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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苏《父亲的相好》:父辈的隐私如何叙述?

小说月报  · 公众号  ·  · 2017-09-01 20:29

正文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


晓苏,1962年生于湖北保康。毕业于华中师大中文系。已出版小说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金米》等。曾获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林斤澜小说奖、湖北文学奖、屈原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多次进入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回忆一双绣花鞋》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在我看来,短篇小说是一种十分迷人的文体。假如说长篇小说是一位饱经沧桑的八旬老妪,中篇小说是一位风情万种的半老徐娘,那短篇小说就是一位三十刚出头的少妇。它表面上静如止水,欲说还休,实际上动若脱兔,暗流汹涌。


我曾经把小说分为有意思和有意义两种。有意思的小说,是相对有意义的小说而言的。有意义指的是有思想价值,有意思指的是有情调有趣味。长篇小说重在对历史规律的思考与总结,力图打捞历史的意义。中篇小说重在对社会现实的展示与分析,力求发现社会的意义。短篇小说则特别关注那些被正统历史和主流社会所有意或无意忽略与遮蔽的存在,有时是生活的一个暗角,有时是人性的一道裂缝,有时是晴空的一声霹雳,有时是雨天的一抹阳光。这些都是有意思的存在。短篇小说的责任,就是要千方百计地将这些处于沉睡状态的意思唤醒并激活,让情调和趣味展翅飞翔。

——晓苏




短篇小说《父亲的相好》精彩摘录





我的父亲吕爽,年轻的时候帅呆了,身高一米八五,打篮球不用跳就能把球投进篮。他还读过高中,是当年油菜坡三个高中生中的一个。高中毕业后,父亲回家只种了半年田,就到村小学当了一名代课老师。他代的是体育课,成天领着学生打篮球。父亲皮肤光洁,四肢灵敏,动作矫健,穿着白短裤和红背心在操场上奔跑的身影特别迷人。据说,李采就是在看他打球时鬼迷心窍,然后就成了父亲的相好。


作为女儿,我本不应该这么口无遮拦地谈论自己父亲的风流韵事,而且多少也有点难以启齿。小时候,每当有人提起父亲和他的相好,我当场就要发怒,又是哭又是骂,还扑上去抓人家的脸。青年时代,听见有人说到他们,我马上会感到无地自容,什么话也不说,只顾着赶紧扭头走开。现在,我已人过中年,人间的事情,我看多了,看穿了,也看淡了,再遇上有人讲起父亲和李采,我也没有脾气了,心情十分淡然。不仅如此,我还常常一个人回忆他们的往事,并生出许多的人生感慨。


李采也是村小学的老师,教音乐。她长一个小嘴,小得像个鹌鹑蛋,两只眼睛却差不多有鸡蛋那么大。李采能歌善舞,最拿手的曲目是《樱桃好吃树难栽》。她一个人在台上边唱边跳,一群人在台下不停地拍手喝彩。父亲是李采观众里最忠实的一个,听说他每次观看时都要往台上抛花。花是父亲随手从操场边上扯的,有迎春花,有牡丹花,有玫瑰花,还有油菜花。


父亲比李采小三岁。他去村小学代课时,李采已经结婚了。她的丈夫是邻村望娘山的人,当过兵,后来转业到十堰汽车制造厂,好像是一个电焊工。李采的娘家在铁厂垭,也算是邻村。初中毕业后,她被推荐到县里读了两年师范,然后就分到油菜坡小学当了音乐老师。李采和电焊工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只见过两次面就登记结婚了。电焊工比李采大很多,又瘦又黑,论外貌一点也配不上李采。媒人说,只要李采嫁给了电焊工,很快就能调到十堰去。李采当时轻信了媒人的话,才勉强同意了这门婚事。结婚之后,李采才发觉上了当,不仅调动无望,而且与电焊工相聚的日子也少得可怜。除了寒暑假,李采基本上都在守活寡。


我至今没弄清楚,父亲和李采究竟谁是主动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认识不到半年就好上了。小学后面有一个岩洞,口小洞深,冬暖夏凉,从前还住过红军。学校里人多眼杂,为了避人耳目,父亲和李采从不在校园里幽会,每次都去钻那个岩洞。他们的行动十分谨慎,去的时候总是兵分两路,回来也是一前一后。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被发现了。一个周末的黄昏,父亲和李采又进了岩洞。完事后,他们正准备穿衣服,校长突然带着两个老师冲进了洞里。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就像洪水猛兽,一旦暴露就会惊天动地。事发第二天,学校就开了父亲的批斗会。校长曾经学过木匠,便亲自动手做了一块木牌,用麻绳挂在父亲的脖子上。木牌上写着两个又粗又黑的大字:流氓。校长一直暗暗喜欢李采,就想保护她。他没让李采上台挨斗,甚至连她的名字都闭口不提。李采一直默默地坐在台下,深深地勾着头,没人能看见她的脸。父亲被批斗了一番之后,校长高声宣布说,经过研究,学校决定开除吕爽的代课老师资格,从即日起回家种田。


校长话音未落,李采突然站起来。她昂首挺胸地说,校长,请你不要开除吕爽老师,要开除就开除我吧!校长不由一愣,黑着脸问,为什么?李采毫不犹豫地说,这事是我主动的。父亲一下子惊呆了,目光直直地看着李采,半天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张开嘴,大声喊道,不,是我主动的,开除我吧,我今天就回家种田!父亲话刚说完,校长连忙跟李采挥挥手说,既然吕爽都承认了,你还往自己身上扯什么?


那天散会以后,父亲立即拎着行李离开了小学。当时已近中午,没有一个人留父亲吃午饭,也没有一个人送他。父亲独自走过他每天打球的操场,只有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跟着他无声地移动。快要走出校门的时候,父亲忽然听见有人从身后朝他跑来,急促的脚步声令他心跳加速。父亲停下来,慢慢回头,看见跑过来的是李采。


你跑来做什么?父亲吃惊地问。


李采没有回答,满脸都是泪水。她手上提着一个鼓鼓的布袋,好几处都被泪水打湿了。站定后,李采把布袋递向父亲。


父亲没接,疑惑地问,包里是什么?


李采抬起手擦了擦眼泪,呜咽了一声说,我给你织了一件毛衣,领口的几针刚刚才织好,你带回家等天冷了好穿。还有几个月饼,你在路上当午饭吃吧!说完,她一把将布袋塞进父亲怀里,然后转身走了。


父亲抱着布袋,看着李采渐渐走远的背影,盘旋了半天的泪花终于化作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


那一年父亲还不满二十岁,用当时流行的一句话说,就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如果不是有了相好,他的前途可能会一片光明,或者说前程似锦。然而,因为李采,这轮太阳刚刚出山就落下了。


事实上,李采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开始,校长是想保李采的,连处分都没给她一个。但是,李采却没有领校长的情,不仅没投怀送抱,而且连感谢的话也没说一句。校长先是失望,接着是恼火,然后一气之下把李采的事汇报给了公社教育组。不久,教育组下了一纸调令,将李采调到了公鸡沟小学。那是一个又偏又穷的村子,离油菜坡有二十几里路,中间横着四座山包和三条水沟。他们把李采贬到那个鬼地方,显然是要让她远离父亲,以免两个人藕断丝连。


遗憾的是,男女感情这东西,并不是山水能够阻隔的。也就是说,父亲和李采的关系,并没有因为两人分开而中断,后面的故事还长着呢。





父亲从小学回到家里时,爷爷奶奶已听说了他干的好事。这种事情,传起来比长了翅膀还快。一夜之间,父亲和李采的故事就传遍了整个油菜坡。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人们不断地添油加醋、增枝补叶,等传到爷爷奶奶耳朵里,故事已经有鼻子有眼了。有人甚至还描述了父亲和李采在岩洞里偷情时的叫唤声,说岩洞顶上栖息着一群盐老鼠,父亲和李采一叫唤,那群盐老鼠就吓得惊恐万状,满洞乱飞,展翅的声音哗哗啦啦响成一片,如同大闹天宫。


奶奶得知父亲的事情后,感到万分伤心。她虽然没文化,但知道这件事情将毁掉父亲的名声和前程。奶奶同时更加担心,担心爷爷把父亲打出个三长两短。爷爷脾气暴躁,从前父亲一闯祸,他总要把父亲痛打一顿。这次,父亲犯了这么大的事,奶奶想爷爷肯定不会轻饶他。况且,爷爷早就砍好了竹棍,只等着父亲从学校回来。


父亲拎着行李进门时,奶奶的泪眼还没干。她没好声气地问父亲,你回来做啥?父亲当时还以为爷爷奶奶不晓得他的事,想了一下说,快过中秋节了,我送几个月饼给你们吃。父亲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个月饼递给奶奶。奶奶没接月饼,只用异常复杂的眼神看了父亲一眼,小声说,你爹打你的时候,该跑你就跑一下,不要……奶奶话没说完,爷爷便举着竹棍从里屋冲出来了,脸色铁青,鼻子都气歪了。父亲还没反应过来,爷爷的竹棍已扑通扑通地打在了他的屁股上。但父亲没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让爷爷打。爷爷边打边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看老子不打死你!爷爷一连打了几十下,直到把父亲打趴下才住手。


回家第二天,父亲就和村里的社员们一道下地种田了。社员们看父亲的时候,眼神都是怪怪的,同时还议论纷纷。有人说,吕爽长得这么英俊,天生就是一个找相好的坯子。又有人说,我见过找相好的,但没见过像吕爽这么小就开始找相好的。还有人说,肯定是那个相好主动找的吕爽,听说她已结婚了,丈夫隔着几百里,远水解不了近渴呢。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父亲总是一声不吭。不过,社员们并不因此歧视父亲,相反还高看他一眼。他们争着给父亲上烟,还要亲自给他点火。父亲本来不吸烟的,但他不吸别人不依。就在那段时间里,父亲染上了吸烟的毛病。


那年秋末,父亲满了二十岁。生日刚过几天,奶奶便开始请人给父亲介绍对象。爷爷起初并不积极,认为父亲岁数不大,等两年再找对象也不迟。可是,奶奶有她的想法。父亲回家种田以后,虽然人和李采分开了,但心还在李采身上。奶奶精明过人,父亲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李采临别时送给父亲的那几个月饼,中秋节拿出来吃了三个,剩下的父亲一直都舍不得吃,他时不时会拿出来看上一眼,或者放在鼻头前闻几下。李采织的那件毛衣,父亲更是把它当成心肝宝贝,只在过生日那天穿过一回,第二天就脱下来了,叠好放在枕头边,每天偎着它进入梦乡。奶奶认真地跟爷爷说,赶快给吕爽找一个吧,好让他早日收心。听奶奶这么一说,爷爷也就没有二话了。


父亲听说要给他介绍对象,一开始非常反感。媒婆们倒是十分热心,隔几天就会领一个姑娘来和父亲相亲。第一个来相亲的姑娘姓周,是洋竽坪的。她刚从前门进来,父亲马上就从后门跑了,连个照面都没打。第二个姑娘进门之前,爷爷警告父亲说,你要是再跑,小心老子打断你的腿!这样,父亲才和人家见了面。但是,连续见了三个姑娘,父亲却一个都没看上。要说,那几个姑娘都不错,模样周正,手脚勤快,礼貌也不差,爷爷奶奶都说好。可父亲不同意,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嫌人家脸黑,就是嫌人家腰粗,要么嫌人家屁股大。


第五个来相亲的姑娘名叫尚贤,家住十字冲。头天晚上,奶奶在睡觉前特意来到父亲屋里,语重心长地说,儿啊,明天见面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把人家跟那个老师比。要是人家比得上老师,那她会当你的老婆吗?奶奶这番话对父亲触动很大,他感觉自己突然从半空落到了地上。次日相亲时,父亲比前几次热情多了,不仅看人时面带微笑,而且还亲自给对方泡了一杯茶。见面之后,媒婆把父亲叫到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这个姑娘咋样?父亲说,还行吧。媒婆顿时欣喜不已,猛地伸出一只手,朝父亲肩上一拍说,你总算看中了一个!


那个名叫尚贤的姑娘,相亲不久便嫁给了父亲。第二年秋天,尚贤生下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就是我。父亲给我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吕小布。


父亲和母亲的婚礼,虽然说不上多么排场,但办得很热闹,很喜庆。爷爷有点爱面子,尽管当时提倡移风易俗,但他还是请了喇叭班子,买了好多鞭炮,把每扇门上都贴了红对联。母亲那天打扮得特别鲜艳,身上穿着红棉袄,头上包着红头巾,从十字冲抬来的嫁妆也是红的,红箱子,红桌子,简直红透了半面坡。母亲那天的心情也特别好,笑容一层一层地堆在脸上,仿佛伸手就能抓一把。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客人们走了以后,父亲和母亲正准备进入洞房的时候,有人突然给父亲送来了一床毛毯。


送毛毯的是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三十岁左右。你为什么要送我毛毯?父亲问。小伙子说,毛毯不是我送的,我只是替别人跑个路。父亲一愣问,那人是谁?小伙子说,对不起,临走时那人交代过,只管把毛毯交给你,要我其他啥也别说。小伙子说完,冷不防把毛毯塞在父亲手里,转身骑车走了。父亲急忙追上去,边追边问,请问你是哪里的人?小伙子回头说,公鸡沟。


一听说“公鸡沟”三个字,父亲立刻知道了送毛毯的人。毫无疑问,毛毯是李采送的。离开小学以后,父亲虽然没再见到过李采,但对李采的情况却一清二楚。村里有好几个小学生,父亲经常找他们打听。得知李采要调往公鸡沟的时候,父亲曾想过去送一下她,但爷爷看得太紧,没能送成。


父亲那晚抱着毛毯回到新房,母亲已经坐在床边等候多时了。看见父亲进来,母亲显得格外兴奋。但父亲却神情恍惚,目光呆滞,进门后一直把毛毯抱在怀里,心思一点都不在母亲身上。


母亲深感不安地问,这毛毯是谁送的?


从前的一个朋友。父亲说,边说边用手抚摸毛毯,像抚摸一只宠物。


是个女的吧?母亲陡然变了声音问。


父亲先怔了一下,然后如实地说,是的。


母亲接下来就没再说话。父亲也没说话,仍然抱着那床毛毯。过了许久,直到发现母亲在流泪,父亲才把毛毯放下来。母亲的泪越流越多,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父亲的心也是肉长的,顿时软了一下。他快步走到母亲身边,伸手要为她擦泪。但母亲没让他擦。她打开父亲的手,赶紧把脸扭开了。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差不多都是一夜无眠。他们各睡一头,和衣而卧,连手都没有挨一下。


新婚的第三天,父亲假装头疼去公社看病,趁机去了一趟公鸡沟小学。不巧的是,父亲那次没见到李采。学校头一天放了寒假,李采一放假就去十堰了。





八岁那年,我去了一趟公鸡沟。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李采。凭良心说,李采的确长得漂亮,不光是嘴和眼睛好看,其他地方也动人。


公鸡沟有煤,公社在那里开了一个煤矿。打我记事起,油菜坡每年都要派两个人去公鸡沟挖煤。父亲一直想去,但爷爷不让他出门。在我们家里,父亲只怕爷爷一个人。不幸的是,在我七岁那年冬天,爷爷突发心脏病去世了。爷爷一死,父亲就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再也没人能管得住他。父亲和村干部混得不错,爷爷去世的第二年,村里就把挖煤的指标分了一个给他。听说父亲要去公鸡沟,母亲和奶奶都反对,但反对无效。母亲又哭又闹,也没能把父亲拖住。


父亲出门后很少回家,我们常常一两个月都见不到他的影子。村里另一个去挖煤的人,每个月都要回家两三趟。母亲为此经常抱怨父亲,有时还偷偷地以泪洗面。奶奶觉得母亲有些可怜,曾让她直接去公鸡沟把父亲找回来。但母亲忍着没去。她不愿意去和父亲吵架,再说也走不开。当时,我才上小学一年级,每天早出晚归。奶奶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害病。除了要照顾我和奶奶,还要放牛,还要喂猪,还要养鸡,家里一刻也离不开母亲。


那年初夏,天气刚热起来的时候,奶奶突然病倒了。她躺在床上,一连几天不吃东西,脸都瘦成了皮包骨。母亲一下子慌了神,显得束手无策。就在这时,小学放了三天农忙假。母亲于是就派我去公鸡沟,让我把父亲找回来。


我那是第一次出远门,清早出发,一边走一边问路,下午三点钟才到公鸡沟。那是一条幽深的峡谷,两边的山峰一座连着一座。其中最高的那一座,形状极像一只大公鸡,连鸡冠都有。


煤矿正好在那只大公鸡的脚下。我老远就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像一个张开的老虎嘴。洞口不住地有人进进出出,都戴着黄色头盔,手上推着翻斗车。我飞快地朝洞口跑去,心想父亲肯定就在他们中间。我跑得浑身是汗,到洞口时衬衣都湿透了。可是,我站在洞口看了好久也没见到父亲。正在我着急时,我们村另一个挖煤的人推着一车煤从洞里出来了。我赶紧跑上去,向他打听父亲。他说父亲上夜班,白天不在洞子里。我问,那他白天在哪儿?他犹豫了许久,然后指着沟谷对面的两排红瓦房对我说,你去小学找找吧。


公鸡沟小学也放了农忙假,校园里一个学生也没有。我走过那两排红瓦房,发现后面还有一排低矮的黑瓦屋。那排黑瓦屋显然是老师的住房,一共有五个门,但只有一个门开着。就在那个开着的门前,我看见了父亲。他光着上身,双手高举着一把斧头,正在劈柴。父亲劈柴十分卖力,累得满身都是大汗,连鼻尖上都挂了汗珠。


父亲没有看见我。我正要朝他跑过去,一个漂亮的女人突然从门里走了出来。一看见这个女人,我就呆住了。她实在是漂亮,嘴和眼睛都像是画到脸上去的。在这以前,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摘自晓苏《父亲的相好》,原发《钟山》2017年第3期,《小说月报》2017年第8期选载



点评


黄春黎:叙事心理的建构与突破



晓苏的新作《父亲的相好》 (《钟山》2017年第3期首发,《小说月报》2017年第8期转载) 讲述的只是一个寻常的故事:一个英俊痴情的男人和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各有家庭,却相爱到老。不寻常的是,这个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我”的家庭终究和平接受了父亲和相好的事实。诚然,一个故事之所以被讲述、被倾听,是因为我们“用叙事进行交流和理解人与事件,在叙事中有我们的思考与梦想” [ Hard,B.(1968). Towards a poetics of fiction: an approach through narrative, Novel, vol.2, pp. 5-14.] ,但一段沉重的历史写照被叙述成一个具有浪漫色彩且有益人生的民间故事,则很大程度上要借助于叙事的艺术力量。


小说的叙述语境是复杂的:特殊的政治环境、闭塞的地理环境、剧变的社会生活和人文环境。尤其是政治环境,一旦“当政治的主题成为文学创作无法回避或者说主动选择的背景时,故事的内容便难有太大的突破,文学对艺术的追求便自然会从开掘人物内心,阐释人生经验中体现出来” [ 程文超主编:新时期文学的叙事转型与文学思潮,中山大学出版社,2005年01月第1版,第151页 ] ,而对于这篇小说而言,叙事心理的建构与突破是打破叙事内容局限的关键因素。换言之,作为父亲故事的见证者、参与者和叙述者,“我”与父亲有着不同的心理空间,且这种比较、渗透关系始终贯穿于小说情节的发展,而叙述心理的突破也是弥补情节局限的关键。


首先,从叙述心理的表现方式来看,叙述心理无论是以线性的、交错的或者多元的、辐射式的发展轨迹,都会对小说的阅读空间和读者的阅读体验产生重要作用。由于叙述身份的特殊性决定了叙述内容之有限,叙述者要进行合情合理的叙述,又必须是“忠于自我、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个人对世界的看法以及个人在世界中的位置等一系列预设的承诺” [ Jerome S. Bruner. Self-making and world-making, Narrative and Identity, p.35.] ,而好的叙述者“忠诚”的态度又是不断深化的。


《父亲的相好》叙述者“我”的叙述心理是复杂的、多变的。比如,小说开篇描写年轻的父亲,一个视角是小时候的“我”,对父亲的崇拜非常简单,只是因为父亲高大、会投篮;另一个视角则是以现在的“我”来揣摩当年李采的视角,通过成熟女性的感受来表现父亲迷人的形象及与李采相好的原因。这个开头篇幅很短,却实现了三种身份的切换,极为迅速、自然地容纳了“我”的年龄、阅历和心理上漫长、巨大的变化。再如,对于父亲与李采的故事,“我”虽然是道听途说,但是作为女儿,“我”的心理和语言、行为方式也经历了一个从羞耻、逃避、反抗到同情、平静、坦然的过程,所以这种叙述又显得合理。这一方面与“我”和周围人的斗争、对家庭生活、生育孩子乃至更为复杂的亲身经历有一定关系,所以对父亲的往事转变为淡然、宽容;另一方面,整个时代语境、伦理环境以及两性关系的剧变下,作为普通人的“我”思想感情上也会自然而然发生变化。再如,“我”与李采几次见面,“我”对李采的情感不断发生着变化,也对应着父亲和李采、母亲关系的认识变化。可见,“我”的年龄、阅历、语言和思维方式始终进行着合理的、自由的转换,它真实地反映了叙事者对过去与现在、母亲与李采、自己与父亲始终保持着潜意识的比较,且迫切地需要寻求心理的认同,因此,叙述者又不得不面对因为叙述的“忠诚”带来的诸多矛盾心理,小说将种种矛盾最终归结于“我”该如何面对不圆满的人生,至此叙事心理从外求转向了内视。


其次,从叙述心理的空间建构来看,对故事情节的选裁与心理状态的择取,都必须围绕人物形象发生。由于“多元化人物性格往往表现在面对个人欲望与道德义务发生冲撞、个人利益与他人利益产生矛盾进行选择之时” [ 魏晓红著:乔治·艾略特小说的心理描写艺术(The Art of Psychological Depiction in George Eliot's Novels),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5年版,第175页] ,所以,要树立足够丰富、多元的人物形象,并获得读者普遍的共鸣与思考,就需要建构足够开放、多元的心理空间。


《父亲的相好》的叙述者“我”就承担了这个重要的艺术使命,就人物关系而言,小说至少包括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天然的道德追求与本能的情感追求、家庭伦理与个人情感、两性之情感态度、生活审美与人伦秩序多重矛盾,但“我”面对这些矛盾关系常常又没有坚定且分明的立场,而是对父亲、母亲、李采乃至村人都是报以朴素的信任。所以,当叙述母亲流泪发现父亲珍藏着李采的毛衣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我”是同情母亲的,但也并没有见出“我”对父亲和李采的痛恨;当母亲派遣“我”去公鸡沟把父亲找回来,“我”也完全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情感因素;当母亲“刮风似地”冲向李采一顿暴打,对于那个激烈的场景以及父亲、母亲和李采,“我”的叙述也是毫无情感倾向的。这种隐没的书写,重合了幼年不懂事的“我”和现在平静淡然的“我”的两种身份,所以叠合出的“我”心理语境就是置身事外且无意施力的,这就与处于人物关系和事件中心的父亲、母亲、李采的心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我们要判断《父亲的相好》究竟有多大的文学价值,关键之处还在于把握叙述者的心理空间是如何构建的。


基于以上两点,叙事心理的突破便有了足够了铺垫和良好的契机,从政治话语到人生思考就有了自然过渡的可能,进而获得读者的共鸣。


当然,小说也面临着突破读者阅读心理的一个难题:女儿是否真的可以不避世人地讲述自己父亲的隐私?而且这种隐私还关系到身体、情感和伦理!对此,小说开端作家晓苏借“我”之口,坦言作为女儿是“本不应该这么口无遮拦地谈论自己父亲的风流韵事,而且多少也有点难以启齿”,但是现在“已人过中年,人间的事情,我看多了,也看穿了,也看淡了”,所以“也没有脾气了,心情十分淡然”,甚至“还常常一个人回忆他们的往事,并生出许多的人生感慨”。如果这段自述并不能引起读者的注意,那么,困惑就不会解除,对小说人生意义的理解也会被遮蔽。


耐人寻味的是,“我”对于“人间的事情”如何看多、看穿、看淡的,小说全部隐去了,只字未提,而这恰恰采是叙事过程中更直接、更重要的心理背景,而“我”经历的时代、“人间的事情”究竟该如何去认识,也成为了“我”留给读者的自由空间。总归来说,这也表明不平衡、不圆满、不纯粹是人生中常见的关系形态。相应地,愁怨、愤恨、灰心的精神状态也极易形成,甚至会演变为人格或心理的缺陷、身体的疾病,以至给身边人平添出许多的痛苦和负荷。从这个心理背景出发,不难发现,母亲的旧病不再发作、李采对生活始终保有热情、“我”变成一个宽容淡泊的人、儿子如此快乐开朗,都与父亲有很大关系。小说最后,一家人共享天伦并接受这位“相好”,父亲实际已成为“我”精神自救的教科书:


在不平的生活境遇里,不要那么急于求成地去反抗、去申诉,努力让自己平静地先退一步,多一些忍耐、承受和等待,不要灰心,保持温和而恒久的信念,包容困苦、遗憾、伤害和怨恨,生活终会厚待你。


作者: 黄春黎,1983年生,文学博士,现任华侨大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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