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桌子的生活观
桌子:一个用文字疗伤的病人,著有:《你只是假装很努力》、《我们终将与美好的一切相遇》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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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家丑”,被一个小城摄影师曝光

桌子的生活观  · 公众号  ·  · 2024-03-04 12:09

正文


作者丨离荫

来源|视觉志



很久没听到过卢广有什么新动作,他曾说自己六十岁就打算“退隐江湖”,因为“拍不动了”。


现在他早过了这个年龄,但江湖一直流传着卢广的传说。



作为纪实摄影师,他专门把那些中国不能外扬的“家丑”公之于众。


他镜头下的,尽是淘金者、吸毒者、艾滋病人,形貌丑陋,是这个强大国家身上的疮疤。


相机便是他的手术刀,切开华丽的外衣,暴露出下面不堪入目的图景。


讨伐他的声浪曾汹涌澎湃,爱他的人,却时常是“沉默的大多数”。


不怕死的摄影师

认识卢广,要从争议开始。

他一直处于中国新闻摄影界争议的风口浪尖,圈内人批评他“急功近利”、“人品有问题”,关于他作品层面的质疑层出不穷。

大家质疑的点包括但不限于照片Photoshop处理的痕迹太重、摆拍、图片说明模糊、日期出错及其拍摄目的不单纯、拍摄手段不“道德”……

圈内流传的只有他的骂名,他仿佛从未被接纳。

但卢广曾多次强调自己不是“新闻摄影者”,而是“纪实摄影者”或“自由摄影师”。


为了拍出心目中好的照片,他会深入险地,和被拍摄对象成为朋友,长时间待在他们身边,等待那个富有表现力的瞬间出现,然后按下快门。

卢广的作品,就像被摆上一架摇摇摆摆的天平,一端盛满大家对他质疑的一切、钱,还有荣誉,一端则摆放着“真相”。

但在他人生的前半场,或许有一项对他的批判是正确的,那就是“要钱不要命”。

卢广只上过7年学,就辍学到社会上开始打拼,他做过木匠、泥水匠,卖过红枣、苹果,曾经给人挑沙子,挑一担八九十斤重的沙子,赚几分钱。

机缘巧合之下,19岁的卢广尝试着拍了一张风景照,卖了4分钱,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拍风景照片卖给小摊贩,给人拍全家福,参加摄影比赛,后来开起了照相馆和广告公司。

在1993年那个“钱很值钱”的年代,他已经攒下了10万元。


在本该享受生活的时候,他做了一个谁都不理解的决定,到北京正式学摄影,而那一年他已经32岁。

在北京,他除了深造摄影技术,更得到高人点拨:“想获奖就要拍别人没有拍的题材,因为你想超越别人很难。”

获奖就意味着能拿到丰厚的奖金。

彼时,中国西部掀起一波淘金热,吸引了卢广的视线。

彼时的西藏,金矿开采遍地开花,大量的非法淘金者涌入这片梦想之地,寄希望于发一笔横财。


但正因如此,这片土地被混乱笼罩,加上恶劣的自然环境,四五千米的海拔,普通人听了就腿软。

但卢广认为,为了拿奖,这个险值得冒。

他和朋友从北京坐车来到西宁,刚到西宁当天,他身上的所有证件就被偷走了。

从西宁出发到西藏的金矿,他为了省钱一路搭车,一共走了8天8夜。

白天烈日暴晒,晚上气温降到零下,加上高原反应和缺少药品,在这条路上,疾病和死亡如影随形。

卢广曾目睹在一辆拥挤的卡车上,一个淘金者死了都没人知道,同伴叫他吃饭才发现,人都已经硬了。

卢广病了一路,差点没命,好不容易到了海拔4700米的文部金矿,休息了3天就赶紧开始拍摄。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淘金客每天需要负担14小时以上的繁重劳动,每个月都有人死去,工友们只能用废轮胎和柴油火化死者。

为了节约成本,有的老板甚至雇佣未满14岁的童工。

在这股狂乱的浪潮中,受到伤害的还有这片土地,矿坑在大地上留下一道道丑陋的疤痕,清洗砂金的泥沙流向远方,吞噬着草原的生机与活力。


卢广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待了3天,与淘金人一起吃馒头,喝柴油机里的冷水,用镜头记录下西部淘金的癫狂。

他带着这组拿命换来的照片回到北京,一举成名,几乎所有的报纸杂志都把照片刊登在头版,大大小小的奖,也让卢广拿到手软。

尝到“甜头”的卢广,又把目光投向吸毒者。

仍旧没人支持他。

吸毒者的危险程度不亚于狂野的西部,许多人被毒品折磨得精神错乱,甚至持有枪支,威胁他人的生命安全。

更重要的是,和吸毒者朝夕相处,太容易染上毒瘾,赔上自己的后半辈子。

他背上行囊,坐了20多个小时火车,来到位于中国西南边陲的瑞丽。


吸毒者多好赌,为了混入吸毒者群体,他拿出200块钱赌博。

200块钱输光了,他嚷嚷着要“吸两口、恢复恢复劲儿”,吸毒者的警惕也放松下来,有人带他去吸毒者聚集地,给了他一些海洛因,还教他怎么吸。

为了获取吸毒者的信任,他小口小口地把毒品吸到嘴里,吸两口就吐出来,不过肺。

吸了一会儿,卢广掏出一个小相机,对旁边的吸毒者说:“你能帮我拍张照么?我想做个纪念。”

拍完之后,他又说,“我也帮你拍一张吧。”

这是第一次他拍到吸毒者。

后来,有人带他去了另一个吸毒者聚集地,他跟他们聊天,慢慢混熟了,经常吸毒的女孩给他香烟,教他如何把烟丝换成白粉,再用唾沫把加工过的烟弄湿,延缓其燃烧速度。

他对吸毒者说自己是画家,拍点照片回去画画用。

他拍过一个叫廖贵英的吸毒女,因为常年吸毒,早已骨瘦如柴,眼神黯淡,如同行尸走肉。

她每天晚上出去卖淫,白天用卖淫赚来的钱买毒品,已经这么过了十几年。


在这里,两岁的孩子模仿母亲的样子吸烟,身后的母亲,则沉浸在毒品的快感之中。


在街上随便走一走,都能看到“扎针”的人,装满毒品的注射器,明晃晃暴露在阳光之下。


为了省下房租买毒品,七八个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一旦有人“吸死了”,大家就把他抬到山里丢掉。

在瑞丽,卢广拍了十几个胶卷,在最后一天飞一般地逃离了瑞丽。

组照《吸毒者》发表后,卢广获得全国性摄影艺术最高奖项,中国摄影艺术金像奖。

获奖之后,卢广在新闻摄影圈里引起了极大争议,有人说他在当地与人称兄道弟,转头就把照片发表,为了荣誉和奖金出卖朋友。

但无论如何,那些未曾被人注意过的丑陋,那些总该解决的问题,就这么被更多人看见。

卢广承认,自己一开始拍摄,是为钱。

但拍着拍着,他觉得照相机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它用画面说话,直观表现弱势群体的痛苦。

没过多久,一根重若泰山的稻草从天而降,落在放着“真相”的那一端。

自此,天平彻底失衡。

死亡的味道

完成《淘金者》、《吸毒者》等几个小专题的纪实拍摄后,攒下来的钱花完了,卢广没了“拍摄经费”,回到了老家。

在老家,他靠着商业才能,经营着自己的广告公司。

2001年,当卢广重新回到北京后时,赚来的钱可以在北京购置一套大房子,并且可以支撑他进行几年的拍摄。

一天,他在看报纸,在那些头版头条、家国大事的夹缝中,捕捉到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新闻。

新闻很简单,一个8岁女孩,2岁就患上艾滋病,来北京求医。

可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染上艾滋,这个疑问在卢广心中膨胀。


通过报社,他找到了女孩的父母,这才知道,在农村,有许多人因为卖血感染上了艾滋。

卢广立刻决定去这里拍摄。

几天之后,河南某个村庄外,一个扛着相机的男人逢人就问“哪里有艾滋病人”,没人理他。

过了两天,他拿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名单,继续打听,得到的回答却还是“不知道”。

屡屡碰壁的卢广决定“绕路”,问村里的老人们:“你们这里有孤儿吗?我是从北京来帮助孤儿的。”

老人带他见了张夏依。

那年,张夏依12岁,因为没钱已经不上学了。他的卖过血的叔叔、母亲、父亲先后死于艾滋病,3岁的妹妹也没逃过艾滋病魔爪。

他的亲人,只剩下比他大两岁的姐姐,还有79岁的爷爷和78岁的奶奶。

卢广买了书包和课本,掏出210元学费,把孩子送进了学校。

张夏依的奶奶特别感激,给卢广煮了一碗面,把张夏依爷爷讨饭讨来的肉都放进去,一定要卢广吃。

张夏依的家庭,是整个村庄的缩影。

整个村将近4000人,95%都感染了艾滋病,当时已有200多人死亡。


数字只是冰冷的,当卢广深入这个村庄,看到的尽是残酷的现实。

震撼,从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就开始。

因为艾滋病带来的感染,许多人皮肤溃烂,鲜血和脓水渗出,空气中弥漫着长期没洗澡的恶臭。

那更是死亡的味道。

人们看到村里来了个“拍照的”,觉得卢广能帮他们,纷纷求卢广到自己家里看看。

卢广看到,有许多病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用微弱的声音呻吟“救救我”,老人抱着他的腿,求他救救她的媳妇、儿子。

连着走了二十多个家庭,卢广一晚上没睡着觉。

“我拍了20多年的照片,从没遇到过这种震撼、痛苦。我一定要拿相机记录它,要告诉大家。”卢广如是说。

通过卢广的镜头,惨烈在光影下显形。

村民被疾病折磨得瘦骨嶙峋。


艾滋病孤儿的手臂上刻满了“忍”“仇”“杀”等字,眼角一滴泪将坠未坠,他说要杀掉血头,给父母报仇。


2003年的春节,合家欢聚的日子,13、11岁的两位姐姐,正在准备埋葬自己的弟弟。

弟弟年仅6岁,刚刚死于艾滋病。


一个老人抱着孙子,向苍天祈求,不要带走她的孙子。

她的儿子和另一个孙子,都已经因为艾滋病死去。


妻子在艾滋病晚期的丈夫身边掩面大哭,丈夫表情却很安详,或许他早已对这一切麻木。


那时,经常有人半夜给卢广打电话,说自己亲人死了,让他来看看。

比艾滋病更难以直视的,是人心。

有些人尽力遮掩,粉饰太平,甚至以恐吓病人及家属的方式封锁消息。

因为知识的贫乏,许多人把艾滋病人视作洪水猛兽。

当地出产的西瓜,每年都被拒绝收购,运到三四百里外也没人要。

村子周围仿佛筑起高墙,村民被囚禁其中,眼睁睁看着亲朋好友离世,而痛苦在身边不停繁衍。

在艾滋病村,为逝者送葬的队伍

还好,卢广来了。

两年间,卢广拍了30多次艾滋病村,跑了五六十个村子,胶卷都用了几百个。

人们的目光常常局限在舞台上精心编排的表演,看不到角落里的灰尘。

现在,一阵劲风吹过,灰尘被扬在聚光灯下。

2004年2月,卢广的《艾滋病村》获得了第47届荷赛当代热点类组照一等奖。

一石激起千层浪,河南省领导组织76名干部,和医护人员一起开赴各艾滋病村,展开救助和治疗。

当地还出台了一系列政策,为艾滋病感染者免费提供治疗药物、免费匿名检测,让孤儿能免费上学,孤寡老人得到照顾。

当时的国务院总理,亲自探访艾滋病村。

在全国范围内,上亿的资金还有数不清的善款,纷纷流向这个群体,人们也逐渐认识到,艾滋病人没那么可怕。

卢广有二三十个艾滋病村的朋友,他经常接到艾滋病村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已经吃上了政府发放的免费药。

在卢广心中,那台天平或许早已不存在。

只有一台相机,永远对准需要帮助的弱者。

堂吉诃德与风车

小说《堂吉诃德》中,骑士堂吉诃德在向被他想象成巨人的风车发起冲锋前,说道:

“即使你们的手比布里亚柔斯(希腊神话人物,据说有五十个头、一百只手)的手还多,也逃脱不了我的惩罚。”

冲锋之后,堂吉诃德的长矛折断,自己被胯下战马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被侍从桑丘扶起来后,他没有后悔,而是说:“不过到最后,他的恶毒手腕终究敌不过我的正义之剑。”

完成《艾滋病村》之后,卢广再次拿起相机,向一个庞然大物策马冲锋。


1995年,乌海市郊的公乌素矿区里遍地都是私人小煤窑,矿工的安全得不到保障,卢广去拍了一回,引起广泛关注,在政府敦促下,小煤窑纷纷关闭。

2005年3月,卢广打算“故地重游”,看看公乌素矿区是否有遗留问题。

但在路上,他发现这里的天空被一股股污浊的黄烟笼罩。

在黄烟的源头,109国道边,一块巨大的牌子耸立,上面写着“欢迎光临中国最大的高耗能工业园”。

这里方圆50里兴建了7个大规模工业园区,园区里大多是高能耗、高污染产业。

沿着公路向前走,卢广遇到一群村民,他们来自附近的北山村。

看到卢广拿着相机,村民都拥过来向他诉苦,有的跪下来求他救命。

他们的村子被工厂环绕,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晚上睡觉必须关紧门窗,但早上起来,村民脸还是漆黑一片。

从2003年开始,村民里一直有人患上癌症,几乎人人都有呼吸道疾病。

北山村里的小麦产量已经下降了三分之一,种植的蔬菜和水果也总是出现黑点和腐烂,根本无法销售。

卢广到来时,在距离北山村100米的地方,正在建造一个焦化厂。

卢广拍下10张照片,连同村民们的投诉信,一起寄给国家环保总局,不久,环保总局派了工作小组到当地考察,责令当地政府整改。


经过协商,工业园区给予村民补偿,北山村村民全部搬走。

但卢广知道,剜去一点腐肉,并不足以祛除巨人身躯上的病症。

自此,他背着相机,踏上了跟踪中国工业污染之路,这条路一走就是五年。

从乌海所处的西部黄河中上游沿岸为起点,卢广的足迹逐渐向中国中部、东部扩展,他走过三大海域和七大河流水系,走过12个省份,拍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图景。

内蒙古拉僧庙发电厂,两条黑色巨龙遮蔽整个天空。


在浙江宁波,透过污水管道,可以看到高端楼盘“金色水岸”,但住户们推开窗,只能望见一股浑浊的黑水。


江苏省常熟市氟化学工业园污水处理厂,收集污水却不进行处理,而是用1.5公里长的管道,直接把污水排入长江。

黄色的污水在江面升腾,宛如一朵狰狞的恶之花。


安徽省慈湖化工园区的地下管道,污水每天从这里排放到长江。

不同化工厂排放出不同颜色的污水,决定江水是什么颜色——黄色、深红色、灰白色,或是黑色。


宛如末日般的图景下,撼动人心的还是受害者们。

河南安阳钢铁厂附近的一个村子,每天都下“铁雨”,村民在家里用吸铁石一吸,总能吸到铁屑,用手一擦脸,铁屑钻进毛孔里,满脸都是疙瘩。


黄河被沿河而建的工业园严重污染,一个老汉在黄河边放羊,身后是臭气熏天的污水,不得不用粗糙的手紧紧捂住口鼻。


湘和化工厂偷排废渣、废水、粉尘,严重污染了当地的土壤,村民捧着漆黑的柚子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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