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自然》杂志刊文谈论中国人种起源问题
文 | 杨津涛
2016年9月，《自然》杂志曾刊文《中国正在改写人类起源学说》，谈及在现代人起源问题上，中国学者同世界主流学界的分歧。
文章称，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现代人的祖先全部来自于非洲；但相当数量的中国学者则坚持认为，现代东亚人的祖先是以“北京人”为代表的亚洲直立人，同来自非洲、欧亚等其他地区的人种混合繁衍而来。
自晚清而起的“中国人起源问题”，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学术问题。
历史上的西来说与
土著说
晚清时期，西方学者有关中国人种起源地的说法众多，主要指向巴比伦、亚洲南部、亚洲北部，以及美洲、埃及等地。
其中，最为当时中国人所欣赏的，一是法国汉学家拉克伯里的观点——古巴比伦是世界文明发源地，中国人种和文明也都来自于此；二是有贺长雄等日本学者提出的，中国人种来自帕米尔-昆仑山，以上两者都属于中国人种“西来说”。①
在拉克伯里的理论中，有关中国人种的来源的故事是这样的：公元前2282年，两河流域的国王Nakhunte率领巴枯族（Bak tribes）从迦勒底亚出发，翻越昆仑山，来到了中国的黄河上游。此后，巴枯族四处征伐，传播文明，奠定了中国历史的基础。Nakhunte又写作NaiHwangti，看上去很像“黄帝”，巴枯族则转音为“百姓”。为佐证自己的假设，拉克伯里还尝试从习俗、文物等各方面出示证据。
此时的中国，一方面饱受西方列强欺辱，另一方面革命党正在谋求推翻满清。
依照拉克伯里的理论，东、西文明同出于古巴比伦，两者无优劣之分；中国人（汉族人）来自西方，自古就是征服民族，地位优越，“排满”也有了“合法性”。中国人种“西来说”由此得到晚清知识分子的特别关注。
最为信奉此学说的刘师培、章太炎，在1904年前后，凭借自己的古文功底，对此说做了进一步发挥，比如，称盘古是“巴枯”的转音。刘师培编的《中国历史教科书》中也提及这一观点，使拉克伯里的学说风行一时。②
梁启超等人则相信中国人种来自帕米尔-昆仑山。他在《中国史叙论》中说：
“黄帝起于昆仑之墟，即自帕米尔高原，东行而入于中国，栖于黄河沿岸，次第蕃殖于四方。”
在袁世凯所定的国歌中，也有“华胄从来昆仑巅，江湖浩荡山锦连”的歌词。③
图注：蒋智由《中国人种考》，最早在中国介绍拉克伯里学说的著作
拉克伯里关于中国人种起源于古巴比伦的论证并不严谨，曾遭到西方学界的一致批驳，只是由于刘师培等欣赏此学说的政治意义，才在中国广为传播。
后来，随着疑古思潮兴起，拉克伯里所使用的《山海经》《穆天子传》《遁甲开山图》等典籍，被认为并不可靠。同时，考古学发展，尤其是“北京人”化石的发现，中国地区有人类生存的历史被大大提前，中国人种“西来说”饱受质疑，逐渐被“土著说”取代。
比如，史学家吕思勉早年写《白话本国史》，相信“汉族西来说”，但在大量考古发现面前，修正了自己的观点，改持“土著说”。他的叙述变为：汉族“为居住在中原地区之主要民族，其语言、习俗、文化等，皆自成一体。此族初居黄河、长江流域，渐向南北西方发展”。
④
至上世纪30年代，“西来说”已很少被人提及。
当代学术界的争论
几十年后，中国人种“土著说”，也遭到了质疑。
改变都始于1987年。当时3位美国遗传学家基于在特定基因变化速率恒定，变异越丰富，人群历史越长的假定，对各地现生人群的线粒体DNA进行分析后，提出“非洲起源说”（也称“替代说”、“夏娃理论”），即所有现代人都是20万年前非洲一位女性（被称为“非洲老祖母）的后代，而这一支系之外的其他古人类都在进化过程中灭绝了。
按照这一理论，在中国地区发现的“北京人”、“元谋人”等也早已灭绝，不会成为现代中国人的祖先。
1998年后，一些遗传学家在研究现代中国人起源问题时，也支持非洲地区单一起源说。如有人研究了中国人的遗传结构，发现南方人群的多样性大于北方，加之东南亚人的遗传多样性也大于北方，且东亚地区至今未发现5~10万年前的人类化石，他们推测，一批现代人在6万年前首先从非洲来到东南亚，然后向北扩散（其时东亚原有古人类直系已在冰河期灭绝）。另一项对中国汉族人群Y染色体的研究则表明，现代人在1.8~6万年前进入中国，东亚原有的古老人类对现代人群没有任何基因贡献。⑤
2001年，复旦大学遗传学家金力带领的团队，原本以证明东亚现代人独立起源为目的，但是在研究了来自东亚，乃至整个亚太地区的12127个Y染色体后，他们发现，所有标本中的3个Y染色体都是由现代非洲人体中同样位点的3个Y染色体衍生的，现代东亚人种起源于非洲的观点，由此在遗传学上变得确凿无疑。
2016年8月，金力
（现为中科院院士、复旦大学副校长）
在一次活动上讲述了自己以上研究经历后，同为遗传学专家的李辉表示，“非洲起源说”是很“硬”的，不可能被推翻，只会被后续发现并不断细化丰富。北京大学的生物学家饶毅则直言，“现在看来，我们与北京猿人（距今70万—20万年前）肯定没关系”。⑥
图注：早期人类迁徙地图：1.智人 2.尼安德特人 3.早期人科，图中数字代表“约X年前”
尽管有了以上研究成果，还是有相当多的中国学者坚信，现代东亚人种是独立发展而来。《自然》在《中国正在改写人类起源学说》一文中提及的中科院院士吴新智，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学者。
他在1998年观察中国晚期智人的颅骨和牙齿特征后，提出中国现代人类“连续进化附带杂交”的假说。在吴新智看来，“现代人起源是个很复杂的多样化的过程，必须对不同地区加以区别对待”。⑦
吴新智的观点，是在现代人类“多地区起源说”的基础上发展而来。他认为，东亚人种的进化是连续的，其间没有演化链条的中断，也未被外来人种大规模替代；只是在进化过程中，东亚人种和外来人种有过少量融合，但这种“杂交”仅是“附带”的，不起主要作用。吴新智认为，中国出土的人类化石有一些共同特点，如上面部低矮、面部扁平、鼻区扁塌、上门牙靠近舌头的那面呈铲形等等。尤其在6个北京人猿头盖骨中，4个有印加骨（顶骨和枕骨之间的三角形小骨），而在欧洲、非洲的化石中没有出现过这种构造。同时，在中国发现的直立人同智人化石间有着很多相似之处，这些都表明东亚人种发展有其连续性。⑧
此外，吴新智还认为，从170万年前的元谋猿人到1万年前，中国发现的旧石器遗址都处在第一模式（用石头简单敲打进行工具加工的技术），而非洲在5万~9万年前，已进入到第三模式（制造莫斯特型石器，更为精致），那么如果非洲人种在6万年前到达中国，中国石器制造技术应该从第一模式突然变为第三模式，但事实却非如此。吴新智还反问：既然大象、牛、马等动物能熬过冰河期，为什么东亚古人类就会灭绝呢？⑨
现在已经发现，已经灭绝的尼安德特人与智人有过杂交，智人基因组中有1%—4%即来自于尼安德特人。2014年，《自然》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指出，所有现代人中，持续存在的尼安德特人基因累积量可能达到20%。这些研究成果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连续进化附带杂交”这一假说，使一些科学家开始对“非洲起源说”产生怀疑。⑩
百年心态之变
显然，对于中国现代人种起源何处的问题，还需要更多的科学研究，才能得出确切答案，消弭目前的这些争论。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那就是：
近代以来，中国人对自身起源的看法发生了很大变化，
晚清时期，人们希望通过证明自己来自西方，以获取自信心；而在当代，人们则希望得出现代中国人是独立发展而来的结论。
《自然》杂志的文章中，作者引述了一位西方研究者的话说——“中国人不接受智人在非洲演化的观点，他们希望一切都来自中国”。
这一说法并非没有依据。比如，金力院士即曾坦承，他在做东亚人Y染色体之初的想法是：
“尽管科学家以事实论证，不应该有感情色彩，我还是带有感情色彩。我一直在想能不能从现代亚洲人当中找到哪怕一个反例证明他不是从非洲来的。”
当然，作为一位严谨的科学家，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自己的研究成果，而不是受个人感情的支配。
图：北京周口店遗址博物馆
注释
①李帆：《民族主义与国际认同之间——以刘师培的中国人种、文明西来说为例》，《史学理论研究》2005年第4期。
②孙江：《拉克伯里“中国文明西来说”在东亚的传布与文本之比较》，《历史研究》2010年第1期。
③李帆：《民族主义与国际认同之间——以刘师培的中国人种、文明西来说为例》，《史学理论研究》2005年第4期。
④杨鹏：《近代人种学研究》，2008年。
⑤高星、张晓凌等：《现代中国人起源与人类演化的区域性多样化模式》，《中国科学：地球科学》2010年第9期。
⑥《专家：人类“非洲起源说”正确的 中国人源自非洲》，《解放日报》2016年8月22日。
⑦高星、张晓凌等：《现代中国人起源与人类演化的区域性多样化模式》，《中国科学：地球科学》2010年第9期。
⑧吴新智：《寻找中国现代人的祖先》，《百科知识》2015年第24期。
⑨同上。
⑩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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