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史里,“最好”的歌剧和“最受欢迎”的歌剧往往并不是一回事。最“好”的歌剧判断往往来自业内,研究、著作或教材,而最受“欢迎”则是观众用一张张票最终形成的时间答案。比如威尔第。无论国内国外,专家往往认为威尔第最好的歌剧是《奥赛罗》和《法斯塔夫》——晚期两部根据莎士比亚剧作改编的作品,但事实上,
威尔第最受欢迎的歌剧却是《茶花女》
。从威尔第生前,直到今天,从未变过,一直是《茶花女》。
观众喜欢一部歌剧的逻辑,跟专家是不一样的。要说出所有的原因可能会让这个问题变得很复杂,但要说得简单,也很简单——比一百年前更简单:那就是我们今天的人走进剧场听歌剧是在听什么。
一两百年前,歌剧院既是音乐听赏的舞台,也是社会名流社交与谈论业务的绝佳场所,是身份的象征,同时,它还承载了部分今日电影院的功能。那个时代的人会为奥菲欧下到地狱和飞翔的女武神等情景惊呼,这些都是当时的舞台“高科技”——就像今天的我们看阿凡达一样。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说,中学时代如果他们没有赶上一部歌剧的首演,第二天就会被班上同学视为落伍——是不是跟今日的《权力的游戏》差不多?希特勒一生最好的朋友奥古斯特回忆,他们年轻时每个月除温饱之外最大的支出,就是买瓦格纳的歌剧演出票,他们当时的钱,只够买站票,但他们乐此不疲——是不是跟今天的刀郎、张云雷和“饭圈”类似?《包法利夫人》中,小城女士包法利夫人对流水婚姻生活的不满,就是从对巴黎浪漫生活的向往开始的,其中之一就是巴黎的歌剧院……
而到了今天,歌剧演出的“身份”社交功能和电影院功能已弱化到可以忽略不计。比如《茶花女》,有了一百多年来大量戏剧情节复杂得多的电影和电视剧的洗礼,今天的观众在戏剧复杂性的阈值方面(并非审美能力)要远超一百多年前。各种各样的故事讲述方式和爱情呈现方式均已被探索与实践,歌剧的叙事在今天这个时代已显得不够复杂,因此你很难指望大多数人还会为阿尔弗莱德父亲的行为咬牙切齿,为茶花女薇奥莱塔的逝去而落泪。总而言之,
今天的歌剧听众走进歌剧院,很少是去赏“戏”的,他们是去赏“乐”(月)的。
那么,就说到为什么《茶花女》最受欢迎的原因了。今天的听众观赏一部歌剧最重要的原因——对大多数人而言,既不是为了剧情的复杂性,也不是音乐学家约瑟夫·科尔曼所关注的音乐与戏剧之关系,很简单,好听的旋律以及演员对好听旋律的演绎。所有最受市场欢迎的歌剧都具有这一特点:《茶花女》《弄臣》《费加罗的婚礼》《唐·璜》《卡门》《图兰朵》等等。在这一点上,歌剧和流行歌曲甚至有了时代共通性:刀郎和周华健演唱会上,最受欢迎的一定是那些观众能够广泛传唱的作品,陌生的曲目反而让人无所适从刷手机——当然,表演薇奥莱塔的演员张嘴开个头“Sempre-libera degg’io”,观众就能像听伍佰那样乐此不疲地跟着唱完,在我国暂时还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那么,顺着这个逻辑,我们一起来看看《茶花女》的赏游地图。首先是三段不可错过的“网红打卡曲目”。
第一幕开头的
“饮酒歌”(Libiamo ne' lieti calici)
是本剧最广为传唱的旋律,在各类新年音乐会和庆典音乐会都能听到它。这是一首包含合唱的男女二重唱。其中既有男主角阿尔弗莱德的祝辞,也有女主角薇奥莱塔的祝辞,而薇奥莱塔的祝辞值得一读,它既符合一位患重病交际花的身份,又巧妙反映了极广泛的意大利人的价值观:
“世上的一切都是那么无趣无聊
让我们享受人生
及时行乐享受爱的欢愉
短暂的快乐如花开花谢
逝去就永不再回…
享乐吧!欢乐之神
正对着我们招手!”
在“焦虑”和“内卷”成为时代热词的今天,相信会有更多国人喜欢这样的以“享受”和“快乐”为目的的人生追求:感受力时代,当下为王。
第一幕结尾,在阿尔弗雷德表白爱意并离开之后,薇奥莱塔唱了一长段的内心独白
“奇怪/啊,也许是他/永远自由”
(È strano / Ah, fors è lui / Sempre libera)。
请注意,
这是歌剧史上是最著名的场景之一
,
《茶花女》这场盛宴,它就是主菜。
这道主菜实际由两首咏叹调组成,加上前面和中间的宣叙调,绵延差不多十分钟。前一段表达的是对突如其来的爱情的犹豫,像我这样一个人(妓女),从来没想象过爱情,这会不会对我是一种不幸?可是,爱情仿佛真的来了,好像就是他!后一部分则是薇奥莱塔的生命愿望:她希望她的人生是自由的,永远是自由的,不受束缚,从欢乐到欢乐,随心所欲。整个唱段元素丰富,有抒情,有戏剧,有优美婉转的旋律,也有跳跃翻滚的花腔,有草地,亦有高山,曼妙无比,属于音乐之中“此曲只应天上有”的所在。对于歌者而言,它就像那些世上人迹罕至的美景——比如乞力马扎罗山顶的雪,那么美,可是也那么的难。它是考验一位花腔女高音天赋、技巧、爆发力和声音弹性的试金石。很多女高音爬不上去,会对此曲作降调处理或省略结尾处high ♭E的长时值花腔,那就大打折扣了。可以这么说,
这一段是《茶花女》的“乐眼”,这一段成功了,整部歌剧就成功了一半。
第三幕开头,薇奥莱塔读着阿尔弗莱德父亲的来信,唱出了“
永别了,昔日的美梦
” (Addio, del passato bei sogni rideni)。与“永远自由”相反,两者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一首充满忧伤与哭泣的抒情咏叹调,亦是全曲中最感人至深的段落,经常在音乐会上被单独演唱。演唱此曲时,薇奥莱塔知道她为了阿尔弗莱德所做的牺牲和委屈已被知晓,她不再蒙受冤屈;但同时,医生也告诉她肺结核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原本应是喜悦的时刻,却迎来更大的悲剧,这真是整部故事里最具悲剧性的时刻。为了让这个悲剧显得更悲惨一些,威尔第还将这一刻安排在狂欢节的夜晚:窗外整个巴黎都在欢庆节日,可薇奥莱塔却在孤独地等待死亡。“永别了,昔日的美梦”奠定了整个一幕的基调。
这三段是听《茶花女》的核心。至于其他的,威尔第精心设计的音乐,戏剧的推动,热尔蒙的咏叹调及其他的重唱、吉普赛音乐等等,都只能算是配菜。
听《茶花女》,听的就是薇奥莱塔。
最近有一部电影很火,由安吉丽娜·朱莉主演的《玛丽亚·卡拉斯》,是导演帕布罗·拉雷恩的女性传记三部曲之一。导演尝试把卡拉斯一生所扮演过的几个重要角色融入到她人生的各个阶段之中,
其中就包括薇奥莱塔
。剧中有一句台词,卡拉斯从台上演完《茶花女》下来,她本人甚至还没从角色中走出来,一脸的高贵和忧伤(演得好),迎面而来的全是赞美,“你重新定义了薇奥莱塔,你就是薇奥莱塔!”
玛丽亚·卡拉斯(1923.12.2-1977.9.16)
美籍希腊裔女高音歌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