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想找一样东西,却怎么找也找不着。有一天,你不再找它了,它又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的法袍,就以这样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归了。
在辞职后的第四百八十天,我重新穿上了法袍,就如虚竹重新穿上了他的制服。
这套少林公司的制服,虚竹从少林寺穿到灵鹫宫,从灵鹫宫穿到西夏皇宫,历经风吹日晒雨淋和冰冻,又旧又烂。
制服虽旧,但有熟悉的味道,比起梅兰菊竹四美为他换上的“不知是绫罗还是绸缎”的“贵重衣衫”来得更舒坦些。
这不,虚竹放着逍遥派和灵鹫宫的总裁不当,又穿上他的老鼠灰制服,宁愿回老东家做个低级员工,屁股开花挨棍子。
熟悉又陌生,一样的僧衣,一样的法袍,一样的心境。
曾读过骑墙公子的《法袍和女人》,对于有女人夸他穿法袍好看这件事,还颇有些嫉妒,以至于我在《静静的法槌》中酸了一把。
今日想来,法袍和女人,还真有点像——她在时你烦她嫌她,她不在时你念她想她。
我曾颇为嫌弃法袍,觉得它像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校服,有些夸张,又没有什么魔力。
下楼梯时,袍长及地,我总是小心的撩起一边,就像京剧的花脸出场时摆的POSE,颇有些滑稽。
但我嫌弃它的主因,不是款式,而是热。
贺卫方老师曾做过一个叫《法官的法袍代表了什么》的演讲。
贺老师的开场白很应景,“在这么一个冬季里的周末的晚上,我想选一个暖和点的话题,就讲衣服吧,让大家能够感觉到一些温暖。”
贺老师太会挑时候了。换在夏天说这个话题,观众还没听都会想流汗。
律师袍刚出来那会,听了不少律师的抱怨。我和一位律师调侃,终于,你可以体会到我的温暖了。然而,当时的我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我掉进了自己挖的坑里。
法袍这玩意,从脖子到脚根,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就是一个行走的桑拿房,时刻让人感受到如老坛酸菜方便面般的酸爽。
更悲摧的是,尽管法袍之下早已汗如泉涌,我却不得不面不改色地在那装着逼。
在有空调的法庭里会略好些,仍难解内里的闷热。而且,看着身着短袖衬衫,瑟瑟发抖的书记员,实在不好意思把空调开得太猛。
我还杞人忧天地想过,如果没穿律师袍的律师们,被吹感冒了律所不给算工伤找我理论怎么办?有过错吗?构成侵权吗?
有一次,我在食堂吃早饭时,和一位前同事聊起了解决法袍闷热的办法。
我说,有两个办法:一是在法袍下装个电风扇,从下往上吹;一是在法袍里什么都不穿,真空上阵。
前同事说,胯下装电风扇,好像有点奇怪。万一风力太猛,一不小心走了光,损坏了共和国女法官的光辉形象,该如何是好?真空上阵,好像又太那个什么了。
我说,那有什么。爱尔兰有位女法官就这么做了——法袍之下,一丝不挂。她还说,“在这件柔滑长袍下面没有穿上任何衣服,这是上天赋予我的权利。”
前同事笑骂道,你小子看似一本正经,其实满肚子不正经。
我正然说道,一丝不挂本是佛教禅宗用语,本意是心无牵挂,未染尘埃。后来被世人误用才落了下乘。女法官心无挂碍,法袍之下一丝不挂又有何妨!
前同事意味声长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心无挂碍,谈何容易啊!
也许,他已看穿了我的挂碍,终于见证了我脱下了法袍。
脱下,本就应放下了。但谁曾想,它又回到了我身上。
我所在的律师事务所要办一次模拟法庭,原定的“法官”因故未能“参演”,临时让我顶包。
于是,我忐忑不安地坐上了动车,踏上了熟悉又陌生的“归程”。
正胡思乱想间,动车突然毫无预警地停了。我在闷热的车厢里焦灼地等待着,等待这次命运的裁决,是错过,还是相逢?
终于,动车动了,在不致错过的时候动了。
披上法袍,扣上扣子,走进“法庭”,熟悉的酸爽再度袭来,熟悉的场景再次重现。
“扣”的一声,“现在开庭……”。曾说过千百遍的台词,脱口而出,仿佛我不是一个“演员”,而是一个“法官”。
两个小时后,我又脱下了法袍。
虚竹又脱下了僧衣——因违纪被公司打了一百三十棍后开除了。
无论是“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还是皮开肉绽,褪去僧衣,各有各的痛楚,各有各的领悟。
一位曾经的女法官说,不想再回法院了,辞职就像离婚,离婚了再见还有什么意思。相见不如不见,大概也是心有挂碍吧!
敦煌莫高窟出土的一份“离婚协议”(放妻书)或可为此注脚。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妇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作者:林立,公众号“水煮法律”(微信号:boil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