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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自己的葬礼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故事贩卖机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4-21 23:15

正文


死亡体验

by/徐放屁

1

据说杜云松是被车撞死的,这一点连杜云松本人都快相信了。

他的亲戚朋友们更是对这一消息深信不疑。他们围在杜云松的棺材旁边,陆续放下白色的葬花,然后抬起袖口抹掉汹涌的眼泪。

可是说到底杜云松是没死的。他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的葬礼现场,油头粉面西装革履。

他的遗像被两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老人抱在怀里,老太太抬头对着望不到边的天空抽噎,老头子耷拉着脑袋,胸前粗糙的衣襟湿了一小片。

杜云松只能盯着老人怀里的遗像,他不敢面对二老悲痛的目光,即使他很明白自己现在不会被任何人看到。

他扭过头去,看到挽起发髻的妻子穿着一身黑色礼服裙。她坐在离棺材不远处的长凳上,脸埋在并起来的的手里,双臂不住地颤抖。

儿子穿着不知道在哪家小店租来的正装,一动不动地立在抽泣的母亲身边。他驼着背,一双八字眉不耐烦地动了动,就像一个偷了玩具的孩子。

葬礼仿佛快结束了,嘉宾们开始活动哭得松弛的眼睑和站得酸麻的双腿。他们围在一起商量接下来午饭的去处和杜云松的花边消息。

“你看见没,就那个,对,他就是老杜儿子。”说话的是个戴眼镜的胖子,他一边指着杜云松那撇着八字眉的儿子一边推了下镜框。

“好像没哭过吧?看上去一点没想他爸爸嘿。”说话的是个把妆哭花的女人,她翻找起手提包,“这哭得还得补妆。”

“嘘!都过来都过来,围好了,声儿别传出去。”说话的是个小眼睛的瘦子,他眨眼的时候会一边呲牙一边拼命挤着眼皮,“听说老杜没少家暴,老婆孩子一起打。要不他孩子傻的跟那什么似的,都初三了,能不能考上高中还难说呢。”

“啊?瞎说的吧?”补妆的女人涂开了口红,“老杜色是色了点,没想到还玩家暴啊。”

“唉……反正这人啊……”戴眼镜的胖子抬头瞄了瞄左右两边,又低头凑到大家面前,“反正人死了说什么也没关系了,他玩小姐的钱还没还清,我还有三千多块在他手没还呢,真他妈操蛋。我还来这参加个葬礼,纯属看在他老婆面子上。”

“唉……可怜他爸妈了,现在还抱着老杜遗像哭呢。”补妆女人抿了抿刚涂红的嘴唇。

“话是这么说,可他爸妈也算轻松了,不用给他还房贷了。”

“他爸妈还给他还着房贷?”戴眼镜的胖子一惊,眼镜顺着鼻梁滑了下来。

“你还不知道啊,早他妈传开了。”小眼睛瘦子捋了捋乱掉的头发,“不是我小心眼,他这人活着还真不如死了。”

站在人群外面的杜云松板着脸,一句句话扎进他耳朵里,仿佛要把他整个人蹂躏得粉碎。

他在来葬礼之前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会是这样的情景。他以为他的好儿子会哭着说以后自己会听话,妻子嘶喊着他的名字,朋友们念念不忘地谈论着他的幽默和善良。

这也正是他这次体验死亡的目的。

 


2


杜云松是在三天之前找到这家小铺子的。铺子开在一条狭窄巷子的尽头,阳光几乎照射不到它的门面。如果不是店门口蹲着一个在逗猫的小女孩,他一定不会多在那里逗留。

女孩穿着中世纪风格的粉色布裙,发髻盘得很高,好像宫廷里优雅的舞者。她把手放在灰猫有些胖的后背上来回婆娑,猫也配合地卧在地上,眼睛眯成一条缝隙,一动不动。

那身粉色的长裙撩动着杜云松疲惫而躁动的心,他体内那些高产的荷尔蒙蹿动起来,眼中已经没有了那只又懒又胖的灰猫。他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欲望,想要抚摸女孩圆润的脸蛋和细小的腰身。

“小孩儿,你爸妈在店里吗?”杜云松岔开腿蹲下,把公文包抱在胸前。

女孩轻挠猫背的手骤然停下,她缓缓开口,没有抬头:“这不是我爸妈的店啊,店里就我一个人。”

她的声音青涩而活泼,就像一根羽毛挠拨着杜云松的五脏六腑。

“叔叔进去买点东西,那你是不是要给叔叔服务呢?”

“你要买这里的东西?”女孩突然抬了头,她把熟睡中的灰猫抱起,转身走进店门,“进来吧。从前进来的人没有空着手回去的,他们都会买我们的东西。”

杜云松一拍膝盖站得笔直,他狼心渐起,没有注意这家开在巷子尽头的铺子根本没挂招牌。

 

铺子里阴暗而潮湿,只有少许阳光能透过窗子带来点暖意。杜云松跟在女孩身后,他没有心思注意铺子里的摆设和风格,只一心地盯着女孩高高盘起的孩子气发髻。

“你坐吧,我猜你不知道我们铺子是卖什么的。”女孩转身坐在一张小木桌子旁边,两条小腿像划船一样轻轻摇动。

“卖什么叔叔都买下来,小妹妹在哪上学啊?”杜云松坐在桌子对面,脑袋慢慢靠近女孩的脸。

“我们铺子卖死亡哦。”女孩的眼睛睁得很大,气息和阴暗的铺子格格不入,“看看我们铺子的摆设,这里曾经有许多鬼魂。”

“哈哈哈哈!”杜云松哭笑不得,可笑了几声后他仿佛大梦惊醒,扭头观察着铺子的装潢。墙壁破败斑驳、苔藓丛生;天花板高高隆起,正中央悬吊一小盏年久失修的灯泡;四面的空间不小,却只摆放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没有货架和展柜,没有收银台和客座——气氛阴森得惹人发抖。这里不是餐厅不是咖啡店更不是超市,这里可能是个危险的地方。

他悄悄扭头去瞥铺子门口,这家古怪的店铺里只有这个患了神经病的小女孩一个人,离开应该不会碰上什么意外的事。

“叔叔别着急走,来我们铺子的人最后没有不动心的。”女孩表露迫切心情的方式就像一个蹩脚的推销员,“你不想死一次试试吗?看看活在世上的其他人到底怎么看待你,谁会为你寻死觅活,谁会假惺惺地伤心,谁会对你的好念念不忘,谁会对你的死不管不问。你不想亲自看看吗?”

“你说的全是真的?”杜云松将信将疑。这番话确实不像小孩子能开出来的玩笑,但也绝对不会让人信服。

“给你看看这个吧。”小女孩跳下椅子,她把灰猫安放在地上,从桌子下面抽出一沓表格递到杜云松面前,“这里是我们曾经接手的所有生意了。”

杜云松接过表格的手有些发抖,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相信这个小女孩的鬼话,或者说他的内心在期待真的可以“体验死亡”。

表格制作得有模有样:顾客的一寸彩色照片、姓名、身高、身份证号码以及体验死亡的心愿被分门别类地罗列在一张张纸上。从制作这些表格的美观性和难度来看,它们绝无可能出自小女孩之手。

这里要么是一个诈骗团伙的据点,要么是一家真的出售死亡的店面。

“陈东明也来找过你们,是他本人吗?”杜云松在表格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对呀,找到我们的都是有缘人。”小女孩点头如捣蒜,“土豪陈东明都来了,你应该是知道那个新闻的吧?”

“知道。他死后几个月又活了,重新分配了他的遗产。这都成未解之谜了……你是想说他在你这里买了死亡是吗?”

“是啊,我没必要骗你。”

杜云松的肾上腺激素急剧生产,全身抖得厉害。他开始幻想人们知道他的死讯之后如何悲痛、如何怀念他生前的魅力,这几乎是他梦寐以求的画面。

他沉浸在幻想的画面里无法自拔,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脚脱离了地面,灵魂从头顶柔顺地滑出。

“现在你应该完全相信我了,你心动了。”小女孩欢呼着拍手,“我们铺子最短可以买七天的死亡,最多嘛……可以让你再也醒不过来。你想买多久?”

杜云松再次大梦惊醒,他飘飞在天花板上,看了看自己瘫坐在桌子前的肉体,看了看淡定自若的小女孩,一句话都吐不出。

 


3


杜云松跟着年迈的父母飘上了公交车。老头子把用报纸包好的遗像小心地放到布袋里,老太太一边搀扶着他的胳膊一边指后排的两个空座位。

公交车起步得走走停停,两个老人颤巍巍地挪动。杜云松在后面慢慢跟随,侧耳听着他们的交谈。

葬礼早已结束,妻子和孩子把两个老人送上公交车之后就回家了。杜云松想了想,还是决定跟着父母回一趟他们的家。

“那大松的照片,放好了没?”老太太终于坐下了,向老头子询问起杜云松的遗像。

“放好了,不用操心了。”老头子拍了拍手上的布袋,“还有儿媳给带的遗物,回去再收拾吧。”

杜云松的心像麻花一样紧紧盘起,他体验死亡之前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父母。这一个月里他们恐怕都要活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之中,想到这一点他突然有一丝不忍。

“老伴啊,咱俩以后咋过啊。”老太太又抹起了眼泪,“没了大松咱怎么办啊……”

“哭哭哭,就知道哭。”老头子从上衣口袋里掏翻出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卫生纸,“人都走了哭有啥用。”

“你都说我一辈子了,那刚才大松葬礼上谁哭得凶?光看见别人看不见自己……”老太太一把拿过老伴手中粗糙的纸,抹了抹眼泪。

“得,我也不想跟你吵吵,大松走了谁心里好受?”老头子揉了揉太阳穴,“这死小子,平日里又不知道孝顺咱俩,死了也好。”

老太太坐在座位上不住地擦着眼泪,没有接他的话。

“你说说,他一年回来几次?拿些破烂玩意,有钱没地方花。从小就不听话,长大还不听。”老头子一张嘴便停不下来,仿佛要把心中的苦痛全部洒尽,“不争气的东西,当时于老板对他那么好他还偷人东西。辞职走人找了个什么工作?!天天受气,回家就找老婆孩子撒气,撒不完来咱家闹,白养这东西。老婆子你说是不是……”

“少说两句吧你。”老太太趴在座位旁边的栏杆上闭上了眼睛。

“辛辛苦苦种的萝卜跟西红柿,给他带过去又嫌脏嫌臭的,跟他打小吃西餐长大似的。这次走了倒好,以后他那什么房子贷款咱不用还了,种种地下下棋,多他娘的舒服。”老头子噼里啪啦念叨完,忍住眼泪又叹上一口长长的气。

杜云松瞠目结舌,想不到父母背地里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他对老人们高声大吼:“我操你火这么大怎么他妈不早说啊,装得跟对我有多好一样。要不是你们没钱我能偷于老板东西吗,我能辞职吗?现在我找不到工作埋怨我拿你们钱还房贷,不看看是谁逼得我找不着工作啊?”

他知道面前的父母听不见他说的话,他知道全世界都听不见,他只是想要发泄出他的愤怒和失望。

他转身急匆匆地飘出公交车,带着浓烈的不爽和难听的咒骂离开了两个无助的老人。

他飘得太早太快,听不见后面一句“可如果大松他能还活着,再还他二十年房贷都好啊。”

 

“老头子?”老太太突然抬起头,“你试没试着一股小风刮过去?”

“没有,车里哪有风?”老头子絮絮叨叨了好一会,现在终于停下了嘴。

“能不能是大松来看咱啊,听着你说那些屁话把他气走了?”

“瞎说什么,少说两句吧。”老头子摆了摆手,似乎想扫走周围的晦气,他沉默了一小会,“就算大松真的就在旁边,他也肯定明白我不怨他的。我那都是气话,哪有爹骂自己儿子的。”

他不知道心怀愧疚的杜云松曾经陪他们一起上了公交车,不知道满心怒火的杜云松已经飘得越来越远,更不知道他四十岁的儿子杜云松从来不会明白他内心的那番“安慰自己的话”。

 


4


杜赫帆吃过早饭,淡淡地和哭红了眼睛的妈妈道了别。他的伙伴徐涛就住在前面一栋楼,每天早上两个人都会结伴上学。

杜云松和他的儿子并排前行。儿子从小就对他的事漠不关心,就连在自己的葬礼上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这些迹象都让杜云松放不下心。

昨夜愤怒的杜云松飘回家里,和妻子周玉玉睡在同一张床上,可惜妻子看不到他。她关灯躺下后便开始啜泣,没过多久就沉沉睡去了。

“好几天没见你上学了。听说你家……是真的吗?”早已站在居民区大门口的徐涛一见到杜赫帆就盘问起来。

“你觉得呢?我还正好想和你讲呢。”杜赫帆的八字眉突然舒展开,“我爸四天前死了,你猜他是谁弄死的?”

“邻居都传你爸是出车祸死的啊,还有……我怎么觉得你还挺开心的。”

“我当然开心,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恨他。我那天把他刹车拆了,然后他就撞车死了哈哈,现在除了我妈没人能管我!”

“666!”徐涛朝着杜赫帆比出了一个“六”的手势,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不来?”

“不要你的,我买新的了。”杜赫帆说着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和火机,动作娴熟地点起一根叼在嘴里,“我他妈6吧?我就告诉了你一个人,你不能跟别人说,要不我就完了!”

杜云松只觉得有一只长满倒钩的利剑捅在胸口。

他没有关心过儿子的学习和生活,唯一知道的是儿子应该会考不上高中,于是每一次考试结束他都会把儿子摁在沙发上一顿毒打。杜赫帆虽然学习不好,但是杜云松从来没去想过他会恨他这个爸爸,会在初中就学会了和狐朋狗友抽烟,甚至在自己“死”后自称杀死了爸爸。

杜云松的世界崩塌了,杜赫帆早已不是他旁边那个虽然不爱学习但是乖巧的小孩,他更从来不是儿子身边高大伟岸的好爸爸。

“最近一直忙着我爸的丧事,刚才出门我妈都忘了给我钱了,今天还怎么玩啊?”杜赫帆猛吸手中廉价的香烟,长吐了一口气,“你看那个小孩,那个拿手机的。”

杜赫帆指的是一个站在路边的孩子,他正低着头摆弄手机,目测是个高年级小学生。

“看到了,你想抢点?”徐涛把抽完的烟头扔在地上,“很久没干了,要不算了把。”

“你怂了?稳赚不陪,稳赚不陪你不知道吗?”杜赫帆伸出手指向马路左边的公园,“那里就有片树林,抢了钱就走,还没有摄像头,稳赚不陪!傻逼吗?”

“反正我不跟你,你要玩自己去玩吧。我先去上学了,你自己看着办我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不知道啊。”徐涛把手揣在上衣口袋里快步过了马路,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傻逼吧,装高尚……”杜赫帆顺手从书包侧面的水杯袋里摸出一把美工刀,向着前面的小学生加快了步伐。

小学生沉浸在面前方寸的世界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一个丧心病狂的初中生。

杜赫帆一把搂过小学生的肩膀,带着他向旁边的公园小门走去:“你家里挺有钱吧?”

小学生脸色煞白,他把手机放回裤子口袋里:“我家没钱……你干嘛?”

“不干嘛,就和你聊聊天。”杜赫帆推出美刀片抵在小学生的肚子上,把他带到了公园里面地树林里,“我想玩手机。”

“你要干嘛啊?我爸就在旁边……他上厕所去了。”小学生捂住裤子口袋。

“我说,我,想,玩,手,机。”杜赫帆的刀片扎破了小学生的衣服,“你能不能懂?”

小学生带着哭腔掏出手机,递给了杜赫帆。杜赫帆一把拿过,另一只手去翻小学生的其他口袋。

“带没带钱?”杜赫帆的刀片已经顶在小学生的肚皮上。

“我操你妈的!”

一块土砖头拍在杜赫帆的脑门上,他的身体扭转了半圈倒在地上。

“你妈的我就他妈上个厕所的功夫你把我儿子拐跑了我操你妈的!哪家孩子没教养我操你妈的!”一个秃头男人抱住小学生,把手里沾血的砖头扔在地上,“宝,宝你有事儿没?爸爸把坏人打倒了。”

“操你妈的!”杜云松破口大骂,他目睹了秃头男人打倒他儿子的过程,但他做不了任何事,只能眼睁睁看着杜赫帆满头是血地昏过去。

他飘到秃头男人面前,伸出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然而这不会有用,全世界没有人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手机……他兜里手机……”小学生受不住惊吓哭了出来。

秃头男人把小学生放在地上,摸了摸他的脑袋:“爸爸给你拿去昂,你乖。”

男人回身看到满头是血的杜赫帆吓了一跳,他愣了一下,然后蹲下身子抽出儿子的手机转身就跑。他搂过儿子的身体,惊恐地确认周围没有人看到这一切并快步离开。

“我操你妈的!!!”杜云松对着秃头男人的背影大吼,如果他还有肉体可能连内脏都要吼出来。

杜赫帆倒在地上,后脑勺已经被开了一个窟窿,鲜血汨汨冒出来染红了这个初中生的衣服和他身下的草地。

杜云松离开了,他飘得飞快。他要赶回那家出售“死亡体验”的铺子,提前结束这越发纷杂的事态,这是现在唯一地办法。他要回来以一个爸爸的身份救活自己可怜的儿子;他要跪在父母面前一句一句反思自己的不孝;他要抱住妻子周玉玉,说上几天几夜耳鬓厮磨的情话。

他哭了。

他不再想继续死亡,他这条哭泣的灵魂开始悔过了。这世界无论如何残酷,背负着大山般责任的他也一天不能死去。

他如疾风一般穿梭在大街小巷里,儿子的生命正在流逝,他必须拿自己这条命来和死神赛跑。

忘了吧,都忘了吧,即使儿子再学坏又能怎么样呢,即使儿子再恨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飞跃车马人流,穿过砖瓦草木,出售死亡的铺子就在眼前。只要他能救活儿子,他发誓再也不会打他,再也不会打周玉玉,再也不会对父母发火。

他发了一个又一个毒誓,钻进了巷尾那家没有名字的店铺里。

 


5


“你怎么回来了?”小女孩嘴上说着却没有露出一点惊讶。她仍是几天前的打扮,宛如宫廷里要去参加舞会的小公主。

“快,我要活!!快!!!”杜云松嘶吼着,他张牙舞爪,指甲划过小女孩的脸蛋。

“不要急,出什么事了?”女孩依旧保持着冷静,“我们铺子不是没有过中途要求停止体验的先例。我必须听你说完出什么事了,因为强行提前结束的话,你的灵魂回到身体里可能会不完整。幸运的话……可能只是少一只胳膊。”

“少两只胳膊都行!!!只要我现在活过来!我儿子要死了我没工夫和你说那么多,快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杜云松地双手大力地颤抖,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快要窒息了。

“好吧好吧,来吧,送你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去。”小女孩说完蹦蹦跳跳地推开了店面角落的一扇门。

杜云松跟着女孩飘进门后面的屋子,几天前他就是在这里开始了他原本为期一个月的死亡体验,而此刻他疯了一样来寻回自己的肉体。

屋子里只有一台能躺下一个成年人的大机器舱室,舱室周围连接着大大小小的管道。它曾经赋予了一个又一个可笑的人类体验死亡的机会,到了日子又会把死够的灵魂退还到肉体里。贪婪的灵魂进进出出,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个灵魂懂得了悔过。

小女孩抬手示意杜云松躺进机器里,生命地回归即将开场。

舱门打开,杜云松飞到正确的位置上合眼。小女孩控制舱门闭合,机器发出嗡嗡的声音,墙壁开始振动,杜云松的肉体在舱门后面渐渐汇聚成型。

杜云松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生长,先从心脏的位置生出一圈年轮,里面冲出万千红色与黄色的颗粒,它们膨胀着填充起他整个不知所措的灵魂。微如毫毛的根须轻刺着筋络与骨骼,肉体盘旋如节,生生不息。

舱门再次打开,杜云松从机器里摔倒在地。他已经找回了他迫切需要的肉体,剩下的事只能靠他自己的决心。

杜云松觉得这副身体有些陌生,仿佛大脑忘记了该怎么控制它。他逼迫右手伸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粗糙但真实的皮肉和掌心熟悉的脉络。

“去吧,一切顺利,以后不需要再回来了。”小女孩蹲下冲杜云松笑起来,这会是她对这个一无是处并且道德败坏的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谢谢你。”杜云松用右手支撑着地面爬了起来。他的左袖已经空了,可他没有感到疼痛,仿佛左臂已在童年的某场意外中早早丧失。他欣然接受,这是他悔过的代价。

他快步离开阴暗又潮湿的铺子,决心以后再也不会靠近这条小巷。

他要先回家找周玉玉,现在自己是个只有右手的残疾人了,没办法将儿子带到医院,他需要和妻子一同赶去救命。他想好了,自己会和周玉玉认错,原原本本地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讲给她听,乞求她的原谅。

葬礼上和他有关的流言无一不真,他背负着数不清的罪状——从家暴到嫖娼件件诛心。他决心悔改,重新做人,退还亲友一个真诚的交代,赠予自己一个踏实的未来。

杜云松踉踉跄跄地上了楼梯,他不知道妻子再一次看到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停在自家门口,深深呼了一口气。他希望周玉玉在家,不论是睡着了还是在哭泣,只要在家就好。

杜云松一边向上苍祈祷一边用仅剩的手掏翻出兜里的钥匙,准备打开面前这扇即将向妻子呐喊出真相的家门。

可他的手突然停住——周玉玉的确在家,杜云松听到她高亢的喘叫了。可是这一点不能让他狂喜,因为伴着门后起伏的娇喘声的,是另一个男人舒服的低吼。

 


6


杜云松在马路边卖力地挥舞独臂,黑黄相间的出租车慢慢停在他面前,他猛力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去南亭公园,我儿子在那里受伤了,越快越好师傅。有罚单我来交。”杜云松一边说一边摆手示意司机赶快开车。

“行,瞧好吧你。”司机是个染着奶奶灰头发的中年人,他熟练地拨动拉杆,一脚油门踩到低。

出租车低吼着疾冲出去,奶奶灰司机灵活地操控方向盘,十几秒以后整辆车仿佛一条低伏在地面疾奔的猎豹,呼啸长街。

“这罚单估计是开定了,但咱毕竟为了做善事,老哥哥你有个心理准备。”司机有点来劲,他从一个小置物台上拿起烟盒,手指如穿花蝴蝶一般拨弄出一根香烟,从容地点燃后昂着头叼在嘴里。

“一会到公园门口你别走,等下我,你拉我们去医院。”杜云松心里觉得碰上了一个傻逼司机,但儿子的命毕竟要靠这个中二的司机来挽救,他便不好说些什么,“哥们你开出租之前是做什么的?”

“也是司机,不过咱开的是F1。”司机突然又加大油门,赶在最后一秒的绿灯上冲出十字路口。

“我操你真他妈给力!”杜云松哭着破口大骂,“我儿子要是能救活,你就是他干爹我操你妈的。”

司机并没有对杜云松混乱的语序和激动的心情进行评价。他仿佛突然严肃了起来,可能是因为他这辈子还没当过爹,突然要拥有一个儿子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杜云松的腿开始抖动,他又紧张又悔恨:如果他一开始就是一个好爸爸,儿子现在应该会在教室为了高中生活奋斗;如果他曾经是个好儿子,父母此时不会因为不需要再还房贷感到轻松;如果他始终是好丈夫,周玉玉怎么会和别的男人云雨缠绵。可他都不是,什么也不是,他嫖鸡偷窃负债累累,伤害所有信任并深爱着他的人们。

来者可追。

“哥哥下车,咱一起,咱俩人好歹三只手,力量大。”司机一脚刹车停在南亭公园门口。

杜云松拉开车门站出去:“跟我来,在里面的树林。”

他说完奔跑起来,只有一只手臂在摆动让他有些难以掌握平衡。

司机跟在杜云松后面,两个人冲进公园大门,他们就像奥运会上的敌手,抱着不赢必死的信念驰骋跑道。

“那!!”杜云松指向树林中的某个位置,他几乎失去了理智,“儿子!!杜赫帆!!!”

他扑在草地上奋力抱起自己的儿子,杜赫帆仍然昏迷着,鲜血已经染满脑后。

司机跑到杜云松面前转身蹲下:“冷静点,会有救的,我背他。”

杜云松费力地把杜赫帆的身体贴伏在司机背后。他调整儿子的手,让它们环住司机的脖子,以防儿子在颠簸中再次摔在地。

回到出租车里的杜云松瘫坐在后排,他用独臂环住儿子虚弱的身躯,不住祈祷。


图源自网络

编辑: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