……
刘:Passion……
李:这个,西方,老实讲,就是自然性动物性多一些,就像西方拥抱啊、握手啊。中国从来不这样,中国很早就“礼教”嘛,讲求克制,讲究含蓄。
刘:礼义之邦,也是礼仪之邦。
李:首先,这个“基本情感”,就没设定。什么叫基本情感?所以我在电话里一直问你。基本情感就是说,动物的情感就是基本情感,所以婴儿生下来的情感才是基本情感。你这基本情感什么时候界定的,不通的!
刘:限于灵长类动物……
李:那么羞耻,羞耻根本就不是基本情感,羞耻完全是文化养成的。
刘:这一点我赞同,但基本情感仍是存在的。
李:很多情感都是文化所造成的,所以,我觉得没价值,首先就没有搞清楚,什么是基本情感?是动物性的,还是包括已经非动物性的?这搞不清楚,怎么能比较呢?
刘:好,这是第一点,第二点?
李:第二点,他对中美的比较也不对。刚才你讲,中国的爱是passive的,不对嘛。怎么爱就是passive的?这个完全不合事实嘛。再有,他举出的几种都是任意举的,还可以举出许多,还有嫉妒呀什么的,还有很多的……
刘:但是,羞耻心,是不是中国人要比西方人更重?
李:No!西方人经常讲shame,他们用的shame要比中国人用的多得多,在语言中间。
刘:哦。
李:这个shame、shameful,中国人用的修辞比美国人少得多。所以他的举例是任意的,这个东西我根本就……
刘:但这是科学实验的结果?
李:这个实验是错误的。你没看他怎么设计的。他设计就是错误的。很多东西,包括实验里面,是毫无意义的,尽管论文发了一大堆,所以自己要判断。
七、“羞耻之心”也是后天的
刘:所以,为什么我聚焦于羞耻,还是和孟子有关……
李:那日本才叫“耻感文化”嘛!有些人把中国也叫“耻感文化”,“行己有耻”嘛,那不对的。
刘:您说“乐感文化”,这完全……
李:对,完全不同。因为“耻感文化”也好,都是比附西方,有个“罪感文化”。
刘:对,您的“乐感文化”也是比附西方?
李:强调不同。这是事实呀,西方相信、相信上帝呀,中国没有这个。不是对照它来的吗?
刘:嗯哼。
李:中国的确是“乐观”的,这不是比附它的。它的那个“比”,是模仿,一种没有意义的模仿。
刘:如果把“羞耻之心”拿掉的话,其实,孟子讲的并不是基本情感,但是孟子思想的“四端”,不是他的出发点吗?道德的情感出发点。
李:那是错误的。那为什么是对的呢?
刘:那整个孟学,包括宋儒,都不被“解构”掉了吗?
李:孟就讲“四端”而已,孟子其实都是讲政治的,宋明理学讲“心性”。其实孟子主要是讲,“不忍人之心”生出“不忍人之政”,主要还是政治,归结还是政治。
刘:嗯。
李:而政治归结于……因为它没有什么依靠,中国没有天、没有上帝呀,所以归结于内心。
刘:对呀。
李:归结内心,实际上找的就是社会生物学的源头。所以,现在把它讲成社会生物学,反正比牟宗三呀,或者比国内一些人讲的是天赐的,其实更容易被接受,因为这是动物本能性的东西。
刘:可是这恰恰……
李:但是“礼义之心”,动物没有呀?!那哪来的呢?那恐怕是编的嘛!
刘:可是这种做法,将外在的政治东西追回到人的内在的东西,这恰恰是中国政治哲学的路向呀!
李:啊,不对!
刘:可是儒家主流不就是这样吗?
李:荀子就不是这样的。荀子是正统啊。
刘:荀子不是这样,但他怎是正统?
李:荀子是正统。《中国古代思想史论》里面就讲,没有荀子,就没有汉儒,没有汉儒,更没有后代。
刘:那只能说明,“二期儒学”是正统。
李:啊对!“三期儒学”受到“胡说”、受到佛教的影响。
刘:那是呀!
李:佛教是中国的吗?佛教不是中国的。所以我对宋明理学评价不是特别高,但它的确把内心的东西挖掘得比较深。所以,它不是完全没价值的,是有价值的。为什么“五四”那批人反对“宋学”,因为宋明理学带来的害处也很多很大呀!夫死不再嫁,汉唐没有,连王安石也主张可改嫁。宋明理学一统治,直到1949年以前对中上层妇女便成为了不成文法,多少泪水怨恨苦痛啊!你们年轻一代完全不知道、理解,大讲理学如何之好。这不过是个例证,还有很多。
刘:对,没错,这已经显见。
李:你讲“气节”,在汉代就讲气节,东汉的气节是最厉害的。那时候并没有什么宋明理学,但照样可以有气节。所以要看历史事实。心性不落实在气节上,不就完全是佛教了?
李泽厚:《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
八、孟荀如何统一于孔?
刘:所以,在“情欲”上,“四期儒学”一部分回到了荀子?
李:整个就是回到原典儒学,我的原典儒学也包括孟子,孔—孟—荀—郭店竹简。但是,孟子实际上并不是正统。
刘:实际上您是在压孟子……
李:也不是压孟子,是因为他们把孟子抬太高了。孟子有个最可贵的地方,是提高个体精神的主体性,涉及所谓“本体”的追求,这就最了不起了。
刘:对,“浩然正气”。
李:这是荀子所没有的。就是“此之谓大丈夫”的个体精神,“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就是康德讲的“自由意志”,这真的是很了不起。
刘:“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
李:他的贡献就是这一点,老实说。但这一点不得了,了不得!
刘:对,但是,孔子就没有孟子这么强的made by human being。
李:孔子一样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所以,我为什么……
刘:将孟荀统一于孔子。
李:对,孔子有这两方面。你要看我的《孔子再评价》,78年写、80年发表的那篇文章,我现在感觉还对。80、90、10,三十几年过去了,我那篇文章的基本观点还是那样。孔子思想有“血缘基础”、“心理原则”、“人道主义”、“个体人格”四个方面嘛。
刘:是不是该这样看,孔子之后,更从《郭店竹简》出现之后,思孟学派所强调的这个“情”,而不是孟子讲的那个……
李:他们强调的是“性”,宋明理学强调的也是“性”而不是“情”,所以我讲,孟子就很少谈“乐”。宋明理学是心性论道德哲学。
刘:其实,您是强调了思孟学派的“情”与荀子学派的“乐”、“欲”,然后做了一个统一。
李:不是那么简单!(笑)这要专题谈,我这只是提一下而已。我所强调的是,孟子那种独立的大丈夫,那种自由意志,这对伦理学很有价值。
刘:这就是伦理学的那种自我的建立、self的建立。
李:自我建立很多,认识也是建立,这是建立“道德意志”。
刘:道德意志,我觉得比自由意志要窄……
李:不对,道德意志就是自由意志,道德就是自由意志。道德与伦理不同,就是道德是自由意志,孟子就是在这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
刘:所以,您不赞同“上帝造人”,也不赞同“自然演化”,但这几天您还是说赞同进化论,我还感觉模糊。什么样的进化论,您能接受呢?就像生物学家埃德尔曼的那两本书……
李:那就是讲的是神经生理,当然这就属于科学问题了。
刘:嗯,但是,您说这个自我建构,您又强调那种“群体社会性建构”,这不矛盾?
李:因为自我建构,只有通过群体建构以后才能实现,不是一个猴子变成人,而是一群猴子变成人。这很清楚。
刘:嗯。
九、起码“情”是钱不能买的
刘:金钱不能买什么?您强调“情”是钱不能买的。桑德尔其实批判的是市场对于道德的侵害与腐蚀,这都抓住了重点之处,但是您强调的是feeling、emotion,而市场原则则是理性的交换与自由贸易。在这个意义上,桑德尔更像是药引子而已。
李:对。
刘:钱不就与欲有关吗?
李:所以钱可以买欲呀。嫖妓女不就是买欲吗?
刘:但上次您又讲,欲也是有超越性与社会性的?还有社会性的欲。
李:当然有社会性的欲,名誉也是可以买的。桑德尔不讲了很多“命名权”吗?很多大资本家捐点钱,这座楼就叫……邵逸夫楼不到处都有嘛,那不就是买嘛,买名誉嘛。
刘:包括大都会博物馆刻的捐赠者名字,后面留着一大溜空白……
李:可以买嘛。
刘:在里面,特别需要展开就是“欲”,欲的结构、欲的层级。
李:那是。
刘:有生理苦乐,也有社会性的欲。
李:对,这就需要进一步研究,欲跟情的关系,这是非常复杂的。
刘:爱国主义也是一种欲望啊,一种集体的欲望,而且,桑德尔这里面很多爱国主义都很明显。
李:爱国主义很难说是一种欲望,我讲欲望,大都是与动物本能在一起的。动物没什么爱国主义,爱国主义是观念,是情感不是欲望。
刘:嗯。所以,按照理性原则,等价与不等价的交换……
李:情感没法交换呐……
刘:有时也是交换呀。
李:你爱你的父母、爱你的子女,是按钱……
刘:那是,不能量化,不能买卖。
李:那不是钱的问题,没法买卖嘛,真正谈恋爱的对象考虑钱吗?买妓女可以用钱。很明显,这是不同的。
刘:这个就是,很多现今做西方“情感哲学”的,一方面强调人性中的nursing,也就是动物性的养育部分;另一方面又强调culturalization,也就是“文化化”的部分。
十、自由主义,还是历史主义?
刘:当然,您遵循了桑德尔的划分,自由主义分为左派与右派:平等自由主义与自由至上主义……
李:我认为,桑德尔的这个划分还是蛮好的,比较清楚明了,不像好多人讲半天自由主义也讲不清楚。当然,左右是我加的,他用的那是……
刘:平等与至上……
李:就是这两个嘛,egalitarian liberals与libertarianism,我在《己卯五说》里面就用了这两个词。
刘:哦,《己卯五说》就用了。但其实,这里面有个核心的问题,实际上您是反对抽象理性的设定的,不管是平等自由主义、自由至上主义,还是功利主义,都是抽象理性的设定。
李:对。
刘:“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这是功利主义原则;“绝对律令”是康德的;“公平的正义”是罗尔斯的,均是如此。
李:可以拿这个来定义,但是这个东西是哪来的?不清楚。
刘:嗯,这是历史的……您算历史决定论者吗?(笑)
李:啊?我是历史主义者,不是历史决定论者。
刘:后者恰恰是波普尔所反击的。
李:问题是,“决定”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李:所有道德伦理,包括正义,都是为了人类生存延续。所以,正义来自群体生存的历史具体情境,而不是个体间的理性约定。
刘:这就是罗尔斯与您的基本差异:自由主义与历史主义!历史具体情境,应该好好翻翻:historical and concrete situations。
十一、“情境主义”的具体运用
李:所以我讲要用原典儒学——“礼生于情”、“道始于情”、“礼因人之情而为之”来解正义原则的来由。
刘:特别是《郭店竹简》那句“始者近情,终者近义”,说得太好了!这就是您的“情理结构”嘛!
李:嗯。
刘:在您所说的“情理结构”之外,这个理是“理性”的理,应该有个——“情礼结构”,这个礼是“礼义”的那个礼,儒家所用的那个“礼”!
李:那我觉得,就是前面讲的嘛,就是群体之礼来自于情,这是一个意思嘛!一个意思!
刘:我觉得,这个地方,勾住了传统!
李:所以,我是继承了传统的,所以我才提出“儒学四期”嘛,不然我的“儒学四期”哪来的?
刘:您终于给“情”下了个定义——“情”是人的生存情况状态,您认为,情既是“情境”,也是“情感”、“情欲”!这个非常好!
李:所以,概念要搞清楚,我是注重概念清楚的。我在这还加了一些话。
刘:在反思桑德尔时,您的主要倾向是这样的:您反对理性的抽象议论,来代替具体的情境分析。
李:对,对。
刘:这就要回到桑德尔又重提的那个著名例子:在海难的船上,几个人为了生存把将死的人吃掉的例子,如果吃了,不符自由主义,不吃则不符合功利主义……这个可以做一个起点来谈。
李:嗯。我一直就强调,做什么事儿都要做历史的、具体的分析,我反对桑德尔拿个例子,抽象地问人家:到底应该怎么办?那是不好办的。所以出现“两难”,应该怎么办呢?看具体情况,你具体分析,那就比较好办了。
刘:对,对,所以您用了保尔·拉法格《思想的起源》里面讲的,正义在原始部落就是来自血族复仇和公平分配……把伦理道德返回到历史的基石上。
李:对呀。
十二、事实与价值判断合一
刘:您又有这种观点:您讲到“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在“人类生存延续”这个根源上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李:这句话,你注意到很不错,这句话很重要!
刘:这个因为“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的二分,分析哲学也在研究,这种二分嘛……
李:那是从休谟那来的嘛。
刘:对,从休谟开始。您还认为,人追求物质生活的快乐和幸福,既是普遍必然的“事实”,也是人们应当追求的普遍必然的“正义”。
李:应当去追求的普遍必然的“正义”,对!
刘:您把追求幸福,当作一种“正义”。
李:那当然,justice!
刘:它是个普遍事实,大可没问题,也是个……
李:也是个价值判断。
刘:前者是事实判断,后者是价值判断。
李:对呀!从我的“人类学本体论”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你从认识论啦、休谟啦,到现在为止,分析哲学就是这个问题,它解决不了。
刘:嗯哼,嗯哼。
李:所以,我的哲学,这个没有发表……我的哲学,就把休谟以来提的这个问题,is和ought to,“是”与“应该”,合起来了。所以我刚才讲,你注意这个问题,证明你进入哲学了。(大笑)
刘: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is与ought to,这太重要了!回到休谟,西方传统……
李:“应该”和“是”,应该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刘:从人类本体……
李:这个问题,可以写一篇非常好的论文。
刘:这是个根儿,这是个根儿,哲学的根儿!而且也是西方伦理学……
李:西方哲学,不仅伦理学,西方哲学的一个很重大的问题,始终这个问题很难解决。
刘:嗯。
十三、“经”与“权”的灵活度
刘:您提到了“经”与“权”。
李:这是个中国问题。
刘:这个很有趣,原则性与灵活性……
李:这是我的解释。
刘:其实就是“度”嘛!
李:对,就是“度”。
刘:所以,您说服兵役的问题,市场买卖还是公民义务,由不同国家的不同情境,比如战时还是平时,具体情境来决定。
李:我还要加一段,纳粹屠杀犹太人与广岛投原子弹,为什么不同?
刘:为什么?
李:一个是罪行,一个不算罪行。杀的都是无辜人,对不对?
刘:对。
李:那为什么一个算,一个不算呢?
刘:那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说,后者投原子弹,也是为了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了。
李:啊,是呀。功利主义,在这方面还是对的。
刘:那杀犹太人,是为了一部分德意志人的最大……它内部的最大幸福。
李:所以,它不是“人类的”,不符合人类……
刘:反人类罪!
李:投原子弹,它不反人类罪,但是这个问题有争论:到现在,还有人认为不应该投。当然应该投,不投的话,死的人更多……
刘:这就是“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现在在反思,种族灭绝、大屠杀的反人类罪。
李:不管它什么主义,包括爱因斯坦本人后来都觉得后悔了,不该投这个……错了,该投就得投!
刘:这就是中国的“情境主义”!
李:这就是为人类着想!符合“人类学本体论”。为全人类着想。
十四、作为政治艺术的“度”
刘:您终于正式提出:要用“度”来把握,而不是抽象的正义原则来把握!
李:是啊。
刘:情的运用,不就是“度”嘛!情感的运用!对吧?
李:对。
刘:您还强调:勿用抽象的正义观念、道德义务来处理问题,大千世界是千差万别的而不平等的多样组合……
李:对。
刘:当然,不平等的原因很多了,但您反对“天生平等”,对吧?
李:每个人生下来就不平等嘛。有人体格就强一些,有人就弱一些,你有什么办法?!有人就能担一百斤,有人只能担六十斤,那你有什么办法?!
刘:道德很复杂,但您还有一种“进步主义”的、“乐观主义”的观念在里面。
李:对。
刘:人类社会、伦理都在进步!
李:对。
刘:但转型期,却是另一个问题。
李:我是乐观主义的,进化论我从来就不反对。我认为,道德也在进化的。
刘:那现在中国呢?您说,既在“转型期”又有“封建”特权问题,莫非就是您说的“封建资本主义”?
李:嗯,我提过“封建特色的资本主义”,你讲得对。它带有封建性的东西,也有资本主义的东西,他们加了起来……
刘:这个分析很好!这是对中国社会性质的一个判断,或者对道德伦理现状的一个判断,不同于国外隔岸观火的“国家资本主义”之类。
李:嗯。
刘:您认定,“度”的把握与判断,就是“度”的艺术吗?是您所讲的“政治艺术”吗?
李:对。
刘:其实,就是情感的东西嘛,case by case!
李:Case by case,这是桑德尔《钱不能买什么》新书的原话。
刘:那么,“度”就是合情合理啦?也是弱势群体的同情、care了?
李:对。
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Sandel)
(图片来源:澎湃新闻网)
十五、功利主义与自由主义,谁更现代?
刘:自由主义与功利主义,哪个更符合现代的情况?包括您上次讲过,罗尔斯的正义论是对美国罗斯福主义的回应……
李:这是我的看法!可能是罗斯福新政(New Deal)的哲学提升。
刘:对,您的看法:自由主义把个人权益放出来了,但功利主义还是强调欲望的个体差异性。
李:因为,功利主义对于少数的个人注意得太少。
刘:对呀,功利有大多数性,这是功利性的一面。
李:对。
刘:您也认为,功利主义漠视少数,可以造成巨大的灾难。
李:这个桑德尔讲过,我同意。
刘:一样的。然后,自由主义强调个人是目的,个人的选择,强调个人的价值,等等等等吧,这概括得倒蛮准确。
李:嗯。
刘:功利主义与自由主义,这两方面,您都想批判,也都想吸收。
李:对,我明确讲过了。
刘:但您特别强调了经济源头,和社会的这种原状,自由主义的源头……
李:对,我强调经济生活。
刘:对呀,您好像总是追求它背后的经济根基。
李:我认为,西方当今理论有个很大的问题,它就忽视这个东西。
刘:忽视什么?
李:漠视经济生活,这是基本的东西,经济基础。所以我讲马克思。
刘:对。
李:在这方面,我接受马克思。
刘:您强调原则从何而来?康德是先验理性,罗尔斯归之于“无知之幕”的原初约定,您觉得它们是先验的?还都是假定的?您从什么意义上批判的?
李:康德说它是先验理性。哪来的?罗尔斯说“无知之幕”,原初的一个约定。
刘:它是一个假定嘛!
李:对,就是假定的。我讲,它为什么来的呢?没有人谈这个问题,我认为它是从经济生活来的。
刘:嗯。
李:是啊,他们并没有说……怎么来的吗?它就变成先验或超验的东西了,问题是没有来源嘛,我认为就是从经济生活来的。为什么希腊没有?为什么中世纪没有?就因为经济生活的变化,自由市场嘛。
十六、“分配正义”的中国经验
李:罗尔斯有“差异原则”,最差的人也得到好处嘛,“分配正义”嘛!
刘:但其实,在中国,不,在几个社会主义国家曾做得更彻底,在走向共产主义社会。
李:全世界,空前绝后的!
刘:这也是有“中国经验”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