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几年我跟Z君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一来,行长秘书当然要比行长更忙;二来,他还利用业余时间读了个MBA,每周末上课,在北京。
我们这座城市离“祖国心脏”不算远,火车开三个多小时就到了,但每周这么来回折腾,也足够使我们对他的毅力肃然起敬。当然,Z君自己还蛮开心的,毕竟人家上的是一流学府,这投资的价值不可估量。
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件事居然间接导致了Z君和L女士持久的冷战,两人分居了大半年,Z君也就在单位睡了大半年。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某个周末,Z君的儿子忽然发高烧,L女士也生病了,于是跟他商量可否给学校请个假,在家照顾一下娘俩。可Z君不同意——两星期前他们就商量好了,周六同学聚会,届时还有几个知名教授出席。
L女士有点不高兴,愠道:聚会比你儿子生病还重要?
Z君解释:这不是谁更重要的问题,而是你怎么看的问题——儿子生病,吃点药就好了,我这聚会不行啊,人家肯定不会为了我一个人改时间。当然,我可以不去,但你要知道,这聚会的意义是很大的。我已经跟两位教授约好了,到时候要跟他们单独聊聊,将来咱儿子要上大学,说不定还得请他们帮忙呢。
两人和好后,某天我们几个去他们家做客,L女士把这话当笑话讲给我们听:“你们听听他说什么,‘儿子上大学’?那时儿子连幼儿园都没上呢,他先想上大学的事了!当时我一听就火冒三丈,这不明摆着蒙我吗?”
“我还真不是蒙你,我就是这么想的啊。”Z君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泛红,“你还记得咱同学S君吗?人家他爸跟P大学的一个教授很熟,所以人家读研究生就特别轻松,面试都是走过场。将来咱儿子要是也能——”
“行了行了,等咱儿子先活到读研究生的年纪再说吧。”L女士打着哈欠,不以为然地说,“现在他爸周末不在家,周一到周五晚上还要应酬到十一二点,一个星期不知能不能见上两回儿子?现在都不陪伴儿子,还说什么将来?”
Z君脸上立刻出现一副被冒犯的神情:“哎,你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我现在干这些事,不都是为了将来吗?我出身低,没背景,约到人家不容易,你怎么就不理解呢?就知道让我陪你儿子看病,可就算我真陪他去看了病,他将来会记得吗?等他长大了,要上学,要买房,要找工作,这些事我要是给他办不了,他会因为我陪他去看过病就尊重我吗?”
“你作为一个父亲——”L女士说。
“——我作为一个父亲,就要给儿子更好的生活。”Z君打断道,声音越来越响,而且居然略有些哽咽,“七年前,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四个人挤在两张架床上,冬天没暖气就算了,夏天连风扇都是坏的!可是跟我一批来的那几个人呢?W君,住他爸朋友140平的大房子,连水电费都不用交!Y君每天下午三点就下班了,从来不用跑业务,还在办公室里打魔兽!你想让咱儿子过哪种日子?”
“你不是一共就在架床上住了半年吗。”L女士弱弱地换上一种息事宁人的口气,似乎不想在我们面前跟他争吵,“后来就改善了啊。”
“是啊,改善了。”Z君却更激动了,口水从嘴角喷溅出来,“可这是我拼了命才改善的!人家Y君天天坐在办公室里,每个月都有好几十万存款进来,我呢,我得低声下气地去求人,挨了骂,还得热脸贴冷屁股!好容易当了秘书,新来给我打下手的C君还不干活,什么都得我自己去跑——”
“他不干活你骂他啊。”我为了转移话题,插嘴道。
Z君瞪了我一眼。“骂他?他不骂我就是好的!”他冷笑着说,“人家是谁的公子,连行长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我哪敢得罪?人家拔根汗毛也砸死我了!”
就在这时,Z君的电话响了。他低头一瞥手机屏幕,神情立马从愤怒变成了恭谨,对我们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喂,张主任啊。”他一边对着空气点头哈腰,一边露出谄媚的笑容,“别别,您太客气了,有什么事您安排……哦,那个报告,我还——哦,行啊,您安排的我当然马上办。行行,明天下班前我肯定给您弄出来。”
电话挂断,Z君半晌不语,眉头慢慢拧成一个疙瘩。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来说,“你看,又让我弄报告,这是我的事儿吗?这帮孙子,就知道欺负我!”
“那你——”一个朋友张口欲言,被另一个朋友用眼神制止了。我们都知道他想说,“那你去骂那帮‘欺负你的孙子’啊”。
我们不能说。我们宁可让Z君觉得他“被欺负”是我们造成的,这样至少可以让他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