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说,“‘身体’一词带给思想的首批意象之一就是一具尸体,这是笛卡尔主义传统所造成的破坏的一部分。”(伊格尔顿,1997/2014:84)在传播研究中,身体恐怕连尸体也算不上,它非但未成为研究的对象,反而被视为需要克服的障碍,大众传播学就常常将身体看作是固着于特定时空的消极因素,因为信息的远距离传递必须要打破身体的束缚。正如彼得斯所
言,“‘交流’这一新观念容许肉体不在场而实现接触,这种接触对交流者(动物、人、机器)的身体形式并不关注,甚至对交流者‘是否存在着有机体’都无所谓。”(彼得斯,1999/2017:351)但这并不意味着,传播学研究完全脱离了身体,它与古典社会学类似,展现出对于身体的双重思路,身体之于传播学,属于一种“缺席在场”。有学者这样描述身体在古典社会学中的状态,“古典社会学很少持续聚焦于身体,视之为有其独立理据的考察领域,就此而言,身体在这门科学中是缺席的,比如说,社会学理论很少考虑到,事实上,我们都有一副血肉之躯,使我们能够品尝、嗅闻、触碰,乃至交换体液。然而,当古典社会学关注社会的结构与功能运作,关注人的行动和性质,势必会引导它探讨人的具身体现的某些重要面向。”(希林,1993/2010:9)以此来理解身体在传播学研究中的状况,应该是大抵不差的。这毫不奇怪,主流传播学的基本范式正是来源于古典社会学。身体之所以突然地浮现在传播学的视野中,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契机,是当前媒介技术发生的变化,比如移动互联网使得位置成为信息,所谓位置,就是身体在特定时空中的方位;更有甚者,人工智能要将机器嵌入身体,或者是创造机器仿真的身体。在新技术崛起的移动网络时代,身体突然在传播研究领域被激活了。
要达成激活身体之目标,传播研究首先要面对的,是伊格尔顿口诛笔伐的“尸体”,即文化研究中“作为客体的身体”。它是“管制、切割、解剖、规训、争夺的对象”,身体就这样被“统摄、分解、利用”(王晓华,2018),沦为一个“残缺的身体”(伊格尔顿,1990/2001:7)。将身体视为尸体的观念,有两个要点。其一,延续形而上学之传统,视人为一系列的二元对立,灵魂-身体、意识-身体、理性-感性、主体-客体等等,前者对于后者有绝对优势,对于前者而言是高级的、主导的。其二,身体是客体,非生产性的,只是一种被制约的因素。文化研究“尸体”论的价值在于,将身体纳入了研究视阈,将权力关系扩展到身体领域;消极影响是,否定了身体的能动性,遮蔽了身体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诸要素的互动关系,将身体仅仅看作被外在社会力量塑造的对象。对文化研究的“尸体”论,不同路径的学者都给予了批判,“旧叙事把‘技术’和‘经济’实体化为外在于社会生活的东西......技术和经济是社会性的,而因为身体是社会生活的媒介,所以技术和经济不能在逻辑上优先于身体。相反,技术是一种具体表达。”因此,“应该说身体是历史进程的生成器,对身体的理解构成变化如何展开的条件,不能单向度考虑外在条件如何型塑了身体”(罗布,哈里斯,2013/2016:4)。伊格尔顿等对于文化研究建构主义身体观的批判,为传播研究提供了一个思路:不能将身
体仅仅视为一个被媒介型塑、操纵的客体,应该把身体纳入交流者的主体性范畴中加以考量,以体现身体在传播中的能动性、生产性。
存在现象学不仅将身体视为主体,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把身体看做“是在主体一边,是我们观看世界的立足点”(宁晓萌,2013:65),而且认为,身体即是主体、也是客体,是两者的融合,由此打破了主客体二元对立的身体观。这种身体观,旨在倡导一种“肉身的存在论”,认为身体是“朝向世界存在的‘锚定点’”(宁晓萌,2013:73),“我们就是身体”,“身体是自然的我和知觉的主体”,“成为身体,就是维系于某个世界”(梅洛-庞蒂,2001:265、196)。存在论视角中的身体,成为人通达世界的一个最基础、最核心、最根本的接合点。一个值得关注的事实是,传播学很早就将现象学视为自身重要的理论资源,克雷格(Robert Craig)在他的名作“作为一个领域的传播理论”中,梳理了传播学七大传统,现象学赫然在列。克雷格理解的现象学对于传播的意义,是强调肉身直接接触的不可替代性,突显无中介传播进行对话的价值。意味深长的是,克雷格注意到,现象学将精神与肉体、事实与价值、言语与物质之间的常识性区别也问题化了(Craig,1991)。但遗憾的是,他并未在这个维度上进一步挖掘,身体就这样被克雷格掠过了。现象学关于身体的重要思想,如从存在论的视角理解身体,身体是连接人与世界的媒介等等观点,似乎并未真正纳入传播学研究中。传播研究要将存在论意义上的身体放置在研究视阈中,是前所未有的崭新工作。
移动网络时代的新型传播实践,为我们进行这一开创性的工作提供了契机。传播技术的发展,突出并加剧了技术的具身性(embodiment)趋势,这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第一个方面,如伊德(Don Ihde)所说的,现代技术正在经历第二次革命。技术发展的第一个方向在19世纪占主导,是工业技术,如电力、铁路交通、工厂、冶金学、大规模应用碳氢化合物和矿石。第二个方向则是信息技术,在20世纪占主导,如计算机、因特网、移动通讯、多媒体技术等等。发明“虚拟现实”这个术语的拉尼尔(Jaron Lanier)认为,第二个方向将战胜第一个方向(伊德,2008:53)。伊德认为,第一次革命,“技术的界限很大程度上与人类身体的界限,是同构的。”(伊德,2008:73)但第二次革命的特点是,技术具有转化的作用,“就是将一种完全不能用身体经验到的不能知觉到的(这其实就是日常身体的感觉功能)现象,转化成图像的功能。但是,如果这些现象是以技术或工具作为中介,它们就确实能经验到。”因此,伊德再三强调,“没有工具中介,就完全没有对这些现象的经验。”这是一种知觉的转化(伊德,2008:80、91)。这使得技术更加深
入地嵌进具身关系中,全方位地渗透在人的身体经验中。第二个方面是,人工智能技术的突飞猛进,从另一个方向突显了身体的意义。生物技术、信息技术造就了仿真的身体——半机器人、机器人的出现,引爆了当代社会的“身体危机”(罗布、哈里斯,2013/2016:1)。后人类主义发问,信息有身体吗?意识可以下载吗?意识可以脱离身体存在吗?后人类主义者说,他们和现代性的自由主义者共享一个基础,就是强调心智之于身体的优先性(海勒,1999/2017:7、15)。几千年以来我们赖以存在的身体要消失了?或者说,我们意识到,人类将面对不同于生物性身体的新型身体,身体形式正在走向多元。
断言传播学完全忽视身体,肯定是不恰当的。比如针对传播学者非常熟悉的彼得斯名作《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有学者认为,“他在提出‘在人类交流中人体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保持缺席’这个问题后总结了人类传播观念中的身体问题史,为讨论传播中的身体问题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历史语境。”(刘海龙,2018)如果我们承接彼得斯的研究,要追问的一个问题是,他所言说的身体究竟是何涵义?因为什么是“人类身体”,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一般常识意义上认为,“身体是承担着诸如呼吸、自我滋养、排泄、成长、繁衍和死亡之类生物学进程的天然的肉体的对象。”(罗布,哈里斯,2013/2016:361)彼得斯在此书中未有对身体做出他的解释和界定,但揣摩全书行文,似乎他比较多地偏向于在这个意义上使用身体。他在描述身体时特别强调身体的物质性,突出触觉,即物质性的身体接触(彼得斯,1999/2017:386)。彼得斯或许忽略了,这种身体观本身其实是一个历史产物,它在16世纪随着“身体如机器”的隐喻而出现,它是身体观念历史光谱中的“自然”那一端的。在光谱的另一端,有些理论家主张“身体是文化话语的第一产物和最重要的产物......如布尔迪厄、福柯以及绝大多数女性主义理论家,都承认生物学身体但认为生物学身体与身体的真实社会甚少存在关联。”这两种观点共享一个前提,假定“自然”与“文化”泾渭分明(罗布,哈里斯,2013/2016:361)。当前,这两种身体观都遭遇越来越多的质疑,因为“正如并没有一个物质身体优先于社会身体而存在,也没有一个社会身体优先于其物质对应物而存在。”(罗布,哈里斯,2013/2016:362)针对于此,本文抱持这样一种身体观,“身体就这样始终是关系性的。对其他许多二律背反也是如此。身体是稳定且固定还是持续处于流动中的?身体是有界限的还是可以渗透的?它确定是人类还是也能是动物、机器或地点?对这类二律背反的答案是,‘是,两者皆然’。”(罗布,哈里斯,2013/2016:362)二元分立的身体观来源于西方哲学的历史传统。
如果从关系论的身体观出发,我们可以反转彼得斯的问题,传播与身体的关系,不在于在交流中身体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缺席,当今的传播实践中,大量的缺席已经发生,而且正在不断涌现新型的在场、缺席方式。而是在于,这样的缺席是如何发生的?意味着什么?新型传播实践如何改变了“在场”与“缺席”的涵义?一方面,反思传播学为何失去了身体,没有身体的交流主体的传播实践遮蔽了哪些面向的传播意义?另一方面,针对当前的新型传播实践,将身体纳入传播研究的视阈中,探讨传播与身体是如何互相塑造的?身体如何演化出多种身体形式?身体世界中传播的价值与意义何在?作为交流者的身体如何参与到人与世界的关系中?
本文尝试从存在现象学、技术现象学、媒介学、后人类等理论出发,考察作为交流者的身体,是如何作为主体进行传播实践的。传播与身体,正在成为传播研究的一个重要面向,涉及内容繁多。本文作为初涉此领域的探索性研究,将主体性作为切入点,是基于以下理由。其一,身体在打破现代性二元对立观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许多研究者从不同路径实施这种突破。如,将身体从客体反转为主体;将身体理解为既是客体也是主体,是两者的融合;将身体理解为人与世界的接合点,放弃主客体理论,等等。因此,从主体性角度考察身体,有助于反思传播学承袭已久的现代性理论预设。其二,就当前移动网络时代的传播实践看,新技术对于身体的改变不是表面的、隐喻式的,生物和人工智能技术开始实施技术与人的进一步融合,甚至出现了人造的身体——机器人。信息传播技术与实践正在重造主体,人类历史上出现了新型主体——拥有智能身体的主体。身体形式多元化造成的主体性变化,正在从根本上改变传播与人及世界的关系。其三,从主体性视角考察身
体,也正是存在现象学的一个核心观点,即从存在的层面理解身体,所谓“肉体存在论”,人类是以身体存在在世界上。因此从这个视角切入,体现了本文的一个基本出发点,从人类存在层面理解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