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决定叛逃,逃到一个抬头可以看到真星星的高阶社区。邻居厉斯笑她人穷志短,都做梦了还不敢梦个大的。怎么也得配个顶层大house,再躺露台上喝酒赏月观星啊。阿蛮说自己喝酒眼花,眼花就看不见星星了。厉斯说眼花是因为喝的酒太劣质,再说重点不应该是顶层大house吗。阿蛮嚼着冷硬的干馒头,倦怠地盯住厉斯的眼睛,左手指了指他们头顶的天幕。
天幕流光溢彩美轮美奂,正同步播放着貔貅太空望远镜实时监测的银河影像。厉斯扫了眼天幕,在广告弹出的瞬间收回了视线,可部分广告信息还是钻进他的脑海:貔貅生鲜牛肉拌饭3.7折,限购1000份。厉斯立即抬头下单,眼睛都眨酸了终于抢到十份兑换券。阿蛮放下嚼了一半的干馒头,笑看厉斯揉眼睛时上扬的嘴角,这单估计没少赚。天幕的广告都是个性化定制投放的,转化率极高,人一不小心就被勾引得债台高筑。开不起VIP免广告的穷人,要么学会控制自己的视线绝不往天幕看(比如阿蛮),要么学会在广告弹出的瞬间筛选出真正的特价货来赚差价(比如厉斯)。阿蛮从不嫉妒厉斯喝酒吃肉,抢单费心更费眼,他赚的都是应得的辛苦钱。
但厉斯却总是嫉妒阿蛮的无欲则刚,嫉妒到每次见面哪怕不赚钱都得秀一次抢单技能不可。比如这次牛肉拌饭虽然折扣力度大,但单价高,且兑换期限只有五天。现下非年非节的,他要出货并不容易,全砸手里都有可能。厉斯想到这里眼睛更痛了,哼哼唧唧地让阿蛮帮忙滴眼药水。
眼药水在他床头柜里,一起放着的还有他的财富勋章。阿蛮把财富勋章叠放在眼药水之上,再一起对准厉斯的眼睛。厉斯睁眼,财富勋章立刻解锁并语音播报余额:67万貔貅币。厉斯瞬间弹起抢过勋章,后退三步,眯着眼睛凶狠地瞪阿蛮,嘴角也在诡异地抽搐。他在掩饰自己的兴奋,辛苦攒了这么多钱,终于被阿蛮看见了。她震惊了吧?她嫉妒了吧?
阿蛮依旧倦怠的双眼,只看到了他的愤怒和提防。她捡起地上的眼药水,晃了晃,问厉斯还要不要滴。厉斯震惊了,厉斯嫉妒了。阿蛮为何总是这样淡定从容,无欲则刚,而自己却像拉磨的驴子一样,被消费主义的胡萝卜勾得终日不得闲。厉斯红着的眼睛盈满泪水。阿蛮打了个哈欠,把眼药水放回床头柜。
重点不是大house,阿蛮闭着眼睛,抬头面向天幕说,重点是真星星。我太困了,我只是想睡个好觉。
厉斯糊涂了,泪水卡在睫毛上将流不流。真星星跟睡个好觉有什么关系?数真星星真催眠?
阿蛮睁开眼,望向天幕上呈现的浩瀚星空。足足十分钟过去了,她都没有眨眼。厉斯更糊涂了,难道没有广告弹出?她无欲无求到这个地步了?就算是一无所有的乞丐,还有高利贷广告和器官出卖广告的投送呢。
十分钟后,厉斯彻底糊涂了。天幕上的影像逐渐变淡,变透明,变消失,周遭环境暴露出真正的底色——长宽不过三米,高不过两米五的狭小舱室,军绿色的天花板和墙壁霉斑斑驳,家具只有一张铁架子床,而床头柜不过是一个卷了边的鞋盒子。你都干了什么啊,厉斯闭眼尖叫。原本通透宽敞的北欧风公寓被还原成棺材房了,看一眼都脏眼睛。
阿蛮握着厉斯的手,引导着他触摸架子床上凸起的铁锈。粗糙湿润的砂砾感,熟悉又陌生,厉斯被刺激得全身颤抖。
天幕有个bug,一旦不能及时推送合适的广告,后台就会卡死在分析观众的人生履历以推荐合适的广告的流程里,卡久了,局部天幕就会暂时和网络断联。
所以呢?厉斯继续闭眼摸索。他闻到了铁锈味,也闻到了血腥味,是床板倒刺卡进了指尖,他疼得缩起身子,却莫名舍不得拿开手指。全身的感官都在一点点苏醒,疼,真疼啊,疼得厉斯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活着。
阿蛮说,所以你可以感受三分钟的真实世界。
厉斯的后背沁出冷汗,太难受了,脑袋胀痛眩晕,一股酸水涌上喉头,想吐吐不出,想咽下咽不下。哗啦一声,厉斯喷了满床。与此同时,天幕重新开启。四周立刻还原成整洁的北欧风公寓,连呕吐物都变成了撞色床单。
阿蛮递过一张湿巾,厉斯没接住,因为湿巾的触感像空气,毫无实感。他回忆起刚刚的感受了,是晕船。因为貔貅号是一艘航空母舰改造的避难所,九号社区在最底层。因为地球的温室气体总量超过临界值,导致全球极端天气持续肆虐,陆地再无人类容身之所。回想起一切的厉斯再次呕吐,后背全湿,他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今夕是何年了。
当初是为了缓解生态难民们身处逼仄环境的焦虑而设置了天幕。经年累月下来,生态难民们完全适应了天幕的虚拟生态,慢慢忘却天幕之下的逼仄现实,也忘却自身历史。大家都像游戏里的NPC一样,孜孜不倦地工作,赚钱,消费,赚钱、消费,为了财富勋章上的数字当牛做马。
厉斯觉得可笑。他真的笑出声,越笑越大声。难怪阿蛮总是无欲则刚,看透这些谎言,可不无欲则刚吗。厉斯觉得愤怒,对天幕的欺瞒,对阿蛮的包庇,更对自己沉沦。厉斯又吐了,吐出亮丽的波斯大丽菊地毯。厉斯知道那是黄绿色的苦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丝。
厉斯拎起地毯,砸向阿蛮。阿蛮没有躲避,也避无可避。厉斯又拎起台灯,拎起一切他看到的东西,砸向阿蛮,砸向天幕。乒乒乓乓,稀里哗啦。手上的重量感原来越真实,直到他再也拎不起沙发时,厉斯停下喘气。
阿蛮倦怠地看着,时不时打几个哈欠,或啃一口干硬的馒头。
你到底想干什么。厉斯终于心平气地说话。
阿蛮又指了指天幕。我想去看看真正的星星,我想睡个好觉。你今晚就会明白我的感受。
厉斯不用想也知道今晚自己肯定铁定失眠,真实世界的感官刺激太强烈了,只是回想一下都令心脏悸动。
厉斯换了个问题,你怎么发现真相的。
阿蛮边打哈欠,边苦笑。
因为长期失眠,我脑子越来越混沌,每天睁眼的瞬间都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某天我清醒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花了三分之一的工资够买天幕的VIP。我觉得是天意,不受打扰地欣赏星汉灿烂或许才是治疗失眠的良方。可我越看越入迷,睡眠没改善,但精力好了不少。我借阅了很多银河系的书籍,查找了很多银河系的资料,渐渐意识到不对劲。都说天幕是实时转播的貔貅号天文望远镜观测的影像,可根据星象推演,播放的应该是2027年11月5号这天的银河画面,这是三年后的未来啊。这种谎言有什么必要撒呢?我想不通。越想不通我越失眠,越失眠我越降低对周遭实体的感知能力。然后我发现自己物欲越来越低,低到只勉强维持自己的生存,精力都用在发掘九号社区还有哪些的谎言上。某天晚上我又躺在床上研究星象,没注意右下角VIP即将过期的提示……
厉斯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睁眼望向天幕。还没坚持30秒,他又抢了了十份烧鹅盖饭。厉斯苦笑,哪怕确定是虚拟的幻象,他还是克制不住下单的欲望。既然如此,又何必让自己知晓残酷的真相。
厉斯问,为什么拖我下水。
阿蛮说,因为你原本是貔貅号的管道工程师。你知道去甲板的路。
厉斯沉默,他也想起来这点了。可他不能原谅,这么长时间,阿蛮跟看猴戏一样,看自己累死累活地徒劳无功。厉斯脸色变得阴冷,强压愤怒撇着阿蛮。
阿蛮苦笑着又打了个哈欠。我记起我以前是个天文爱好者,最爱在旷野露营,数着星星睡觉。厉斯,请你帮帮我,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厉斯沉默。他再次抬头望向天幕,这次坚持了78秒,抢到了两箱湿纸巾。
厉斯第三次凝视天幕。浩瀚银河星光流动,他想起和阿蛮的初遇,两个人都缩在小小的舱室,彼此相偎依,就着苦咸的过滤水,嚼着干硬的冷馒头,一起畅想貔貅号的未来。哦,那时候貔貅号还不叫貔貅号,叫幸福号。看来长期失眠确实对脑子有不可逆的损伤,阿蛮忘记了。阿蛮说,她要设计一套全息投影,营造真实的虚拟空间改善大家的居住环境……阿蛮还打趣说,将来要是缺钱了,就出售广告位,反正虚拟空间要多少广告位就有多少广告位,自己敲几行代码的事……飓风来袭时,船上爆发内乱,飓风平息时,幸福号变成了貔貅号,罪犯被流放到最底层的舱室,一号到九号社区等级分明再不可逾越……
啪嗒,天昏地暗。厉斯抱紧阿蛮,在昏暗逼仄酸臭的舱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