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竹林下的露天喜宴厨房
这两年小姨老得很快。似乎人衰老的进程不是匀速的,过了一定关口之后就好像陡然进入了一段下坡路,而且每个人关口还不一样——我妈都还不至于,倒是小姨身上先出现了这样的迹象。
固然这也是因为多年来的操劳,但另一重原因则是她一直忧虑表弟的婚事。她家两个儿子,老大成文的孩子都上高一了,老二成武却年过三十还未成婚。他学历不高,在乡下赚得也不多,又不是那么吃得开,现在女孩子大多眼界高,他大概也受了一些挫败,一度甚至还说过不想结婚了。那两年小姨每次来我家说到,就扶额长叹:“我这个二郎啊……”
现在,她的心事终于了了:经人撮合,老二成武也找好了对象。喜宴原本安排在5月1日,我还想着带家人一起回岛喝喜酒,但后来又听说临时改到了5月3日,这就有点不巧,因为本来5月2-5日还要带孩子们一起参加“野趣虫友会”在皖南牯牛降的自然观察活动。母亲说,那你去吧,我帮你送红包也一样。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回去一趟,牯牛降就让老婆孩子去吧。
那天回岛,吃晚饭时母亲笑问:“你怎么想想还是自己回来了?”我说:“皖南可以下次再去,表弟的婚礼毕竟他人生中就这么一次啊。虽然说起来小姨肯定也能理解,但她是个要面子的人,我来吃喜酒,她总归更高兴点吧?”母亲对我竖起大拇指:“我儿子现在想得周到。你特意回来,她当然觉得是你看得起她。人哪,就是这样,如果你吃官司,其实跟别人也没关系,但你有出息了,人家也就会跟着觉得面上有光。”
小姨家的老宅就在那一片,原本是东向的平房
当然,按乡下的标准,我也不算“有出息”——以前还能说“在上海工作”,现在都失业一年了;即便以前工作时,回乡也全无“派头”,连车子也没有。坐乡村巴士去小姨家之前,母亲特意叮嘱:“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叫了邻居家的车送来,你还是在上海混的,都没车,说出去都没人信;也别说什么自己失业在家,乡下是非多,解释不清。”
从小竖河下车,沿着河边走了能有三四里地,终于望见了小姨家。从小我对去小姨家视为畏途,那时乡下都是土路,雨天或隆冬化冻时节十分泥泞,从我家过去十五六里地,母子俩得走两三个小时。再一个,则是我很怕她的热情好客,每次她都准备得很丰盛,再三挽留我们过夜,有一次竟不惜放出狼狗阻止我们连夜回家。
母亲因为来得多,小姨家的邻居也都认识,遇见了就打招呼:“你们这是自己走过来的?怎么不打电话让两个外甥来接下啊?他们都有车,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母亲连说不用,转头悄声在我耳边说:“你小姨昨天都来过,也没说让儿子来接,她就是这样的老实人,真个是仗为知己。”方言里“仗为知己”的意思是说,仗着彼此关系亲近,就毫不客气了。我说:“可能也差不动吧?”她点点头:“那也是一回事。”
母亲总说小姨“老实”,“人真是好人”,有时又不免叹息:“我这个妹妹是命苦。”但其实小姨的童年比我妈幸福多了。她们姐妹俩都是从小被我外公外婆送到乡下抚养,然而小姨的养父母家庭体面干净,比姐姐身处的穷苦人家不知好多少倍,又是独女,从小就是掌上明珠。
小姨的养母很能干,不顾女儿的反对,一手包办了招女婿,让我姨夫倒插门。也因为老大成文随母姓,继承的是周家的香火,她坚持让小姨再生一个,所以七年后才又有了老二成武,随父姓。两个儿子读书都很一般,有一次小姨回家数落,“你们怎么不学学表哥”,护犊心切的外婆在旁已经怒了:“你自己又识得几个字了?”十多年老人过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对着五十来岁的养女说:“我走了,看你这小贱人以后怎么活。”
养母死后,家里的拿主意的就变成了姨夫。多年前,她养父生前的单位问她愿不愿意农保转小城镇,但需要加1万7。找我妈一商量,我妈忙说:“那很好的机会啊,我们这儿有人花4万去转呢,你要是没钱,从我这儿拿。”结果她回家后又打电话来:姨夫不肯。现在每个月差一千。
有时想想,小姨这一辈子好像没几件事是自己作主的:生下来不久就被送到乡下,结婚本来也不愿意,二胎也不是自己想要的,她只是踉踉跄跄被一路这样推着走过来。
以前都没意识到,小姨已经有点驼背了,她也才67岁,乡下这个年纪腰杆挺拔的多的是。她脚底鸡眼很痛,平时在家都穿拖鞋,今天为了大场面才穿双新鞋。上楼时她就笑笑对我说:“我不如你妈,上楼得扶墙。”母亲这几年都是在楼上睡,有时端着很重的一盆湿衣服上下楼,也都没事;小姨空手上下楼似乎都嫌费劲,她家楼上是年轻人的天地,她夫妻俩都睡楼下,平时不上楼。
这次为了给儿子娶亲,楼上楼下也整饬一新。小姨带着我们转悠了下,角角落落都不一样了。她也毫不隐讳:楼上再新设卫生间,两个房间打通新设小门,新的透明顶棚花了4200元,脱排油烟机3500,桌子1400,沙发5000,双门冰箱6000,滚筒洗衣机5000……诸如此类的装修花了4万,买家具3万,订婚5万8,三顿饭18桌每桌1千元,加上烟酒,也要2万,加起来花了15万。
她说,这都是新媳妇的主意,连厨房的一块砧板都叮嘱买好,“成武做不了主”,这次婚礼,也是新娘临时改到5月3日。那时先送了几万礼金,我妈问:“那家具谁买?”小姨嗫嚅:“我不敢问。”我妈大为不满:“这有什么不敢问的?如果要你买,那你满可以说,我们老了,眼光差,买了到时你们又不满意,你们要买自己买。”私底下母亲跟我说,这个新媳妇都还没进门,都要听她的安排,你小姨这是提前交权了。
新房的隔壁就是成文的房间,这次也顺便装修了下,地板撬掉重铺,窗帘也换了新的,虽然成文在上海很少回来,但他说弟弟那两间焕然一新了,自己这边太寒碜了,亲友们也会觉得不搭调。下楼时,我妈问:“成文有什么想法吗?”小姨说:“他没有怨言,一句都没说过。”
老厨房,烧出来的饭好吃
在等喜宴开场的间隙,母亲带我到小姨家前面的邻居院子里小坐。那邻居的老嫂子快人快语,也说小姨操劳:“前几天她都没睡好,半夜三点起来,我说你神经病啊,这么早起来偷鸡?”这次成文要求换地板窗帘,说是“不用多好,差一点就行了”,但其实怎么可能?那老嫂子叹了口气:“其实成文在家也是做不了主,要是这次老婆不肯回来,那多丢脸?”
正说着,成文一家三口从路口进来,他刚去渡口接了妻女。他老婆小红我已多年未见,打扮很入时,见面就招呼我们,挨着我妈坐下。我妈说:“芊芊都这么高了,大姑娘了。”小红笑吟吟地说:“就是越长越像他爹,要像我就漂亮了,哈哈,勿要面孔了。”她是四川人,在上海十多年了,上海话口音居然也已学得挺地道。
她们母女今早才出门,“芊芊高一了,节假日还各种补课,档期比我们大人还满,本来她都说不想回来了,说舅舅那时结婚她也没去,这样才公平。现在的孩子主意大,真是不好管了。”小红边说边笑。
她原先在超市里做,精明能干,做到了店长,这两年自己出来开了一家店。听母亲说,小红开店,也开口向公公借了五万,小姨竟然毫不知情,这次娶亲,说到怕两个儿子不均,姨夫才说出来。小红笑着看了我一眼,说:“没办法,我家这位没法和表哥比,我自从进了这门,成文就是这点薪水,每月六七千,你说在上海怎么活?我就算想要享清福也不行啊。”
等她走开,那位老嫂子悄声对我妈说:“你妹妹一家都是老实人,但你说这命也难说,老天配好的,两个媳妇却都是能人。”新媳妇美琴比成武大一岁,已经三十六了,早已明说不想再要孩子——她结过一次婚,前一段婚姻的女儿八岁,这次也带过来,说新婚之夜也要在隔壁睡。她离婚几年了、为什么离婚,小姨一概不知,可能成武也没问过,倒是新娘家里还来这边打探过;美琴家里据说重男轻女,都说娘家不会给她“立房头”,她弟弟在外工作,连成武也从没见过。
迎亲的“三灯旺火”和炮仗
新人进门前,按习俗要跨过“三灯旺火”,点燃三束芝麻秸秆,象征“芝麻开花节节高”,往常这必须由属龙属虎的男孩子来点,但现在乡下孩子越来越少,也就只能从简了。本来娘家还有许多陪嫁的,特别少不了红漆的马桶脚盆,但到了如今的新时代,这些也不合时宜了,就用一个红色的痰盂替代。
午宴一共六桌。我们母子俩是小姨这边仅有的娘家人,新娘家来了十几人,剩下全是姨夫这边的亲友。新娘的父亲、女儿也坐在主桌,母亲私下说,乡下本来也没这样的规矩——老辈的风俗,迎亲时岳父在女儿出嫁后,不可能还跟过来吃饭,更不要说“拖油瓶”,在父母再婚当天,无论如何是要避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