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临近,总有人感叹“年味”越来越淡,似乎这样便能稀释又长一岁的恐慌。阖家、祭祖、团圆、互道新禧,本是必然的路数。
林语堂曾写下一篇文章说:“我不觉回忆到我的童年。当我接触到水仙的香味,我的思想便回到那红对联,年夜饭,爆竹,红烛,福建蜜橘,早晨的道贺和我那件一年只许穿一次的黑缎大褂。”
然而如今比起物质匮乏的年代,春节似乎已经僵死成一种形式。人们也是更加怀念儿时的年夜饭,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春节属于童年。
我的爷爷就是一个“活在童年”的顽童,对于“年味”的仪式感近乎偏执,不看见仪式心里不踏实。
去世的前三天,也就是年三十晚上,爷爷拗着全家人要去唱戏,奶奶一直嘟囔:“歇着吧,非得折腾呐。”
爷爷回望一家人:“我若不在此时尽兴唱一嘴,恐怕再无机会走动,聚齐这一家人。”
借到县里戏台班子后台,攒了一身戏服,爷爷要给全家唱一段秦腔。
爷爷穿着奶奶做的深蓝色棉袄,胸前和袖口颜色已经褪淡,衣摆一颗纽扣掉了,线头垂在空中。
他只套了一身黑黄相间的褂子,软塌塌的,后背佝偻的厉害,套着一身大褂,面露难色的试图挺直脊背,身子颤颤巍巍摆动,看着费了不少事,大爸起身要去扶,爷爷不肯,只好让他去。
爷爷先小步来回踱着,然后开腔,两句罢,左手先于脖子处悬停,右手齐与胸前,刚劲有力,两手随着嘴里的腔调颤动,又一句唱罢回身探出脚时抬的太猛微倾一下,腾然只晃了晃便重找回了重心。
我第一次听着不懂的秦腔,莫名泪扑簌簌就下来了。我赶紧仰着头,怕爷爷或者其他人瞧见。
我再看爷爷时,他眉角上扬,双目圆睁炯炯有神,指节蜷曲,铿锵有力,焕发着一股逼人的英气,后面时声音已经底气不足,略微嘶哑,费力的咳了三下,人一下子就疲了。而后满意的摆摆手。大爸和奶奶忙不迭的搀过来。
他笑的很轻:难得,聚齐了,听我唱完,回吧。
期间我摸了摸爷爷的手,凉凉的。
大年初一一早,爷爷就把孙辈都撵出去串门,我们穿着新衣拿压岁钱(家乡没成家的孩子还会给压岁钱)。
爷爷说:过年如果没有了串门、穿新衣、压岁钱这些仪式,年味就没有了。
大年初一晚,大爸作为长子带着4个长孙一个长孙女一起依次站开,每人数了20XX响鞭炮提着,我们穿着红衣等爷爷点火,爷爷缓慢挪动身子,拿着火捻去点着,噼里啪啦响完,爷爷竭尽全力喊了一声:都回来了,吃饭,过年。
坐席上,五妈的女儿依偎着爷爷,我挨着奶奶。敬完头圈酒,爷爷开始缓慢而略显吃力的讲一些陈年旧事,大爸和三爸频频点头,爷爷言谈中自觉亏了我爸。
当年爷爷撵父亲时,父亲匍匐在地上对着爷爷五体投地,磕了三个响头才转身离开。
父亲当时成婚没几年,敲定进疆的念头后,就一路上父亲护着母亲, 母亲抱着我,一家裹着细软千里奔徙摸到了新疆兵团屯垦戍边,从此扎根大漠戈壁二十余年,不舍昼夜。
再后来,膝下五个子女先后出外谋生,家里就剩爷爷独力支撑了十余年。
而父亲17年没有回去过,期间只有我和母亲去看望过爷爷。
大年初二,爷爷就走了。
早起时奶奶推爷爷的肩膀,不动弹,探着身子越过爷爷看了一眼,他手捂着一沓红包,爷爷给我们每人包了红包。
奶奶没说话就逐个去喊起我们,奶奶说爷爷的枕角湿冷,大概在夜里哭过。但走的并不匆忙。我们回来前一个月,已经气若游丝。
爷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别无所求。死亡沉重的冲淡了其他一切,一切回到最初的纯粹的形态。告别却是无期的。
我这才算明白人早晚某天会离开,无论是否作好离开的准备,或者是否放下了所有不舍的念头。然而,离开前,我们看见了爷爷特别的告别仪式。
这个午夜,或许爷爷走得很安静。在乡村的老屋里,他枯稿的身子安静地躺在那里。恍若隔世。现在算是明白,爷爷那几天的精力充沛即是回光返照,也是了了内心的念想和牵挂,走完生命的最后仪式,郑重告别。
不几日,爷爷要下葬了。
傍晚落日的余晖泼在父亲的身上,他咂一口烟卷,在大门口时而依着门框,时而一言不发的来回踱着步子,有半个小时,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以想象父亲面颊的抽搐和内心死灰般的痉挛。
然后父亲在大爸递过来的一张纸上擎着笔签了字,文盲的他到现在只写得自己名字这三个字,虽然字迹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这一晚,大爸和三爸也在屋外走来走去一整夜,脚步和身心一样沉重疲惫。棺材封钉的时候,我没有看见爷爷最后的脸。只听见一锤一锤的钉响尤敲在我悲恸的心上。
唯一有区别的是,钉钻进棺木身,似让人感到切肤之痛。而这个仪式,敲打的却是我和父亲的灵魂。
我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寒冷刺骨。这个冬天,似乎雪特别多,下了好几场。灰色的寒冷浸染在斜阳中全是风,透凉。一片素白的世界压抑着冬季里的枯树、荒草。
在爷爷的坟前,半晌,不知所措。眼睛静默地盯着已经修砌好的坟。叩完最后一个头,从地上站起来,拍了膝盖的土,叹了口气。隐约眼眸深处的火光完全被夜幕吞噬,转身离开。
心惶惶然沉下去。
我们已经呆了些时日,奶奶接到了三爸处住,我们暂居在四爸处,五妈把老屋上了锁,锁住了一些过往。
有一晚寒冷拥簇着身体,而后陷入睡眠,梦里海水倒灌退路,潮水瞬间灭顶;梦里大雪苍茫的天空亮了起来,白色漂亮地破成碎片;梦里落晓薄凉,尘埃缠绕寒意从脚底窜遍身体,不多久就醒来,抱着自己默默地喝水,微微发黄的灯光,带着一身的疲惫。
谁也说不清为何会产生那样一种致命的从土壤里连根拔起的无助失落感,令人窒息。
第二晚又梦见爷爷,一个梦境他的面容有些吓人,感觉好遥远,我直想逃离。再一个梦境,爷爷看上去和蔼可亲的,笑容可掬。我们好多人围座在一起吃饭,吃得很开心。第三个梦境里的爷爷像平常生活中一样安静,却看不见脸。
归程的火车上,父亲很疲惫。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手指蜷曲,习惯性的钳着烟卷眼神呆滞。
抵达乌市时,母亲商量着要给父亲买衣服,父亲摆摆手说:不要了,身上就是几年前的衣服,穿着舒服。
但我知道他身上的西服是四十岁那年托人买的,并不合身。如今父亲五十出头,佝偻着身子,西服已经撑不出四十岁的样子。
高考前家长动员会,父亲昂首挺胸,换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欣然前往。老师在夸我成绩好时,父亲不卑不亢起身向周围家长抱拳头。
四月的一天,匆忙赶了三十里路来学校给我送东西,下地的破衣衫未来得及换,泥腿上还有两处补丁。
老师看到让他进去,怕给我添麻烦,他把东西转交给老师讷讷的说:不进去了,我这个样子给人看见了,我怕同学笑话他。在父亲看来,孩子的事情必须亲力亲为,不枉赶三十里路专程来送,也是对老师的尊重。
高考完的夏日,我常常骑车去一个小河边。坐看日落,时间莫名其妙流走一大片。回去时偶尔和父亲讨论对待人生的态度和生活的困惑。他能够告诉我一些什么呢,无非就是心里坚持拼了命与这个不属于我们的世界对抗。
六月的某个夜晚,雨下起来,屋顶的吊扇呜呜的转着,那样安静祥和,父亲陪我坐在屋子看填报志愿的书,院子的树叶子落光又长出新叶,地下积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噼噼啪啪。这两棵树老了,父亲也老了。
生的意义存在很小一段时间里,而时间永远没有尽头。
七月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
我坐在院子里看菜园的一排向日葵在温和阳光下很美,下午父亲带我去看南山遍野山花烂漫。
在山腰坐下来给我讲98年自己去武汉一个镇子打工遇上发大水,躺在漆黑屋里木床上,睡不着觉。听得屋后哗啦啦的水流声,屋里漏下的水在盆里哒哒声响。万一大水把屋后那块巨石冲出来,把房子砸倒,不知如何是好。
多年以后,他想起这一切来,仍旧觉得不真实。
光着脚在炙热的碎石地上奔跑。一个人在荒郊野外过了一夜,听了一夜自然的声音。日落时分醒来,睁着朦胧眼睛茫然四顾,在无数个组成他生命的日子里,他有自己的世界。
如果把死亡算作爷爷人生的最后一场告别,我想那三天他完成了自己对家人的告别仪式,找回了自己的庄严,内心安静的走了。
后来,电话里奶奶总说起爷爷:
年轻时爷爷总是穿戴整齐,刮胡子,弄头发,绝对不会邋遢出现在公众场合,他让在场的其他人觉得自己受到了认真的对待。
爷爷在世时会在每个月末穿着军装,换上不搭的靴子,夹着一个破旧公文包绕着山下走一圈,对他而言,这仪式至关重要。
以前一家人吃饭时,我爸喜欢在碗里扣上菜,就要跑出去疯,爷爷会厉声叫住,盯着五兄妹坐在一起才吃饭,一心一意地吃晚饭,就算是再平常的小事,带着仪式感去做,就成了教养。
奶奶还发现爷爷写了很多信,企图向儿孙辈诉说什么。
他希望这样无论是寄出去还是放起来都是一句问候,因为生活缺乏必要的仪式感,无儿孙绕膝,生命中一些特别的瞬间就这样被错过了,父辈们只顾匆忙赶路,心不在焉地生活。每个人的生活变得喧嚣,杂乱,无序,甚至沉沦。
我会时常想起一家人坐在灰暗的光线下,我看着爷爷弓背踱步,像完成一个仪式一样,字正腔圆的唱着秦腔,心里暖流涌动。 那一刻他泰安自若,忘却了过往几十年的纠葛恩怨,家事琐繁。
这场仪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我对一件事和一些行为的认同感和主观感受,它将如同信仰作为我的精神内核,支撑肉身在艰难生活中走下去。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是不够的,还要拥有一个诗意的世界,这样才不枉来过一遭。
写下这些时,
望向窗外的景致眼睛有些模糊,
路上碎碎念的走贩穿行在暖黄色灯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