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g Yan: 妈,一觅10月放假,我带他回来广州几天。
妈:小的怎么办?
Tong Yan:布生可以照顾。
妈:真的可以?
Tong Yan:没问题。还有,想顺便回一趟潮州,看看外婆。
……
妈: 随你。
大概看到我又是娃又是行李,海关人员让我走只有一两个人的特殊通道,很快通过。拿了行李,一出到达口,便看到父亲,站在离出口最近的地方。
“阿妈没来啊?”我明知故问, 也当打招呼。
“没有,在家。”父亲说,声音有点单薄。往日都是他们俩一起来接机,母亲一定是热烈的那个,双手挥舞得彩带似地欢迎我们。不过人没到,叮嘱已经跟上。父亲洗得变形的土黄长袖衫外头,添了一件黑色马夹——母亲交代的,父亲赶末班地铁来,等两个多小时,机场空调越等越冷。
我把孩子和行李车一并挪给父亲。父亲很有默契地接住,没说话,先走几步带路。我两手空空,懒懒散散跟在后面。
网约的车过了一会才到。我把半梦半醒的孩子先放进座位,然后自己跳上车。父亲走到车后,确定司机把行李放扎实了,才坐上副驾驶的位置。一路,等了一晚的司机也许无聊了,抓住父亲聊生意不好做。我舒舒服服歪在后面,像依靠在参天大树下,安心卸下几抹玲珑。
唰!
挡风玻璃出现了几点密集雨滴。
“要降温了。”司机说。
“也是时候了,都热了那么久了。”父亲说。
两点到家,母亲闻声从睡房里探出来,眼睛勉强睁开,还在适应过于强烈的灯光。待瞳仁舒服张开,母亲笑眯眯过来抱抱一觅。他带着浓浓的睡腔说,“婆婆好。”
我像喝水一样,抬头灌了几口,提醒母亲买回潮州票的事。
“不急,不难买”,母亲说,紧接着问,“汤甜不甜?”
我点点头,听见一觅从客厅喊我,手举起新的轨道玩具。
“公公送的!”
他一下精神起来了,双手准备要拆开盒子。母亲过去帮他忙,手指头不忘点点盒子,自豪地补充道:“是公公专门从美国网购过来的。” 父亲倒没有要邀功的得意。他坐在凳子上,摸出老花镜,顶着花白头发,探过去看山长水远邮递过来的,究竟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我看一家老少都有通宵作业的势头,赶紧催一觅刷牙洗脸进睡房。躺下,床板硬得特别踏实,新换的床单很脆,一觅熏着柔顺剂余香,很快睡着。我睁着眼睛,零星的思绪如被打扰了的灰尘,再飘忽了一会。
上初二那年,我家从珠江南边老城区,搬到珠江北面老城区——太平沙。二十年了,当年再雪白的油漆,如今已泛起牙黄。我的房间最靠近厨房,所以表层都吸饱了陈年花生油。加上附近老有工地作业,灰尘泛滥,落在油腻上,就像上了年纪的妇人扑了粉,大热天出门回来,脸上又是油又是疙瘩。
但房间的轮廓还在,衣柜,梳妆台,杂物柜,从搬进来那天就没有变动过。
内容本来也不变,直到一天下午,父亲像被牛顿的苹果击中了,突然明白女儿再也不会回来长住。
铁下心,把我的东西归纳到几个纸皮箱里,取而代之他自己的病历和断了腿的老花镜。
黑夜中,我还能凭印象辨别出墙上的粉红油漆。那是母亲挑的,恰当概括了我的少女时期,乖巧,听话,喜欢打扮,喜欢谢霆锋。窗帘也是母亲挑的,一个看不到脸,朝着远方的孩子。
我不解为何选屁股正对我的图案。母亲解释,“你要走出去嘛!”
那时,我和母亲看法一致的地方很多,唯一意见相左,是大学前选专业。因为是保送,可选的五个专业里,我相中新闻系,母亲则爱外交系。
“这是我的理想!”我清楚表态。
“理想能吃饱饭?”母亲哼地冷笑,“你看看新闻,那些被打的被骂的,都是记者!又累又危险!”她边说还边举起手中的报纸做证据。
我不买账,嚷嚷说她不理解我。母亲换了种讲道理的语重心长,说,“你看读外交多好,以后做外交官可以去不同国家呢!你不是想出国吗?”
我依了母亲,钢笔一字一划写下“外交系”,伸过去。她接过来左看右看,笑得很满足。而那笑容,在我快进入梦乡的意识看来,显得特别光亮,就像注满脓的暗疮,等着我来用力捅破。
早上,我被某种机器吵醒了。
声音不刺耳,也不悦耳,均匀地呜呜呜,像听着陀螺在旋转。离我窗户五十米以外,新开辟的工地在施工。又要盖新楼了,旁边那座才刚落成不久,价格与楼层齐高。我躺在床上想,下次回来,我们这幢没有电梯的9层房子,就要成为那只永远吃不到叶子的长颈鹿,终将被物竞天择淘汰掉。
一觅还在补昨晚睡少了的觉,我披上线衣,轻轻走出房间。厨房早已一阵氤氲。炉子勤劳地煮着蒸着。
“早晨!”我对母亲说,她正站在厨房里发呆。回头看是我,连忙过来认真交代父亲一早买来的车票,一一对过时间与车站。她把票压在我手心,像卸下一份重任。
这几年,母亲要回娘家的念头,越来越淡薄。还是惦挂几个弟妹的,但各自家里的事儿,像墙上的蔓藤植物,一拉一大串。她作为大姐,看着着急却帮不上,干脆眼不见为净。我倒很热衷,因为潮州总有一群人宠着我,舅舅小姨把欠母亲的恩情,全报答到我这个稀客身上。
既然有我这个使者替她出面,母亲安心嘱托捎回老家的物品:
一桶加营素奶粉,给外婆;药,给小舅;人民币两千,作请客用,大家手都紧,少让他们花钱;还有阿胶,给小姨。母亲连续重复几遍“好贵的”,才舍得交给我。
我拿来掂了掂,便利贴大小一块,塑料般轻飘飘,不明昂贵在何处。
“反正是珍贵中药!” 母亲打发我说。我揶揄她突然那么舍得,花重本买。母亲回答:
“不是晕得够呛嘛,补补身体看看。” 她指的是因为晕而住院的事情,我们电话上匆匆聊过。料到我定要追问个始末,便赶紧咕噜咕噜把细节倒出来。
母亲很会讲故事,本该略带忧伤的事情,被她这里加点悬念,那里加点强调,调味起来更像段奇遇记。我听她讲到天掉下来一个好人,主动把的士让给急着去医院的母亲,也讲到隔壁来自湖南的病友,在广州购置了两三套房子。母亲说得畅快,就像憋了半天的精彩,终于等来观众倾泻。我点头附和,等到结尾处才问:出院后好了没?
母亲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了半天说,最近按摩好点了。有事没事带上护颈圈,还好。
“查出什么原因?”
“血管老了咯,” 母亲叹气说,“供血不足,营养也跟不上。”
我一听“营养”二字,马上明了问题所在,“妈,你就是悭!”
“是,是,我知道。”母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承认,“什么都省,生么都不舍得。” 说着,母亲眼睛虚起来。也许想起自己常吃的咸菜白粥,也许想起晕得快没命的样子,母亲的眉头,一寸一寸松掉,语调一泻千里:“还是交代你银行密码什么的,要是我……以后……”
我想以一个拥抱,打断母亲的傻话,却觉得这个动作太亲密,太西方,彼此接受不了。怔怔看着句子掉进悬崖,心里难受得像踩上一片沼泽地,发酵出黏糊糊,说不清的泡泡。
母亲对我,从来不悭。当年升初中,因为相中一间承诺做“中国伊顿”的私立学校,工薪阶层,又没有靠山的母亲,东凑凑,西借借,硬是和父亲一起腾出五位数,交了我的学费。还有从小培养我跳舞,学手风琴,到后来出国深造,数不清的收据,铺成光明宽敞的大道。只有初中文化的母亲,希望自己的女儿,把她年轻时错过的路,好好走,走下去。衣锦还乡倒不在乎,起码像邻居的儿子,同事的女儿那样,有份好工作,好好嫁个人?
而我偏把大路走得歪歪扭扭,漂得像流浪的吉普赛人。母亲没反对,就当出去见世面,伸长脖子,忍一忍咽下去了。但我竟还找了个离过婚的小老头子,不清不白,无名无分地伸手讨家用!
“我16岁就出来工作,一份工钱养六张嘴,从不知伸手拿钱的滋味!”母亲挑灯写邮件,键盘噼里啪啦,连逗号都透着不甘。精心雕琢成的女儿,竟做了她最不屑的“职业”。就像农夫怀里那条蛇,到头来咬得她又狠又痛。
“外国人在这里很难找工作。”我解释道。
“不工作的人是可耻的!”
“为什么你不能理解和接受我?”
“可以理解,不能接受!”
我含泪按下删除键,想起地铁里碰到的一对母女,全身是母亲看不上的豹纹紧身装,但有说有笑,如姐妹。而我与我的母亲,却像坐上反方向的列车,看着对方越开越远,无药可救。
“哎呀,说什么呢!“ 我抖抖精神,接住她快要陨落的句子,“你可是一脸福相啊!”
大概我好话说太少,母亲噗嗤笑了。擦擦眼泪,说我也应该补补,最好把奶粉和阿胶也带点回新加坡。我连忙摇头撒手,借口东西太多,放不下。
母亲很坚持,“你的箱子空的地方那么多,怕什么!带!”
嗒……嗒……嗒……
鸭子脚蹼一样的声音,由远至近。
看他吃上了,母亲过来再次叮嘱:
“听话,都带上,啊!”
回潮州前一天,小姨发来微信,说明天出站后在出口等,她和表妹会来接我们母子俩。我输入一个跳动的“好”,想象快要到手的沙茶粿条——上次吃还是三年前,小姨半夜开车带我去的。
我习惯出发前才收拾,所以白天不慌不忙赶了两场聚会,耗到晚上才行动。刚拿出衣服,电话响了。朋友拉我出去见面,还强调他怀孕的太太也想见我。我不好意思拒绝孕妇的请求,洗把脸出门。
一小时后,我抱着装了一瓶多珠江啤酒的肚子,晃荡晃荡坐上的士打道回府。食肆云集的宝业路,过了饭点还有点堵。急速灌下去的水分,此时让我着急,只好一路数着红绿灯,以分散注意力。但数着数着,我发现有点不对劲。
胃不知不觉,夺取了我对膀胱的所有关注。就像突然多了一个气球,缓慢而有力的膨胀,难受感匍匐前进。我想摆脱这种感觉,试着把身体在后座摊开,不管用;打开窗户呼吸台风空气,也不管用。隐隐的疼痛,如潜伏在水中的鳄鱼眼睛,幽幽盯着我不放。胸口也渐渐闷起来,像缺氧的鱼,我需要张开嘴巴呼吸。
我提前下了车,钻进废弃楼房角落。一手扣住头发,一手拨开只能干洗的风衣,等待翻天蹈海的来临。
我依靠台风卡奴的搀扶回到家,简单交代了“我吐了”三个字,便奔向洗手间。本来融融围着电视的两老一小,先是一愕,随即有条不紊,拉出几条清晰轨迹。
一觅跑来马桶前,非要看我的窘样。母亲一边把他劝回足球赛直播,一边命令父亲开锅。待我虾仁一样弓着背爬上床,母亲已如八爪鱼,拿着十八般看家宝药,出现在我房间。抹的,吃的,涂的,熏的,还有在厨房待命的红豆。我又难受,又好笑。不就肠胃不舒服嘛,吐干净就好了。这大阵仗,都赶得上我第一次生孩子了!
那还是在伦敦,父母在预产期前两星期到达。两箱大行李,衣服只占了小角落,换洗内衣裤,加上三两套御寒衣服,其余统统来装坐月子装备:
红枣,桂圆,化瘀血的中药,还有做姜醋的甜醋也带了,说怕买不到。要不是海关把着,他们肯定要拿上几只活鸡!
白金汉宫唐宁街大本钟,该逛的都逛了,该新鲜的都新鲜了,一家三口坐下来,陈年问题又开始徐徐冒泡。我和母亲明枪暗箭,对准对方要害戳:
“他也没给你买个戒指,真寒酸!”
“我才不稀罕!”
“登记结婚那么大事情,也不知会一声。要不是看在未来孙子的份上,早跟你脱离母女关系了。”
“不想来就回去!”
“你!……”
冷战。
冷战。
直到要生的那个凌晨,我准备去医院。母亲下楼捂着我的手说:“不用怕, 有妈妈在,啊?”
就是这句话,脊椎一样,撑着我熬过阵痛,剧痛,直到孩子平安出生。
“好点没?” 母亲搓着我的肚子,急切要知道结果,仿佛吃下去的都是灵丹妙药,应该马上见效。
我摇摇头。母亲有点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提议用油搓搓背。我疼得打滚,但还是支支吾吾说不用不用,并借势把后背蠕动开,极力掩饰一个秘密。
尾龙骨处,新添了一个纹身,我不想母亲看见。旧的那个,本也没想让她撞见,偏又碰上发烧,睡着睡着从衣服里漏出来。
母亲气急了,骂我糟蹋自己,骂我比囚犯还不如。我把下巴转向雕塑的角度,如一个誓死捍卫情报的烈士。眼泪落在红木雕花上,湮出倔强的圆点。
“不要就罢。”母亲说,讪讪缩回未达终点的手。她自顾自取来包在布里的热红豆,敷在我肚皮上。
温度酥酥爬上肌肤。就像疲惫了一天的身体,融进烧烫的温泉,拧作一团的五腑六脏,顿如劫后余生,舒适伸展。美中不足之处,该是豆子散发的味道,甚是奇异。我脆弱的消化系统经不住撩拨,又是一阵风云变幻。
“叫你不愿搓,瞧,又吐了!” 母亲抓住把柄,十分得意,手不容分说伸进来。顷刻,药油迸发的热量,如厚实云朵,覆盖整片背脊,连脖子也被蒸得温温的。“真应该早点听母亲的话”,我心想,同时也担心后面大块图案。母亲应该看见了,这次会说什么?
“这样子,明天去不了潮州啦!” 我听见母亲自言自语,感觉她的目光,在那墨黑线条上扫过,又跳过,轻盈如一只猫。我怕高兴太早,心芽像小心翼翼的兔子,趴在洞口侦查:安全了吗?
任务完成,母亲的手退出来,把药油盖子合上,将衣服被子,一层一层捂紧,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