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睿《为牧人唱首歌》,《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4年4期
为牧人唱首歌
—— 《草原布鲁斯》创作谈
这部小说动笔于2020年的冬天,完成于2021年的春天,前后用了四个月的时间。
故事雏形来自一家医院的ICU病房走廊前。ICU的大门是鬼门关,里面是医护人员和死神争抢生命的战场。每天人来人往,胜利者被医护人员从大门推出来,送到普通病房观察;失败者则会被送去火化,走另外一扇门,以免被走廊上的人们看到。
在这条走廊上踱步,我对生死有了新的理解,似乎一个孩子长大了。它让我后来做任何事都会从“死”的角度去构想自己四十岁之后的“生”,希望自己在走另一扇门时少些遗憾。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有多么热爱小说写作,我希望一直写下去。
在这条走廊上,我认识了一群打地铺的人,是一家牧民,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三姐妹。她们不太爱和其他家属交流,但眼睛明亮有劲,平时都坐在我对面的铁皮长椅上发呆。别人和她们说什么,她们只是真诚地笑。在人流熙攘的走廊上,三姐妹互相依偎,就像一束野草。只有医生从ICU的自动门出来,不论是哪个病人的主治大夫,三姐妹都会冲上去,希望知道自己家人在里面的情况。因为语言隔阂,无论对方说什么,她们只能皱着眉点头,然后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她们的眼睛总是血红,黢黑的脸密布着雾一般的忧愁。因为劳累,她们都迈不开大步,像三匹受伤的马。我从没见过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有时我会猜测,她们有丈夫吗?有儿女吗?她们如何做妻子,女儿和女人?最重要的是,在草原上她们如何做自己?有一天我从地板上醒来,三姐妹从我对面的长椅上消失了,他们的家人最终没有在这场战争中取得胜利。
我在这条走廊上见过数次死别。人们在亲人去世后难免会号啕大哭,用哭声寄托哀思和悲痛。哭声会将其他患者和家属吓得头皮发麻,双膝发软。可面对死亡,这牧人三姐妹选择的表达方式是沉默,把一切隐藏于心。在我的故乡,这份沉默令我熟悉而又亲切,它是我们一切的出发点,是独属于草原的尊严与高贵。在草原上,轮回的自然中万物有灵。
也正因为这沉默的牧人三姐妹,在命若琴弦的鬼门关前我感受到了人之所以为人,生命之所以为生命的奥秘——家庭的亲情。
远古就有的草原到如今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更何况脆弱的人呢?人还不如野草,人世的万物随风飘摇,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唯有亲情割舍不断,千古流传。每个人都会在自家的毡房前、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回到最初,回到自己。家人是我们唯一的证据,证明人的独特性。在这个一切坚固的都会烟消云散的时代,我想赞美这三姐妹,赞美这草原上亘古不变的人性,唤醒我们心中的温暖真情。我明白我必须写一本小说,写下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写下不再是草原的草原和不再是牧人的牧人,也写下草原永远是草原,在彼此珍爱的牧人们心中。
这部小说以一个悬疑故事做为人物关系的发动机。从理性上说,是因为我希望它能够更具观赏性,作为一个内蒙古作者,也想为草原书写提供新的可能性。从感性上说,因为我感到当代生活就是一个悬疑故事。“Ta爱不爱我”,“我会不会在下一批裁员名单上”,这是小悬疑;“我究竟要什么”,“我怎么不认识我自己了”,这是大悬疑。谜语在当代生活中无孔不入,我们每个人都是猜谜者。这也是我这些年一直坚持在长篇小说创作中植入悬疑元素的重要原因,从这点而言,我是一个坚定的现实主义小说创作者。
小说取名《草原布鲁斯》,是因为写到一半时发现故事中有个重要人物有了自己的意识、自己的语言,甚至自己的歌声。它就是所有人赖以生存的大草原。它站在三姐妹的身后,目睹着她们的生死爱恨,风像歌声般悠扬漫长。“布鲁斯”是我很喜欢的一种音乐,在写作时,草原上吹过的风很像一首首漫长的布鲁斯,沾着生活中咸涩的泪水,还有甜蜜的欢笑。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三姐妹的面孔,虽然在现实中我很少有机会和她们交谈,但通过这本书的写作,我听到了她们的歌声。我为此感到欣慰。这本书也献给她们。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决定留用这部作品时,我正遭遇一些事情,不知道自己未来怎样,真是处于人生中最深的自我怀疑中。好消息像天籁一样动人,我抬头的一瞬间觉得天都亮了。就像一个快要渴死的沙漠迷路客走到了大河边,我靠着这个消息走出了人生困境。我会永远记得这个时刻给我的感动,坚持写作,写我心目中认为的好小说。
文|肖睿
1993年的春天,那年我和霞都是十岁,草原上一场大雨过后,漫山遍野鲜花盛开,花香四溢,平时机警的蝴蝶像疯了一样主动冲人的怀里钻。母亲和大姐带着我们去山泉边,那里开满了我们都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奇异的蝴蝶往往栖息于此。一只红色的蝴蝶竟然主动落到了母亲手中,大张着双翅,像是一团晚霞滚落。就在这时,我听到母亲喊,快跑!循着这叫声,我看到一头狼,转眼就能咬到我们的脚后跟。
我一边跑一边咳嗽,草地冰冷的潮气涌入了我的嘴,让我喘不上气来。可两条腿的怎能跑过四条腿的,我听到狼就在耳旁呜咽,回头看,狼的眼眸是金色的,像两个金色的火球。母亲大喊,分开跑。于是我们四个散开了,狼愣了。但它很聪明,立刻选定了目标,扑向摔倒在地的霞。母亲挥手让我们继续逃跑,她自己折返了回去。母亲扶起霞,霞吓得站在原地,挥手大哭,我喊,快跑。母亲似乎看了我们一眼,把霞往前推去,自己竟然扑向了恶狠狠冲来的狼。当霞反应过来,继续朝前奔跑时,我回头看到狼推倒了母亲,他们在草丛中翻滚着。
黄昏,父亲和牧人们把母亲抬回了毡房。那时她还有一口气。他们用毯子包裹着母亲的身体,以免我们三姐妹感到害怕。其实我们并不害怕,只是觉得天塌了。我们齐声大哭。父亲要去找那头逃跑的狼,牧人们拦都拦不住。大姐虹不哭,也不闹,她用拧干水的温热毛巾一遍遍擦拭母亲脸上的污泥和伤口。像以往母亲给我们洗澡时一样温柔。我们诧异地发现,虹好像在一瞬间就长大了,再也不是和我们一起玩闹,一起捕蝴蝶的小女孩,而是一个大家可以依靠在她背后的大姐。母亲还有意识,她抬手把我们唤到身边,说从今往后,你们就要相依为命了。
那天晚上是我人生中最寒冷的一晚,我和霞都很后悔。我后悔捕蝴蝶时叫嚷,是不是我的叫声招来了狼。霞后悔她新换了鞋子,如果当时不摔倒,母亲就不会扑过来。她觉得是她害死了母亲。虹抱着痛哭的我们,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因为母亲是遭到野兽侵袭丧生的,按草原上的规矩,要对她进行野葬。第二天,人们用白布将她裹住,再用细细的麻绳绑紧包裹,父亲含着泪,将她扛到了他一直乘的枣红马上,任凭它在荒野中漫游。我们只是跟随在枣红马的后面,跟它走了一程又一程。那天很奇怪,我们一点都不觉得累,只是希望枣红马能为母亲选一个好地方。枣红马走到月湖边的一棵大树下,回头看了一眼我们,嘶鸣一声,晃晃屁股,将母亲甩到了草地上。
父亲一言不发,带我们回到了家。虹告诉我们,要等母亲被野兽啃噬,证明草原接纳了母亲的灵魂,我们才能回到树下,把她安葬。
父亲安顿好我们,就带着猎枪离开了毡房。他骑着枣红马在草原上不眠不休,四处寻找杀害母亲的那头狼。可风和雨擦拭净了狼的踪迹,它像一棵纤细的野草隐于草原深处一样狡猾地消失了。
葬礼结束后,父亲把我们三姐妹带到了大树旁,风吹着墨绿的叶子“哗哗”作响。树荫下,我的亲人们脸上阳光斑驳。父亲说,你们母亲的灵魂就在这棵大树里,以后你们有什么心事,都可以来这里讲给她听。我摸着树的躯干,树皮渗出了冰凉的枝叶。我觉得委屈,我母亲的歌声像百灵一样曼妙,胸膛像春风一样温暖,她不是一棵树啊。
我哭了出来,虹和霞受到了我的感染,也流出了泪。我们起先小声啜泣,后来放声大哭。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一切都很顺利,秃鹫和豺狼帮了你们的母亲。感谢草原,她会得到安宁。
我却不这么想,草原上有毒蛇,有暴雨,还有狼。它夺走了母亲,我憎恨这片草原。
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有天他带我来到了一个火山口,我看到了千万年前的牧人们在石壁上留下的岩画。枣红马也不像以前我一靠近它就甩头扬蹄,反而对我很温柔,任凭我大声地呵斥它。这些新鲜的事物让我一时忘记了沉积的忧愁。这时我俯瞰到了草原的全貌。它晴空万里,一望无际。风吹过数万顷草甸,发出神秘的波声。溪流与湖泊点缀其中,发出珍珠一样的光。一座座毡房炊烟阵阵,我似乎能听到人们的哭闹与玩笑。
我说,我讨厌草原,它就是魔鬼。父亲拍了拍我的头,草原不是神佛,也不是魔鬼。牧人,草木,还有飞禽走兽在草原上相依为命,草原是一个大生命,哪里都是草原,每个生灵都是它其中的一滴血。
记得以前,我和霞最爱干的事就是一人一只脚,躲在父亲的那双大皮靴里,母亲和虹因为找不到我们而焦虑地呼唤时,我们会“咯吱咯吱”地憋住笑声。1993年之后,我们飞速地成长。我学会了清点羊群的数目,帮牧羊犬把掉队的小羊推到母亲身边。霞学会了给枣红马洗澡,还有生火煮饭。
父亲以前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和其他牧人比赛。比谁的力气最大,谁的马最快。甚至比谁的胡子更长,谁喝了酒后憋尿憋得更久。只要是男人们能做的事情,都能变成牧人用来消遣的比赛。比不出个结果,父亲就会和对方打架,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反正第二天他们又会和好如初,在夜里喝得烂醉,大声唱歌。父亲就是因为这样的好胜性格和火暴脾气,被牧人们叫做火石。牧人们喜欢给彼此取外号,久而久之,外号似乎代替原本的名字,和我们一起在草原上活着。
母亲去世后,父亲再也不和别人进行无聊的比赛,一到晚上,他就回到毡房里,喝着奶茶给我们三姐妹讲他以前的经历。关于大海与轮船,马路与楼房。父亲在没和母亲成亲前去过一阵南方,那时是80年代。父亲在一家汽修厂打工。后来因为思念母亲,又回来做了一个牧人。
母亲死后,有不少女人追求父亲,可他不为所动。不工作的时候,他就骑着枣红马去县城,为三姐妹买裙子和零食。诺敏歌中唱道:母亲在的时候,有的是美丽好看的花裙。母亲离开以后,就剩一件缀满补丁的单袍。母亲去世之后,在父亲的努力下,我们从未感到过这种凄惨。
母亲死后的第一个新年,父亲一大早推醒了我们,说他有礼物给我们。我们冲出毡房,看到雪地上有三副兽皮雪板,我和霞紧紧抱住虹,高兴地尖叫起来。我家草场边有一处大湖,叫做“月湖”。春天的时候,成千上万只鸟迁徙时会在湖边落脚。到了冬天,湖面结冰,像镜子一般光滑。父亲带我们来到湖边,教我们滑冰。那个冬天多亏这座湖和兽皮雪板,欢乐和温暖才没有离开我们的生活。冬天过去时,我和霞已经能在冰山雪原上飞驰了。
这兽皮雪板,据说是世界上最早的滑雪板,是数万年前的草原猎人为了在冬天猎杀饿狼与棕熊制作的,它的材料包括了桦木板,马腿皮和牛皮绳子。后来我听虹讲,父亲足足用了十条品相完好的狐狸皮,才从火山上的猎人手里换来了这几套兽皮雪板,为此他辛苦了整整半个秋天。它是我这一生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母亲去世后,我们的大姐虹替代了母亲的角色,成了这个家的管理者。父亲喜欢创新和冒险,虹和他恰恰相反,她是个标准的草原女人,虽然她只比我们大四岁。虹相信草原上一切不成文的规矩,比如不能对着太阳和月亮排泄,比如生了病要在草地上点起野火,并从火焰上面跨过去。虹经常和我们说,我家风调雨顺,一是因为母亲在天上庇护我们,二是因为我们守住了每一条古老的规矩。
虹懂得这么多,全是因为梳头奶奶。在草原上,女儿远嫁其他的草场,山高路远,可能今生再不会相见。娘家人挂念女儿,就会托付女儿家附近相熟相知的亲朋乡里帮自己照顾女儿,这样的老妇就被牧人们称为梳头奶奶。
母亲的梳头奶奶是坏小子牛角的奶奶。1994年的除夕,虹带着我们清点草场上的羊群,绝不能丢一只羊,也不能让别家草场的羊混入我们的羊圈。到了初一一大早,牛角这个家伙就冲进我们的毡房,用冰冷的双手往我和霞的脸上抹雪,大喊大叫着把我们踢醒。梳头奶奶早就来了,她和虹站在羊圈边,指挥着我们三个给每只羊的额头上涂一道黄油,祈祷上天会为我们的生活带来好运。
有时我们会和大姐恶作剧,说自己冲着月亮撒尿了,说自己打扰了别人的墓地。其实我们并没有做这些,只是想证明在虹的心里,我们比这些规矩重要。虹也明白,她不会生气,只是看着傻乎乎的我们微笑。
霞成为了我最亲的亲人。曾经我们分享同一个子宫中的营养与悸动,如今我们共同承担同一片草原上的命运。在无数个夜晚,我因为思念母亲而偷偷啜泣时,我知道霞躺在我的身边默默地看着我。在无数个清晨,霞走在草原上,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惶恐时,我会上前握住她的手,与她同行。1997年的夏天,我们十四岁,那晚我们做了同一个梦,梦到自己躺在清凉的草地上,一轮巨大的太阳慢慢坠入我们的眉间,经喉咙到胸口,温暖在蔓延,停留在了下腹,然后带着我们的意识,向四面八方流散,我们融入了那片温暖中。我们同时醒来,同时意识到我们的初潮在昨夜的梦中来临。霞说,我好怕死。我说,死也陪着你。我们笑了,然后擦拭彼此流在枕头上的泪。从那天起,我们定了一个规矩,面对草原,没有霞和云,只有“我们”。
霞爱和女孩玩,她最好的朋友是头发又黑又亮,笑起来嘴巴像弯月的少女月牙,我身边都是男孩,比如一天都说不出来一句话的闷葫芦锁头,还有我最讨厌的牛角,他没事就揪我辫子,而且总找我的麻烦,无论我说什么他都要抬杠,倔得像头牛。
无论我遇到什么麻烦,霞都会帮我出头。记得我刚因为胸部发育戴上了胸罩,被牛角发现我和男孩子不一样了,好好嘲弄了我一番,气得我没吃午饭,大哭了一场。霞出主意,让我把牛角引到了山上,我在崖边假意坠崖,其实是躲到了树后面。牛角冲到崖边,只看到“我”躺在崖底,身下还有红墨水做成的鲜血流出来,牛角被吓得竟然尿了裤子,一路跌跌撞撞跑回草场让人救我。
当牛角看到笑嘻嘻的我们时,他没有生气,而是紧紧抱着我们说苍天保佑,草原保佑。他身上的尿臊味呛人极了。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有人敢笑话我和霞隆起的胸部。
在草原上,每个姑娘到十六岁就必须学会唱诺敏歌。我们也不例外。1999年春,在我们十六岁的生日,虹教我们唱那首名字叫《积雪的源头》的诺敏歌。
我们十六岁生日那天,还有另一件很重要的事发生了。我和霞那天到火山口滑雪时遇到了接下来会相伴我们一生的好友,他的名字叫光。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只是觉得这个男孩很奇怪,呆呆地站在火山口边欣赏那些岩画。我们看不出他的年龄,看着好像比我们小,可他投到我们身上的目光冰冷机警,像个猎人。
我们和他打招呼,他不理睬我们。当看到我们怀抱的兽皮雪板时,他甚至还轻蔑地“哼”了一声。言下之意,他不相信我们两个女孩会滑雪。这激起了我们的斗志,只要我的脚踩到雪板上,我就觉得自己长上了翅膀,变成了燕子。我们驾驭着风,冰川与雪原都在我们脚下感到敬畏,为我们让路。当我们俯冲到了山脚后,我抬头望向高高的火山口,光敬佩地看着我们。
从那天起,我们知道了他的名字,和他成了好朋友。我猜得没错,他是住在火山附近的一个猎手。光总是给我们带来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礼物,有时是两面小镜子,或是两只小水壶。那是他从城里找来的。有时他也会带来一只雪貂,或是两根鹿角,那是他在捕猎中缴获的战利品。我们问光,你想要什么礼物,他却说自己什么都不需要,每天和我们说说话,就很开心了。光很羞涩,和我们认识的其他草原少年不一样。他总是警觉地说猎手永远不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以免变成猎物。我们都喜欢和他交往。那个年纪的女孩,谁不喜欢有个神秘的少年猎手朋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心里有了个念头,“我是我自己”,而不仅仅是另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孩的妹妹。我不再喜欢以“我们”这样的方式在这世上存在。我开始逃避和霞一起出现在世人面前,尽量避免和霞穿一样的衣服。霞有时说什么,我会故意反对,尽管她是对的。我想战胜姐姐,这样才能证明我的存在。
霞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一点,她对我的挑衅寸步不让,针锋相对。我们比赛谁的成绩更好,谁的朋友更多。以前去火山口滑雪,是我们的亲昵秘密。现在连这件事也成了我们暗自较劲的赛道。最严重的一次,霞在雪坡上摔伤了,躺了半个月才能走路。
奇怪的是,我和霞是为了和对方分开才开始这场漫长的战争,可打着打着,我们好像越来越明白自己离不开对方了。每次我们吵到最激烈的时候,虹就会拿出两颗奶糖分给我们。这是她给我们定的规矩,无论多大的火气,吃了奶糖,都要烟消云散。如今,我回想青春,觉得那时再苦的日子,心里都像是那颗奶糖一样甜。
有一天,父亲去县城卖羊,直到晚上才回来,脑袋上裹着纱布,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也肿了。我们三姐妹都吓哭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也不说,吃了饭,蒙头就睡。第二天,我们找到同去的牧人,才知道父亲昨天是被一帮羊绒贩子给打了。那些人为了追求羊绒的细软,竟然把活羊绑起来剥了皮。这在过去的草原上是不可想象的罪行,人不能这样贪婪。大家都很愤怒,又指望着把羊卖给他们,只能攥着拳头不吭声。父亲忍不住了,冲出人群斥责他们,结果遭到了围殴。从小到大,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父亲被人打败,这让我们很伤心。那是2003年,草原上有了不少变化。我现在想,就是从那时起,人们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
那时我们十九岁,我已是远近闻名的歌手,人们说我唱诺敏歌能引来燕子和喜鹊。而霞也是草原上最会滑雪的牧人,就连那些滑雪猎人有时都会来找她请教,哪里有险境,哪里有小路。光一直陪伴着我们,从城市里给我们带来各种新鲜的小物件,告诉我们金市的样子,金市人的生活有时令我们心驰神往。
2003年的冬天,一天晚上我梦到了母亲,她就站在月湖边的大树下,隔着湖面的雾霭,看着我流泪。我问她怎么了,母亲好像听不到。醒来后,我叫醒父亲一同去那里走了一遭,在冰面上救了一个男孩,他叫刘文,那年才十五岁。我看他,就像看个小孩子,虽然我也只比他大五岁。我给刘文起了个绰号叫小老虎。他现在已经成了金市著名的大作家,那时可一点看不出来。刘文在雪地上太久了,得了雪盲症,躺在毡包里整日做噩梦。虹找来了半导体,他说,刘文是被雪灵抓了魂。
这个半导体整天疯疯癫癫,好吃懒做。那些淘煤的人还把妓女和赌档带到了草原。半导体染上了嗜赌的恶习,赌掉了自己的草场,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他整日游手好闲,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和认得一点药草,成了个游医。虽然有不少牧人信他,可父亲对他嗤之以鼻,自然也不会信他对刘文的诊断。
可我想,是母亲让我救刘文,我不能辜负她。为了治好刘文,我听半导体的。在朋友们的陪伴下,我带着失明的刘文穿过大雪,去往藏着他灵魂的山洞。现在想想那一路真是危险,好几次我们差点死在路上。后来刘文把这段故事写成了那本叫《我心书》的小说。
关于刘文,还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2003年,他只有十五岁,却疯狂地爱上了我。那时他刚刚死里逃生,摆脱了雪灵的纠缠,眼睛复明。他经过他父母的同意,在我家的草场又住了一段时间。无论是我们姐妹,还是牛角、眼镜这些草原上的玩伴,都把他当做小兄弟。
有一天,月牙和我说,刘文这小子好像喜欢你呀。他每次和你说话都脸红。我还没反应过来,说我是他姐姐,他当然喜欢我。月牙笑着摇头,说不是那种喜欢,是那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