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去年夏天我在一堂课上发言,需要站到讲台边上去。
整个发言气氛其实还不错,于是我想试着和同学互动。我提问了坐在第一排的男同学,询问他关于我先前发言的看法。
他愣一愣,看了一眼我身后的黑板,又看了看我,用很笃定的语气说
,“我没有在听你说什么,我刚刚就在看你的腿了。”
后排的同学们轻快又暧昧地笑起来。
我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说这样的话——是为了化解尴尬,还是显示自己的幽默,还是其他什么目的,我也不知道别的女性在这种场合被说了这种话会是什么心情,但当时站在台上的我,只有一个感觉。
我在被“观看”。
他真的在看我吗?我看不见得。
他在一个炎热的午后,上一堂无聊的哲学课,可能正像脑子里装了浆糊一样昏昏欲睡;他可能的确没有听我在说什么,他想着他没有打完的副本,想着电影和诗,想着论文、毕业和女同学的腿——
突然被女同学提问了,那就说说女同学的腿吧。
这有什么不妥呢?没什么不妥。一边的教授不会觉得不妥,身后的同学不会觉得不妥,被说的女同学她更不会觉得不妥,甚至可能还会觉得被恭维。
公开谈论女性的外表、表达对女性外表的欣赏是最安全的话题了,起码比强行回答自己没有在听的问题更安全。
反正女性,永远在被观看(being gazed)。
观看女性的,是
男性凝视
(male gaze)。
男性凝视是指,在父权社会中,女性被置于被观看者的位置,被物化(objectify)为性物品,被欣赏,被使用,被塑造成符合父权社会所希冀的具有“女性气息”的第二性。
男性凝视的主体不完全是男性。
凝视着女性的,是一个借着异性恋男性视角去定义女性、被普遍认同了的价值观。这个价值观对女性的外表赋予了过高的价值,同时还试图教导每一个女孩去认同这个价值。
女性的身体有一个“完美”的版本:
它出现在各种各样的商品广告里,它用来卖所有东西;影视剧里的男人有各种各样的身材,但他们只和同一种身材的女性约会;
所有女性的目标,就是成为那个“完美版本”。因此,女性对外表的注意是受鼓励的,甚至只有愿意注意外表的女性才被认为是迷人的,以至于“只有懒女人,没有丑女人”被奉为一句励志名言。
女孩一出生就暴露在这样的环境里。从性别认同开始之初,人们就有意无意地引导女孩们去注意漂亮的公主,去注意玲琅满目的衣橱,去看精致的女人,看她们使用化妆品的样子,仿佛在享受什么天赐珍宝。
我们周围的一切
都在提醒女孩们注意自己的外表,甚至都在对女孩们进行外表戏弄
(appearance teasing)。
男孩和女孩都有可能被外表戏弄。大人们喜欢逗小孩儿,说他们长得太高,说他们脸盘子太大,说他们眼睛太小。但比起女孩,男孩通常不会让这些戏弄影响他们的自尊或自我评价。
外表戏弄留下的“漂亮压力”(pretty pressure),只有在女孩子那里会得到最大的体现。
她们把自己和电视电影、广告海报中的“模板”进行比较,她们把别人关于她们外表的评价牢记在心,她们带着“好看”的义务生活着。
因为保持好看,保持性吸引力,保持“有用”,是女性在父权社会中的天职。
成长环境中有意无意的外表戏弄,让女孩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被观看。
即使事实上并没有人真正地在“观看”,但这种被观看感,在她们开始性别认同的时候,就已经被编织进了自我认知里。
女孩从一出生就暴露在外部物化目光中,被教导要注重外表、被比较和评估外表价值,
久而久之,她们会将这种来自外部的物化目光内化,
用外部的目光审视自己的身体,过分迎合所处社会环境的审美需求,发生
自我物化
(self-objectification)。
自我物化不是一个全或无的心理状态,
它更像一个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心理预设。例如,她们很小的时候就认同了美丽对女性的非凡价值,且从来不去怀疑过这件事的合理性。
自我物化的程度也不是固定不变的。
拥有不同经历、不同人格特征的女性,在面对不同情况时,她们自我物化的水平也会不同。例如有人即使意识到了变瘦有太多的益处,也并不稀罕这些益处;但有人就会把“不瘦就死”当作至理名言一样奉行。
女孩们一旦过多地自我物化,她们的认知水平、社交能力、心理和生理健康都会受到影响。她们会变笨,会变得更低落和焦虑。她们时刻注意自己的外表,时刻用外部的审美目光审视自己,时刻在肩头担着“我得漂亮”的漂亮压力。
当女孩们聚到一起聊天的时候,你总是能发现她们对自己外貌上的“缺点”一清二楚,对于怎样“修正”这些“缺点”,她们也是了如指掌条条是道。她们知道什么样的粉底能遮住痘痕,知道选什么样的上衣能让腿显得更长。
似乎了解和修正这些“不完美”,能为她们带来一些掌控感。
很多追求漂亮的女孩子,最后追求的都是这种“掌控感”。
因为,与其去慢慢接纳自己、缓解因怕胖产生的进食焦虑,不如直接吐掉食物;比起“提高自信心”这样虚无的口号,不如去剌一对双眼皮来得又快又实在。
“美”的定义、“美”的价值悬在每个女孩头顶,她们向它迈进一些,或是在做着向它迈进的努力,这个过程本身就能给她们带来掌控感。
但是实际上,这些掌控感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在男权社会里,女孩们早就和她们的身体异化
(alienate)
了,她们早就失去了对身体的自主权。
无论她们做什么,永远有人在四面八方虎视眈眈。
她们用力地减肥,试图靠减肥成功这件事来摆脱体重焦虑、为自己赢得一点自信的时候,有人要说她们“虚荣”。小姑娘染了鲜艳的头发,或是穿了性感的服装,就是“不检点”。
总之,女孩子无论想要对自己的身体做些什么,似乎都有错。女孩的身体无论是什么样,都有人觉的自己有资格去评价。
有一次我参加了一个女性主义沙龙,我分享的主题是
“像女孩一样投掷”
。我说女孩在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要注意自己的动作和形态,她们在投掷物体的时候,大多都不会动用除了小臂和上臂以外的肌肉。
但在她们再小一点的时候,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们再小一点、还没有听过来自任何人的外表戏弄、还不能理解所谓女性规范的时候,她们能像男孩一样,动用全身的肌肉尽情地投掷。
从社会化开始,女孩的身体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她们已经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别人的目光,允许这些目光评价自己,甚至愿意为这些目光修改自己的身体。
但我说完以后,有一个女生站起来,“你觉得你脱离这个监狱了吗?”她问我。
“至少我已经把它解构了。”我说。
“你没有。”她说,“你在台上的时候,一直在拨弄刘海,一直试图用鬓角遮住脸颊,一直用力收着腹。
你明明很不自在,在你自己的身体里很不自在。
”
我突然恍然大悟。
我们已经交出去的身体,可能再也拿不回来了。
“谢谢你帮我补充论据,”我对她说。
其实很多时候,除了女孩自己,根本没有人真正地在意你究竟漂不漂亮。
你的男朋友看不出你瘦了两斤,你的同事也看不出你有多少条裙子。
说真的,他们为什么需要看得出来?
即使他们会“看得出来”,甚至会“评价”,但会被这些“看见”和“评价”影响的,只有女孩自己。
会被这些“看见”和“评价”影响的,只有在男权凝视下,背负着漂亮压力的女孩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