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文学家
文学,电影,音乐,探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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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别让我走4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9-07-09 16:30

正文

录音带消失在夫人那个事件过后一、两个月的时间。那时我并未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而今也没有理由这么做。有天晚上熄灯前,我在宿舍里,拿出收藏箱,随意翻看东西消磨时间,等其他人从浴室回来。


奇怪的是,我起先发现录音带不见的那一刹那,第一个念头是千万不能让别人发现我的惊慌。我还记得当时一面找录音带,一面刻意漫不经心地哼着小曲。我常想起那一刻,但还是不知该如何解释:和我住在同一个房间的全是最好的朋友,我却不希望他们知道我为了遗失录音带而苦恼。


我想这大概和录音带对我而言是个秘密有关。或许海尔森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小秘密:一个小小的、自行创造的私人空间,我们可以在这个空间带着恐惧和期待独自睡去。但同时,却又觉得我们这样的需求好像是不对的,好像我们辜负了自己的好友。

总之,当确定录音带不见了,我态度轻松地问了宿舍每一个人是否看见这卷录音带。其实我并没有很烦恼,我说不定是放在撞球室了;不然的话,我还怀着一丝希望,心想可能有人借走了,隔天早上就会归还。


不过第二天录音带并没有出现,我想不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想,海尔森发生偷窃的案件恐怕远远超过我们学生或监护人所承认的次数吧!而我之所以谈这件事,主要目的是要解释露丝和她的反应。千万记得,我遗失录音带的时间,距米兹在艺术教室问露丝关于铅笔盒,而后我出面拯救的那件事情,相差不到一个月。


我之前说过了,从那时起,露丝一直在找机会为我做些事情作为回报,而录音带的消失给了她一次大好机会。甚至可以说,我和露丝的关系直到录音带丢了以后,才终于恢复正常;大概也是那天下雨的早晨,我在主屋屋檐下对她提起拍卖会登记簿之后,我们的关系第一次恢复正常状态。


最初发现录音带遗失的那天晚上,我确定问了在场所有的人,其中当然也包括露丝在内。回想起来,我想露丝恐怕当场就已经知道录音带遗失对我有多重要,同时,她也知道,不可小题大作对我来说同样重要。


于是,那晚她也只是随意耸了耸肩作为回答,然后继续先前做的事情。但是隔天早上,我从浴室回房的时候,便听到露丝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似地,问汉娜是不是真的没有看到我的录音带。


接着,大约两个礼拜以后,我已经接受录音带遗失的事实了,某个午餐休息时间,露丝来找我。那天正值一年春天开始,天气正好,我和几个年长的女生坐在草地上聊天。


露丝走过来,问我要不要散步,显然她心里别有用意。于是,我离开朋友,跟着她走到北运动场边,然后走到北边山丘上,最后,我们两个人站在木篱笆旁边,向下望着一大片布满一群群学生的草地,


我还记得当时被这样的景象吓了一跳,我在下面草地从没注意到原来是这样的景观。我们俩站在原地,朝远方看了一会儿,露丝便拿出一个小袋子给我。我接过来,马上知道里面装的是一卷卡带,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露丝立刻说:“凯西,里面不是你的录音带,不是你弄丢的那卷录音带,我一直帮你找,可是真的不见了。”


“对啊,”我说,“送去诺弗克了吧!”

我们笑了一笑。然后我一脸失望地从袋子里拿出录音带,不知道当我打量录音带的时候,那份失意是不是仍然挂在脸上。


我手里是一卷叫做“二十首经典舞曲”之类的录音带。之后放来听,才发现是管弦乐队演奏的国际标准舞曲。当然,露西送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音乐,不过我知道那绝不是茱蒂·布里姬沃特之类的音乐。


我再次立即发现,露丝并不知道布里姬沃特唱的是哪种类型的音乐,对露丝这个完全不懂音乐的人来说,这卷录音带大可轻松取代我弄丢的那卷。突然,我内心的失望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喜悦。


我们在海尔森不太拥抱对方的,所以我对露丝表达感谢时,双手紧握着她的手。露丝说:“我是在上次拍卖会找到的。我只是觉得这应该是你会喜欢的音乐吧!”我说,是啊,我喜欢的就是这种音乐。


这卷录音带我现在还留在身边。我不常听,因为这种音乐没什么意义。这只是个物品,就像胸针、戒指一样,尤其如今露丝过世了,它已经成了我最珍贵的收藏品之一。


七 

现在,我想跳到海尔森最后几年的时间。我指的是我们十三岁到十六岁后离开的这段期间。当年在海尔森生活的记忆,可以清楚分成两大块:最后的阶段,以及这个阶段之前的所有时间。


早年的阶段,也就是我一直以来提到的那几年,已经彼此交融在一起,形成一段黄金时期,我只要想到这个时期,即使不怎么好的经验,也会不自觉地高兴起来。但是最后这几年就不一样,


倒不是说最后这几年过得多么不幸,其实我有许多珍藏的回忆也都来自这个时期,但是这个时期的回忆比较严肃,就某个方面来说,也比较灰暗。或许我在心里把过去这段回忆夸大了,但是我确实有个印象,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就像白天进入黑夜一样变化飞快。


那次和汤米在池边的谈话:我把它当作是两个时期的分界。并不是说,在那之后立刻发生了任何重大事件;但是,至少对我来说,那次谈话是一个转折点。从那时起,无庸置疑地,我开始用不同的观点看待事物。那些以往教人退却的棘手问题,我渐渐开始提出疑问,就算没有对外讨论,至少也在心里提出数个疑点。


尤其,那次谈话以后,我开始用一种全新的角度看待露西小姐。只要有机会,我便会仔细地观察她,不只出于好奇,更是因为我已经把她当成是重大线索的可能来源。接下来的一、两年情形大致就是如此,我陆陆续续发觉露西小姐在一些小地方出现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言行举止,而这些地方其他同学全都忽略了。


好比说,有一次,大概是池边谈话之后几个礼拜吧,露西小姐带我们上英文课,全班同学正在看一首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话题转到了二次大战拘留在囚犯集中营的士兵身上。


有个男生问到,集中营四周的栅栏是不是通了电,接着还有一个人说,这不是太奇怪了吗?住在那种地方,随时想要自杀,只要碰碰栅栏,不就好了。这本来是个严肃的话题,但是其他听到的人却觉得好笑。


所有的人全笑开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紧接着萝拉就展现她的本性,从座位上站起来,歇斯底里地模仿起一个人伸手被电触击的模样。才一下子,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每个人都开始大叫起来,模仿碰到通电栅栏的模样。


整个过程中我一直观察着露西小姐,当她看着面前的学生,我却看到了她脸上出现一种可怕的表情,虽然那表情只出现一秒钟。接下来,我继续仔细观察着……她振作自己,微笑着说:“还好海尔森的栅栏没有通电,不过有时候你们还是会发生严重的意外。”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全班同学还在叫嚣,所以她的声音多少给淹没了。但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候你们还是会发生严重的意外。”发生什么意外?在哪里?但是没有人听到她那句话,于是我们又继续回去讨论诗作了。


其他这类的小事情不断发生,不久之后,我发现露西小姐和其他监护人不太一样,甚至当时我可能已经开始了解露西小姐所有焦虑和沮丧的本质。不过,这样说可能过头了;很有可能,在那时候,我注意到很多事情,却不知道究竟该拿这些事情如何是好。


假使现在看来,那些事件充满了重要性,而且环环相扣,大概也是因为我从后来发生事情的观点,回顾当初的事件所致,特别是那天我们在休憩亭躲一场豪雨的事发经过。


※※※

那时我们十五岁,迈入待在海尔森的最后一年。我们在休憩亭准备进行圆场棒球比赛。男生为了讨好我们女生,也准备好要“欣赏”我们的比赛,所以那天下午共有三十多人。这场豪雨从我们更衣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们一行人聚集在走廊上等着雨停。


但是雨却下个不停,最后几个人也到齐了,走廊上变得非常拥挤,所有人不停地兜着圈子,我还记得萝拉当时对我示范如何用一种非常恶心的方法擤鼻涕,保证可以把男生甩得远远的。


露西小姐是在场唯一的监护人,她靠在走廊前面的栏杆上,望着外面的雨势,眼光像要穿过大雨,直达整座运动场似的。我一如往常仔细地观察她,就连我一边被萝拉逗得开心时,也不忘偷瞄露西小姐的背影。


我记得当时心里想着,露西小姐的姿势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头垂得好低,看起来像是一只俯身准备袭击的动物。她的身体向前靠着栏杆,上面外突的屋檐沟滴下来的雨水差点儿就要溅在她身上,不过露西小姐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


当时,我甚至告诉自己,这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露西小姐只是一心希望雨停,于是我便把注意力转回萝拉说的话。几分钟后,我已经完全忘了露西小姐的存在,自己一个人笑得头都快断了,突然间我发现周围静了下来,露西小姐正开口对着大家说话。


她还是站在原先的地方,但是现在已经转身面向我们,背对着栏杆和阴雨的天空。


“不要再说了,不好意思,我必须打断你们,”露西小姐说,她这些话是对着坐在她前面长椅的两个男生说的。她说话的声音没什么特别,但是音量很大,像是平常对着全班同学宣布事情的音量,所以大家全安静下来。“别再说了,彼得,我必须打断你们,我不能这样继续不作声地听你们说下去。”


露西小姐抬头看着全班其他同学,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了,你们都听得到吧,我是说给你们全班听的,该是有人来说清楚讲明白的时候了。”


露西小姐不断盯着所有人看,我们等着她开始说话。后来,有些同学说,他们当时以为露西小姐打算好好训斥我们一顿;还有人以为她要宣布一项圆场棒球比赛的新规则呢。但是,露西小姐还没说话之前,我就猜到,她要说的话比那些事情更重要。


“男同学,请原谅我听了你们的谈话。不过,你们正好站在我背后,所以不想听到也难。彼得,你要不要把刚才对高登说的话告诉其他同学呢?”


彼得一脸疑惑,满脸受伤、无辜的表情。露西小姐又说了一次,这回口气温柔多了。“说啊,彼得,请你告诉其他同学刚才所说的话。”


彼得耸耸肩,“我们刚才正在讨论,将来如果变成演员,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生活。”


“没错,”露西小姐说,“你还对高登说,必须到美国去,才有成功的机会。”彼得又耸了耸肩,小声咕哝地说:“是的,露西小姐。”


这时,露西小姐的眼光扫过全班同学。

“我知道你们没有恶意,但是这种话说得太多了。我不时听到你们提起,校方竟然允许你们这样下去,这是不对的。”我看到越来越多雨滴从檐沟落下,并且落到了露西小姐肩上,但是露西小姐好像没留意到。


“如果没有人打算告诉你们,”她继续说,“那就由我来说吧!在我看来,你们的问题是:一直以来你们总是听而不闻。你们听说了一些事情,但是没有人真正听懂,我敢说,甚至有些人非常乐意维持现状。


我可不行。如果你们打算将来好好地过日子,那么,有些事情现在必须知道,而且必须真正明白才行。你们当中没有人会去美国,没有人可以变成电影明星,也没有人会像前几天我听到你们计画的一样在超市工作。


你们这一生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们会长大成人,然后在老化前,甚至进入中年以前,就要开始捐出身体的重要器官。这就是创造你们的目的。你们和电视上看到的演员不同,甚至和我也不一样。你们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你们所有的未来都已经决定好了。


所以,不要再说那种话。不久,你们就要离开海尔森,距离你们准备第一次器官捐赠的时间也不远了。你们一定要记住。如果想要过着正常像样的生活,你们每一个人就要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的未来。”


露西小姐说到这里停住,但是在我印象中,她想继续把脑中的话全说出来,因为她环顾着全班,从这张面孔到另一张面孔,就像还在对我们说话一样。当她转过身去,再度眺望着整座运动场,我们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雨没那么大了,”露西小姐说,虽然外面的雨和之前一样没变。“我们出去吧,说不定,太阳也会出来露个脸。”


我想露西小姐说的就是这些了。几年后,我在多佛中心和露丝讨论这件事,她说当时露西小姐还说了很多事情;包括解释了捐赠前要先花些时间担任看护,以及捐赠的一般程序、康复中心等等之类的……


但是我非常确定,露西小姐没有说这些话。好吧,露西小姐刚开始说话时,可能还想多做些解释,但是我猜她一开口,看到眼前这些疑惑不安的脸孔,就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把原先预备的话说完。


露西小姐在休憩亭突然对我们说了那些话,究竟产生了如何的影响,其实很难判定。这件事很快在校园传了开来,但是内容多集中在露西小姐身上,而不是那些她努力想要告诉我们的讯息。


有些学生说,那是她一时失去了理智;其他人说,其实是艾蜜莉小姐和其他监护人要求她说的;甚至有些当时在场的人认为,露西小姐是为了教训同学在走廊上太过吵闹。但是,就像我所说的,几乎没有人讨论露西小姐说话的内容,这太令人意外了。若是有人提起,大家会说:“那又怎样?那些事我们早就知道了啊!”


但是,那才是露西小姐的重点。就像她说的,一直以来我们总是听而不闻。几年前,我和汤米又谈起过去这些事情,我提起当时露西小姐那个“听而不闻”的说法,汤米听了以后提出了一个理论。


汤米认为,监护人可能早已小心谨慎地安排我们在海尔森这几年的时间,传达每件事情的最佳时刻,好让我们每次听到最新讯息的时候,总是碍于年纪太小,不能完全搞懂。不过,当然我们在某个程度上还是接收了那些讯息,所以,不久之后,我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检查了解,那些讯息就全留在脑海里了。


在我听来,这种说法根本就是阴谋论,我不觉得那些监护人心思会这么狡猾,但是说不定当中有点儿道理。感觉我们甚至早在六、七岁时,就已经模模糊糊觉得,自己一直都知道器官捐赠这件事。所以,当我们年纪大了一些,监护人对我们谈起捐赠的时候,那些内容听了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就已经全部听说了一样。


我想起来了,监护人起先开始上性教育课程时,经常同时提到器官捐赠的事。我们在还是十三岁左右的年纪,对性可说既是焦虑又兴奋,上课时自然就把其他内容摆在一边。换句话说,监护人其实极有可能企图把大量关于未来的事情挟带走私到我们的脑海里。


不过,平心而论,将这两个主题摆在一起讲,也是自然不过的事。好比说,当监护人正要教我们如何在发生性行为时,小心预防感染疾病,这时若是不顺带提到预防疾病对我们比对外界的人更加重要,也是很奇怪的。而这个话题当然也会带到捐赠的事情。


接着,学校不时告诉我们,我们是不能生育的。艾蜜莉小姐过去经常为我们上性教育课程。我记得有一次,艾蜜莉小姐从生物教室拿来一副人体大小的骨架,向我们示范性行为的过程。


她把骨架扭曲成各种姿势,而且不自觉地拿着教鞭这儿戳那儿刺的,我们全都看得目瞪口呆。接着,艾蜜莉小姐向我们解释性行为的具体细节,什么东西该插入哪里、不同变化的姿势等等,好像上地理课一样。


然后,突然间,当骨架依然猥亵地摆在桌上,艾蜜莉小姐转身对大家说,我们必须小心选择性行为的对象。她说,这不只是因为疾病,更是因为:“性行为对于一个人情感层面产生的影响是你们无法预料的。”


我们在外界必须格外注意,尤其是和那些不是学生的人发生性关系,更要特别小心,因为性代表了很多事情。外面的人为了谁能和谁发生性关系,甚至会打架、杀人。谁和谁发生性关系之所以这么重要——比什么重要呢?就拿跳舞和打桌球来说好了,性这件事种要得多了——那是因为外面的人和我们学生不一样,他们可以藉由性行为生育下一代。


所以,这个谁和谁发生性关系的问题,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我们都知道,虽然我们不能生育,但是,在外面,我们的一举一动还是得像他们一样。我们必须遵守外界的规则,把性视为非常特别的事情。


艾蜜莉小姐那次讲课就是个典型的范例。一开始重点是性行为,然后其他事情就会不知不觉地搅和进来。我想这和我们变得听而不闻大有关连。最后,我们想必还是吸收了不少讯息,我记得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同学之间对于捐赠相关议题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


诚如先前所说,在那之前,大家总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避开器官捐赠的话题;只要发现误触了这个领域的征兆,势必赶紧退出,若有哪个笨蛋像上回玛芝那样粗心大意,就要接受严厉的处罚。但是,就像我所说的,从十三岁开始,事情开始有了改变。


我们还是像以往一样毫不讨论捐赠和所有相关的话题;心里还是觉得这是相当棘手的问题。不同的是,器官捐赠变成了所有人开玩笑的题材,就像拿性行为开玩笑一样。回想起来,我觉得原先那个不得公开讨论捐赠话题的规定还是存在,而且和以前一般严格。


只不过,后来情况转变成这件事三不五时可以、而且几乎是必须拿来作为未来事情的诙谐譬喻。汤米那次划破手肘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时间应该是我和他在池边谈话之前;那阵子汤米应该还是处于受人欺负、嘲笑的阶段。


※※※

汤米的伤口并不严重,虽然被带去乌鸦脸那儿处理伤口,但是几乎马上就回来了,手肘上多了一块正方形的膏药贴布。原先没有人留意,直到一、两天之后,汤米拆掉膏药贴布,露出了处于愈合和破皮阶段的伤口。


从外面看来,皮肤正要慢慢黏合,隐约看得到皮肤底下有什么又软又红的东西。那个时候我们正在吃午餐,所有人全围了过来,发出“唉呦”的叫声。然后大我们一个年级的克里斯多福一脸非常严肃地说:“真是可怜啊,受伤的地方就在手肘的这个位置。如果是其他地方,就没事了。”


这个克里斯多福是汤米那个时期非常敬仰的人物,汤米有点儿担心,于是问他那句话什么意思。克里斯多福继续吃东西,然后才冷淡地说:“你不知道吗?像这种刚好在手肘的地方,伤口会裂开喔!万一不小心迅速地弯曲手肘,不但是受伤的地方,整个手肘都会像打开手提袋一样裂开来。我还以为你知道哩!”


我听到汤米抱怨着乌鸦脸竟然没有事先警告他有这种危险,而克里斯多福耸耸肩说:“当然是因为她以为你早就知道了。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啊!”


附近一大堆人低声表示认同,“你无时无刻都要把手伸直喔,”有人说,“手一弯可是非常危险的。”


第二天,我看到汤米不管走到哪里,总是把手伸得直挺挺的。所有人无不嘲笑他,这让我非常生气,不过我得承认,这事还真有点儿好笑。后来,到了下午快结束的时候,我们正要离开艺术教室,汤米在走廊上向我走近说:“凯西,我可以很快地跟你说句话吗?”


这个时间大约是我在运动场上,提醒他休闲衫那次过后一、两个星期,所以我们已经算是相当特别的朋友了。不过,像他这样走上前要和我私下谈话,还是让我非常尴尬、手足无措。或许这是我稍后没有帮上什么忙的主要原因。


“我也不是担心或什么的,”汤米把我带到一边之后立刻开口说,“但我还是得小心一点儿,这样而已。身体健康不能大意,我需要有人帮我啊,凯西。”他说他担心自己睡着时的动作,很可能睡到半夜就会弯曲手肘。“因为我常梦到和一群罗马士兵打仗。”


我问了他一些问题,显然所有人,包括那次午餐时间不在场的人,不断来找他,重复对他提出和克里斯多福相同的警告。事实上,当中似乎还有几个人对他开了更大的玩笑:


汤米从那些人嘴里听说,以前有个学生和他一样划破了手肘,半夜睡觉醒来,发现整条上臂和手掌骨头外露,外面的皮肤则是啪呀啪地到处拍打。“就像窈窕淑女里面的长手套一样。”


汤米要我帮忙在他的手臂上绑一块夹板,好让手臂整夜维持挺直。“我不相信别人,”汤米拿起一把用来充当夹板的厚直尺,“其他人说不定会故意让尺在半夜松掉。”


汤米天真无邪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心里很想告诉他真相,也知道自己如果没有这么做,将会背叛从我提醒他注意休闲衫那次以来所建立的信任。要是我真的把他的手臂绑在夹板上,代表我也是这场闹剧的加害人。


真是丢脸,我当时竟然没有告诉他实话。

但是,可别忘了,那时我年纪还小,而且只有几秒钟的时间能决定。何况,要是有人像他这样恳求帮忙,怎样也都不能拒绝啊!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增加他的烦恼。看得出来,汤米这么担心手肘伤势,是因为其他人对他的关心所感动,汤米相信他们出于关心。当然,我知道汤米迟早就会发现真相,但是当时我就是说不出口。


我顶多只问了他:“乌鸦脸说过你要这么做吗?”


“没有。要是我的手肘真的裂开了,看她会多生气啊!”


这件事到现在还是让我觉得很难过,总之,我当时答应要替他上夹板,我们约在晚安钟前一个小时、十四号教室,然后看着他感激而且安心地离开。


后来,我并不需要完成我的承诺,因为汤米已经先发现了事实。大约是当天晚上八点钟,我从中央楼梯下楼,在楼梯间听到一楼传来一阵笑声。我的心沉了下去,立刻想到这阵笑声和汤米有关。我停在一楼平台,从扶手看过去,汤米正从撞球室重重跺着脚走出来。


记得当时心想:“至少汤米没有大吼大叫。”汤米确实没有,整个过程当中,汤米只是走到寄物间,拿走自己的东西,便离开了主屋。同时,撞球室开放的门口处还不断传来阵阵笑声,当中更有声音大喊:“你要是发脾气,手肘一定会裂开喔!”


原本想跟着汤米走去漆黑的户外,在他回到宿舍小屋前赶上他,但是,我想到自己先前答应他把手臂绑在夹板上过夜,便站在原地不动,只是一直对着自己说:“至少他没有大发雷霆,至少他控制住脾气了。”


不过我有点儿离题了,我之所以说这些事情,是要说明这个“裂开”的说法从汤米的手肘,变成了流行于同学之间有关器官捐赠的笑话。这个笑话的内容是说,等到捐赠的时候到了,我们只要拉开一小部份皮肤,就像是打开拉链一样,里面的肾脏或是什么东西就会滑出来,然后把东西交出去。


我们并不觉得这个说法本身有多好笑;这主要是拿来让别人吃饭时倒胃口的绝招。例如我们把肝脏的拉链打开,倒在别人的盘子上等等之类的。


我记得有一个胃口惊人的同学盖瑞,拿了第三份布丁回到座位上,几乎全桌的人都“打开拉链”倒出自己的器官,堆在盖瑞的碗里,而盖瑞还是意志坚定地继续把布丁塞进肚子里。


当别人提起那些裂开之类的事情,汤米并不十分喜欢,不过那时候戏弄汤米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再没有人把这个笑话和他联想在一起。这个笑话的目的只是为了引发笑声,让别人吃饭倒尽胃口。我想,这也是接受未来命运的一种方式吧!这就是我原先的重点。


在生命中的那个阶段,我们遇到捐赠这个话题的时候,已经不再像一、两年前一样退缩;不过,却也不曾认真地想过、或谈过这件事。那些“打开拉链”的玩意儿,正是这件事在我们十三岁时所产生的典型影响。


所以,一、两年后,我才会认为露西小姐说的没错,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听而不闻”。而且,如今想想,我认为露西小姐那天下午对我们所说的话,其实造成了同学们态度上的改变。


那天以后,关于器官捐赠的笑话渐渐没了,同学开始认真地思考事情。若说真有什么影响,那就是器官捐赠又再次成了众人回避的话题,只不过和我们年幼时的方式不同。这回,这个话题已经不再棘手或教人尴尬;而是变得沉重而严肃。


“真是好笑,”几年前,我和汤米再度回想起这些过去,汤米这么说。“没有人停下来想想露西小姐心里什么感受,露西小姐对我们说了那些事情,不知道会不会因此惹上什么麻烦,我们也从来没替她操过心,那时候真是太自私了。”


“你不能这样怪同学,”我说,“学校教导我们要为彼此设想,但是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也要为监护人着想。谁会想到监护人之间也会意见不合。”


“可是我们那时候年纪已经够大了,”汤米说,“我们到了那个年纪,应该能想到才对。但是我们没有,根本完全没有想到可怜的露西小姐,甚至是你那次看到她之后,我们也没替她设想过。”


我立刻知道汤米指的是哪件事。他说的是我们待在海尔森最后一年的夏天,有天早上我偶然在二十二号教室遇到露西小姐。现在想想,其实汤米说的没错。


在那之后,事情已经非常清楚了,甚至我们也都应该明白,露西小姐变得非常不安。只是,就像汤米说的,我们从来没有从她的角度思考,所以也没想过给予露西小姐言语或行动上的支持。

八 

当时很多人都满十六岁了。那是一个阳光耀眼的早晨,同学刚在主屋上完课,走到了庭院,我想到有东西留在教室,所以又走回三楼,就这样发生了露西小姐的事件。


那阵子我私底下玩着一种游戏。每当我一个人,就会停下来找一个视野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人的角度;例如望向窗外或从门口往教室里看。


这么一来,至少在那几秒钟的时间内,我可以制造出一个假象,假装我们这个地方不是到处充斥了学生;相反地,我可以想像海尔森是个安宁幽静的建筑,只有我和五、六个人住在这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进入一种如梦似幻的状态,拒绝所有零星的声响。


通常也必须非常有耐心:好比说,现在从窗户专心看着运动场上的某个区域,可能得等上半天,才终于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整个视线范围里一个人也没有。总之,那天早上我从教室拿了留在教室的东西,走回三楼平台之后,便玩起这个游戏。


我站在窗边动也不动,看着几分钟之前站在那儿的庭院某处,那些朋友已经离开了,庭院渐渐净空,眼看我的小把戏就要成功;这时,却听见背后传来像是瓦斯或蒸汽大量外泄的声音。


这个嘶嘶声大约持续了十秒钟,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响起。我并没有受到惊吓,不过既然自己是附近唯一的人,我想还是去看看怎么回事比较好。


于是我越过平台,朝那个声音走去,沿着走廊,经过了刚才那间教室,一路走到了后面算来倒数第二间的二十二号教室。教室门口微微开着,我走上前去,那阵嘶嘶声又出现了,这回的强度不同,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完全不知道教室里面是何情景。当我开了门,看到露西小姐,着实吓了好大一跳。


二十二号教室绝少拿来上课,因为教室太小,而且即使是像那天的天气,室内几乎一点儿光线也没有。监护人有时会到这间教室,批改作业或看看书。那天早上,教室因为百叶窗几乎全拉上了,室内显得更是黑暗。两张桌子并在一块,好让一群人可以围坐一起,但是当时只有露西小姐一人独自坐在后面那边。


我看到露西小姐面前桌上,零星放了几张黑色发亮的散落纸张。她全神贯注地倚在桌前,低着额头,手臂搁在桌上,手里拿着一只铅笔,潦草地在一张纸上用力写着什么东西。我可以看到一大片黑色线条底下有整齐的蓝色笔迹。


我一边看着,露西小姐继续拿着铅笔笔端在纸上涂抹,挺像我们在美术课画阴影的时候,差别就在她的动作包含了更多的愤怒,似乎划破纸张也不在乎。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这就是那阵怪声的来源,而我原本以为是黑色发亮的纸张,其实写满了整齐的字迹。


露西小姐画得入神了,好一阵子才发现我站在那里,她吃惊地抬起了头,我看到她的表情十分激动,但是没有泪痕,她直盯着我看,然后放下手里的铅笔。


“嗨,小姐,”露西小姐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能为你做什么事吗?”


我别过头去了,如此就不必看着露西小姐或桌上的纸张。我不记得当时说了多少话来解释那阵声响,或担心瓦斯外泄等等。总之,我们并没有真正谈点儿什么:她不希望我在那里,我自己也不愿意。我大概道了歉之后就走出去了,但是心里又期待露西小姐唤我回去。


不过她并没有,我只记得当时下了楼,内心既是羞愧又是愤怒。那一刻,我巴不得自己什么也没看到,若问我究竟烦恼些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像我所说的,羞愧占了很大的因素,但也有愤怒,不过不完全针对露西小姐个人。我心里乱七八糟的,可能因为这样,所以过了很久以后,我才向朋友透露这件事情。


那天早上之后,我开始相信一件可能是不好的事,我相信即将发生一件和露西小姐有关的事,我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四处寻觅。几天过去了,却什么也没听到。当时我并不知道另外有件重要的事情,发生在我看到露西小姐在二十二号教室之后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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