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我给奶奶入殓
我从没有想过奶奶也会死。
我看着殡仪馆的人过来把奶奶抬走。我一路跟着他们进电梯。他们说怎么那么沉。我一边哭一边又觉得欣慰,奶奶身体好,结实,当然沉。
那天晚上,我一路跟着奶奶到了殡仪馆,进了太平间。在太平间里,一路穿越过一具具用白布遮盖的遗体,我没有空看他们。我只是担心,奶奶不认识他们,会不会孤独害怕。
那时我刚满18岁,从没有经历过任何关于死亡的事。2008年《入殓师》上映后,我曾一个人在电脑前看这部电影。记忆深刻的是,入殓师来到一个独居老人的家里,收走她腐烂已久的尸体的场景。那时的我不敢看这个片段,紧紧闭上了眼睛。
电影《入殓师》剧照
奶奶追悼会的那天,我看着会场人头攒动,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追悼会还没开始,我没看到奶奶。便一路找到了后院,走进了入殓室。在一群遗体中,入殓师正在帮奶奶上妆。我走过去一看,心里生气,奶奶完全不是这样的。她本来脑门大,平时都是用一缕头发端庄地遮住一部分。而入殓师用发胶把她的头发全都梳到了后面,太不好看了。
我对入殓师说,我来吧。
我一点点地把她那被涂得硬邦邦的头发拆下来,遮住一部分额头。她的脸也被抹得太白了,我重新打上偏黄的粉。无法改变的是,奶奶的双颊已经有些凹进去了。我摸了摸她的手,也瘪得像干柴。我第一次感到了陌生。一个人,丰盈一生,怎么就在这么几天里,迅速衰败干枯了。我心痛。
遗体火化时,旁人劝说别看了。我不听,和两个姑姑跪在火化炉门口。奶奶慢慢地被推进去。那扇门关上了,原来连火也看不见。如果之前心里还有起死回生的幻想,到火化这一步也就彻底破灭了。一切都成灰烬了。
但那时我也想,也好啊,在那里面,奶奶就会温暖起来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怕《入殓师》,再也不怕死人了。你根本不怕他们,因为你会想到,奶奶正和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一起生活着啊。
有亲戚说要把奶奶住院留下的东西扔了,因为晦气。我偷偷地把那袋东西留下了。里面有奶奶带去医院的毛巾、红色毛拖鞋、保温杯,还有一袋CT照和病历。我把CT照和病历藏进了衣柜里,每天带着那只会漏水的保温杯去学校;后来上大学时,还把毛拖鞋带了出去。
这些东西后来伴随了我许多年,直到记忆变淡了,它们也一个个离开了我。只有那袋病历还挂在老家的衣柜里,但我始终没有打开看过。
奶奶在90岁的冬天走了。毫无征兆的心肌梗塞,如其他人说的,没有牵挂、没有漫长的病痛、没有拖累子女。可是这样的离开,于我是莫大的悔。我总是把她想得强大无比,跟她吵架拌嘴,用年少的叛逆去顶撞她晚年的执拗。到头来才真正懂得什么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如今我回到家乡,还会一个人提着水桶和鲜花,坐车去公墓,给奶奶清洗墓碑。擦干净了,我就会捧着一本书,在一旁坐上一个下午。那是最能给我归属感的地方。
我从18岁那年就开始认为,还有什么事值得害怕呢?因为再也没有比奶奶从这个世界离开更难过的事情了。
奶奶家在一个十字路口,附近有市医院、学校、监狱,再走远一点,是火葬场。生老病死齐全了。小时候,送葬的风俗没有消失时,我常常趴在窗边,看着大马路上一大家子人穿着丧服,“风风火火”地经过,鼓号队一路随行。奶奶告诉我,男的死了就会奏《上海滩》,女的就是《世上只有妈妈好》。
她常喜欢问我:奶奶死了你会怎样?她常常开这样的玩笑,不断地自我证明自己的重要性。我听多了,从没把它当做一则真问题。
许多年以后,上街送葬的风俗也被摒弃了。我趴在窗边,再也没有见到过马路上有这样的一群人,再也没有听见过那些唢呐吹奏的歌曲。
死亡,已成为再寻常不过的,悄无声息的事情。
文 / 小桑
姥爷临终前最放不下的是钱
姥爷和钱较了一辈子劲。
十年前,死亡来得很突然。老头儿身子骨硬朗,耳不聋眼不花,84岁了还能蹬自行车出门买菜。有天老头儿在自己屋里摔了一跤,发现时人已经昏迷不醒,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都没睁开过眼睛。
可意识还在,惦记着他攒了一辈子的钱。
老头儿真是攒了一辈子钱。从我记事儿开始,老头就没闲着过,他做过各种生意,倒动过鞋垫,批发过木材,修过钟表和电视机,上了七十没精神再往外跑,又学会了木匠活儿。
2000年初,老头三天就能做出个大衣柜,能卖200多块,这笔收入让他在村里的“同龄人”里成了佼佼者。老头儿独身生活,两个闺女都给生活费,不愁吃不愁喝,别人问他,“都八十多了,还没挣够呐?”
老头儿从来都是笑笑不搭话。他真是把一分钱掰成了两半儿花。老头儿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买菜卖水果从来都只捡便宜的,作为他唯一的外孙,我从老头儿手里拿到的零花钱每次不会超过5毛钱。
攒下来的钱都被老头儿给藏了起来,藏的满屋子都是。地砖刨开一块,下边挖空了塞上钱;花盆土里藏个塑料袋儿,里边一沓钱;大衣柜腿儿上挖个缝,塞上个存折。
藏的地方太多了,有时候他自己都忘了在哪儿。有一次他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厚厚一沓钞票,票子已经被虫子蛀得面目全非,老头儿心疼,好几天茶饭不思。
老头儿固执。他不相信设密码的银行卡,觉得不安全,钱要么藏家里,要么存进不设密码的存折里。但钱和存折藏在哪儿了,从来不告诉两个闺女,稍有打听就吹胡子瞪眼,“干嘛呀?还没死呢就惦记上我的钱啦?”
其实,俩闺女谁都不太在意老头儿那点钱。我不止一次问,老头儿为什么这么抠呢?母亲从来没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
他攒了一辈子钱,死前都放不下。
弥留之际,老头儿躺床上嚷嚷,“我闺女呢?把钱给我闺女!”母亲问他,“爸,我在这儿呢,你把钱放哪儿啦?”老头儿一听就翻脸了,“你是谁!你要骗我!我闺女在哪儿!把钱给我闺女!”
他闭着眼,眉毛拧在一起,胸腔气得鼓鼓的,双手枯瘦,在空气里死命的挥舞、挣扎、撕打。母亲坐旁边按着他,眼泪一滴一滴掉在老头儿的手上,脸上。
母亲试图哄哄老头儿,等他魔怔发作起来的时候说,“爸,钱都找到啦。”老头不信,“都给我闺女藏好了,你们找不着!”
垂死之人的最后精力,就是在这种反复的折磨中耗光的。两个闺女日夜不合眼守着他,期待老头儿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恢复理智。
折腾了四天后,老头儿是在凌晨三点走的,他没能留下一句遗言,他留给闺女的钱大部分都没能找到。
抠门的老头儿走了,一向平和的母亲在葬礼上发了火,她哭喊着要把说老头儿抠门的亲戚轰走。
只有她才能理解为什么老头儿抠了一辈子。
老头儿享过大福。他出生在一个真正的地主家庭,家族财富世代积累,经营染坊和当铺,买了几百亩地,为了防土匪买枪雇保镖。老头儿是家里的老儿子,从小骄纵,对钱没有一点概念。
时代动乱,老头儿经历人生的两极。他的母亲死在日本人的炮弹下,哥哥嫂子被土匪活埋,解放后老头儿成分不好,一个人躲到东北,娶妻生女,当了几年汽车站售票员。他早年丧偶,带着两个闺女跑回老家,却赶上了文革,院子房子分了,土地财产分了,古董家具破四旧砸了。
老头儿早晚扫大街挨批斗,两个闺女要靠亲戚救济过活。他常念叨,生了你们,却没能养好你们,自己小时候时不愁吃喝,自己孩子小时候忍饥挨饿。尽管女儿们早就成家立业,不需要他挣钱攒钱,但老头儿还是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
老头儿常自责,当年自己没能保下件值钱的东西。他曾试图把两件老胆瓶挖坑藏起来,却被人发现,挨了一顿打,还关进牛棚,他的一个发小却成功把几件镯子藏树洞里躲过文革留给了子女。
母亲说,姥爷是怀着对女儿们的愧疚离开人世的,每次上坟,母亲总是多备纸钱,嘴里念叨着“爸,别舍不得花呀”,眼泪一滴滴掉在老头儿的坟上。
文 / 雨亭
无法被遗忘的魏则西
4月2日上午,魏海全打电话过来,告诉我去看过儿子魏则西了。
“带了他最爱吃的烤鸭,还有点心。你阿姨,哭得稀里哗啦。”魏海全的声音还是低着,有点儿哑。就像第一次见面我采访他时,谈起儿子时那样。我仿佛能想起他总是肿着的眼睛,和侧脸被眼镜腿压出来的,那一道深深的痕儿。
我心里也跟着难受。如果不是魏则西的离世,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和这个48岁的中年男人产生一丝联系。但是自从采访时双手抚过魏则西的墓碑,就好像再也没法把自己从这个家庭的伤痛中,完全抽离。
2月中旬,我再次去探望他们,想陪他们坐坐,说会儿话。
即便不怎么细心的人,也能轻易感受到魏则西的气息留在这个家的每个角落。《资本论》、《欧洲简史》、《资治通鉴》……阳台上的书架里,堆放着魏则西生前爱看的书,虽然魏海全从来都不愿意翻开。
“怕疼。”
单间卧室的陈设也没变过,王丽每天都会进屋打扫,把床单上的灰尘掸得一丝不留。床头的遗照上,22岁的魏则西笑着,头发一根一根支楞起来。
1994年2月18日,王丽的肚子疼了一早上,宫口断断续续开到两指,怎么都使不上劲儿。她实在受不了,最后还是实行了剖宫产。
男娃6斤8两,健康。王丽觉得这一刀挨得虽然疼,可那天是她这辈子最幸福、最完整的一天。
这个娃被取名叫魏则西。这是后来与百度竞价排名、莆田系医院挣不脱绕不开的一个名字,但我看得出,在眼前的一双父母眼里,那只是王丽身上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是她和魏海全想要一辈子守护的生命。
图自网络
“养个娃多难啊,咋就没了呢。”王丽一边扫着卧室的床铺,一边念叨着儿子的懂事,她还是没法接受。
可是不管接受不接受,儿子再也不会回来吵着想吃干锅鸡,一起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了。今年魏则西的生日,他们蒸了够三个人吃的米饭,难得地炒了几个菜,做得很丰盛。餐桌的一角,多放了一副碗筷。
那顿饭吃得静。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努力聊着和生死毫不相干的轻松话题,陕西的泡馍,云南的海鲜。“则西就爱吃海鲜,我们去南方旅游,那一堆什么贝都是他吃的。”王丽忽然想起来,自然而然地说了出口。
日子像是过成了慢动作,醒不过神儿。
想遵照魏则西临走前的嘱咐,试试试管婴儿的技术,再要个孩子。“以后这个娃,肯定不会笨了。”半年以来,这是魏海全第一次想到“以后”,“能像他哥哥,聪明!”
两个人好像有了新的奔头。家里餐桌上的瓶瓶罐罐和药盒子,暗示着这个决定的代价。每天,冰凉的油性液体通过肌肉注射,进入王丽的身体,用来调节孕激素和促排卵。一段时间下来,王丽的左右两边屁股都已经疼得坐不下。
打针由魏海全帮忙。在给魏则西治病的日子里,这位父亲早就成了半个护士,能够熟练地给儿子打针。“把屁股分成四份,最右上角那一块,扎进去不疼。”
为了少跑两趟医院,魏海全亲自给王丽打针,每天至少两针。
图 / 韩逸
几个月的时间里,她倒换着进行各项检查,每次坐上从咸阳到西安的汽车和地铁,都没法不想起儿子。
“则西看病就是走这条线。”魏则西化疗之后,头发一片花白,坐上公交车,会有小孩子好奇地看过来。
去医院挂号的医保卡,被剪去一个角,这是咸阳市失独家庭就诊的特殊标记。
年岁的增长让再次孕育变得非常痛苦。 一小块淤青悄然生长、变大,每天晚上,王丽要做30分钟的热敷。做热敷的理疗仪是魏则西生病时买的,为了促进化疗之后的身体恢复。
吃罢了饭,王丽坐在床上要吃水果,魏海全把橙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插上牙签,端到床头,神色里带着温柔。
“我啥时候享受过这待遇。”王丽接过小碗,吃着,脸上有了难以察觉的笑容。
连我都跟着觉得,心里轻快了些。
“没成。”2月28日出化验结果,魏海全给我发来微信,第一次胚胎植入,没能顺利着床。
他们努力了整整半年,可还是迎来了失败。
所有关于儿子的努力不得不中断了,长期注射激素的后果是,王丽要花很长时间调养身体。因为忙,他们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去扫墓了。
清明节假期的第一天,清冷的墓园难得多了人迹。两个人看完魏则西,准备离开。一回头,魏则西生前要好的朋友王汐和另一个同学走过来,他们也来拜望。魏海全一下子没忍住,眼泪又迸了出来。
“则西要是在,也是这么好的大小伙子啊。”
(文中魏则西的母亲王丽为化名)
文 / 韩逸
编辑 / 陈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