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月中旬开始一直到现在，我足不出户练级胸都变小了、一日三餐变两餐有时候一餐、每天熬夜到凌晨五点系统刷新后睡觉、工作产量几乎为零、性生活数量骤减到男朋友发牢骚。
大概是初中，我开始玩儿网游。我还记得入坑是因为邻居姐姐带我玩儿，最早玩的是《石器时代》，打得昏天黑地的，点卡买了无数张。同期还有个《传奇》，虽然从未染指，但也耳闻过它的传奇。我爸妈从来都不喜欢我玩这些东西，他们觉得，一个小姑娘，成天抱着电脑和网络上的陌生人上打打杀杀，一来网络上认识人不安全，二来女孩子这样不得体。
还有印象大概是我中考前，卡通漫画形象的《石器时代》已经渐渐式微，网游进入了新的纪元。从韩国传来的网游《仙境传说》成了邻居姐姐和我最大的爱好。但没玩多久我就要准备中考，爸妈再也没允许我玩过。邻居姐姐嘲笑我的等级低装备弱，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因自尊心受挫不想搭理她。对于当时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除了成绩以外，另一个证明自己的方式就是游戏玩得好。
去年12月，一条弹窗广告成功抓住了我的眼球。这不是《仙境传说》吗？！这不是15年前我丢失颜面的地方吗？！这款游戏在年初以手游的形式重新回到国内。虽然时隔15年，3D的画面略显陈旧，但故事精细的主线、复杂的团队合作、还有突出的原声音乐让这款手游在同类产品里再次体现出区别，但最吸引人的地方的还是我们这批三十岁上下老玩家的情怀。
想象一下，年少时候培养的兴趣爱好，基本上被工作的压力、买房结婚生子的希冀协迫让位，除了约约约，回顾儿时的乐趣很容易成为新的出口。更何况是手游，完全另一个世界，天然构成了一张面具，帮我们在里面释放自己的一切需求，一个简易版的西部世界。所有的行为都是虚拟版的现实社会，可以带来满满的成就感，又把时间压缩、反馈及时。多好！
第一时间下载了游戏，义无反顾地一头栽入了另一段平行人生。从1月中旬开始一直到现在，我足不出户练级胸都变小了、一日三餐变两餐有时候一餐（减肥效果前所未有得好）、每天熬夜到凌晨五点系统刷新后睡觉、工作产量几乎为零、性生活数量骤减到男朋友发牢骚。我朋友见我吃饭睡觉打波利，总是鄙夷地嘲讽我没出息，就像当年邻居姐姐看我等级低那般，我嘻嘻一笑：“赢回我当年丢失的尊严！” 我真是这么想的！现实生活里那些蝇营狗苟带来的烦恼哪儿有游戏中获得的存在感来的直接。
当我一边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另一边眼睛瞟着 pages 左边的电脑模拟器打开的手机游戏，恨不得两只眼睛能分开观看，加速我多线程任务的能力。
哎哟！他居然等级已经和我差不多了！我心里一惊。刚来的时候，他还差我10多级呢，昨晚出去见朋友没时间练级，一下就被拉近了距离。今天我先不干别的了，多做几个任务，把等级继续提升，然后再做几个更高攻击力的装备，这样打怪升级还会更快一些。嗯，就这么干。
我一边刷着自己的好友名单，看着他们的在线状态，一边盘算着这些等级差距，就像小时侯盘算自己的数学考分一样，再多做一本习题集，学会了这50道题型，下次考试应该能超过他。继续咬着牙默默努力着。小时候，像我这样的好学生，都是这么干的。没人用心帮助别的同学，都闷声做学问，在家拼命练题，学会了后回到学校拼命玩儿。
现在我还是这个德行。“好胜心太强”，我男朋友的原话。
“诶，宫保鸡丁！” 我听他在点外卖，头也没抬，对他叫了一声。眼睛依旧盯着屏幕里我创建的弓箭手人物。我想要的装备材料真是很难获得，粗算了一下，打近千个仙人掌才能掉下几十个沙金，还需要上百个不死心脏和40个黄宝石。黄宝石现在价格高昂，没什么人能买得起，除非我冲个三百元人民币卡，不然至少需要两个整天时间完成这件手腕上的装备。
装备这玩意儿在《仙境传说》这游戏里面是你身份的象征，就好像作为一个身背 longchamp 背包的女孩儿，我多少还是对 Dior 的手包有些幻想的。但这身份并不能对所有人亮出来，大部分需要添加好友以后才能看见他穿戴的什么。出于一种比较的心态，我除了会看好友的等级，就是看看别人到底穿的什么。呵，她有一件我想要的盔甲，那双鞋也不错，头饰可真贵呢，就是难看了点，像个没品的暴发户。
一套装备需要花很多时间打，当然也可以花几千人民币购买一套。（涂抹名字是考虑好友隐私，毕竟我把他浑身都一丝不挂展现出来了。）
身份就是身份，终归需要以物质这样直接的方式体现出来。作为一个身份名列整个世界前10%的精英阶层，如果家里不停几两跑车、投资几个新兴公司甚至拥有个球队，那还叫身份么。所以追求一把好弓箭也只是生活必需品。我默默用笔写下了这几个装备的名称和获取方式，这样可比储存一个网页重新浏览要快。对于我们这种出身并非有钱人世家的孩子，除了努力你别无他法。要知道，游戏里很多人的顶级全套装备可是花了几千甚至几万人民币购买的，我可没那个资本。
我咬着牙，喝了口水，继续盯着屏幕。我有点惊讶自己的反应，感觉自己肤浅得很。上大学之后，我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在乎外在标签的人。可这个游戏把我打回了原型，撕去了所谓的精神层面的追求，在这个等级和能力属性作为单一评判标准的米德加尔特大陆，我根本不可能再把自己所谓的知识储备上的优越感和目空一切的价值观去绑架这里面同行的玩家。要么就在游戏里成为一个孤独的被唾弃者，要么就在里面争得一席之地。
我看着屏幕，想着这些吃完了宫保鸡丁，同时也咽下了自己的虚荣之心。
“我在公司，先挂机了，还有3个 excel 没做完。”
“你晚上几点在线？我下班回去挂电脑和你做任务。”
“今天不打了，一会儿陪大儿子理发去。”
“赶紧入队，媳妇儿催我睡觉了，一会儿不让上床了！”
和我一起玩游戏的朋友们，还没见过学生甚至更年轻的群体，总体比其他的手游要高出不少年龄阶段，大多和我一样是 “情怀玩家”，和 “王者农药” 这样的小学生春节必备比起来真是老了不少。但即便是情怀，也依旧要落到实际的收益上。罗永浩如果手机做得不好，再谈工匠精神，也没有境外资金和国际顶级设计师进驻项目。
组队的时候，骑士队友在催他朋友赶紧加入
之前有人做过调查，手游玩家学历水平偏低，总体不到大学教育水平。还有游戏玩家写过，大部分手游顶级玩家，在现实生活中可分成两类：收入较低的男性，比如工人、保安；家境优越的家庭妇女。他们最大的共性是在真实生活中找不到太多个人价值实现感，而在虚拟世界可以。两类人除了花大量的时间玩游戏以外，还愿意投入巨额金钱，也是网游的主力消费群体。
我好像一类都不属于，但和他们一样的是，我在游戏里也找到了巨大的存在感。这是有一天在床上半夜4点还兴冲冲拿着手机做任务涨经验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的，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可这好像是事实。从小我都是养尊处优的那一个，学习好、脾气好、长得也不差，是邻居家的孩子，虽然不是二代但有任何愿望家里都会尽量满足。但事情的反面就是，我从没有机会靠自己去挣得些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成长。
可打起游戏了不一样，当我拿着自己花了整整三个白天制作的一把顶尖弓箭，可以选择戴在身上炫耀还是去拍卖行当了赚500万 zeny 的时候，这种自我实现感可真是杠杠的。那可是三天啊！今天我选择做了一项任务，三天后必然能获得巨大的回报收益。现实生活呢？我辛苦努力了大半年才勉强考到 GRE 1400分却无法确定是否能被名校录取，毕业了又不确定是不是能找到工作留在当地，即使找到了工作也担心因肤色和文化会受歧视。只有游戏的及时满足感才真的对习惯了城市快速节奏人群的胃口。
一切都被腌制成了速食。
没错，我也知道，这只是游戏。可，现实生活，不正是一场巨大的游戏吗？更何况，现实的游戏根本无法看到尽头，还不能像游戏里那样磕一根锁链就能加速体会成长，就连基本的何时做什么能收到怎样大小的回报都不清楚，如何努力、努力到什么程度不会浪费时间、万一浪费时间还不能回退这样的层层成本叠加在一起，好像根本没有任何指望。
想到这里，我一边开始对游戏产生更多的依赖，也引起了一丝担忧，但这份担忧并没有眼前不断跳跃的经验值来得强烈。
做头饰是这个游戏的一大亮点。好几百种头饰完成起来需要很长的时间和金钱
“来一个60级以上的牧师爬塔，目标50层！”
“挂机练级四缺一，求高输出打手一枚。”
“有没有人愿意带一下我的小号法师练级。”
“做任务的时候，需要我们骑士，挂机的时候都不带骑士，什么意思啊！”
我看着【世界】的聊天板块里，服务器里的玩家不断叫喊着自己的需求，甚至是吐槽。我每天都会在这个板块观察很久，除了看看有没有合适自己的队伍加入，更是在了解这个世界的进程。有点像看新闻联播和纽约时报，特朗普上台后，一个中国政策怎么往下走；又或者是华尔街那边出现了什么丑闻，金融危机是否又要新一次爆发。游戏里，我得了解走在最前沿的人都在做什么，整个【世界】又到了什么进程。哦，龙区开放了，回头去看看；啧啧，青绿宝石又涨价了，可以挣一笔。
游戏开放一个多月来，整个【世界】的格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开始只有最高等级的呼喊着最高需求，慢慢出现了不同层次的等级划分在叫着不同的需要，再到最近，最高等级的玩家高处不胜寒早已不在【世界】呼喊，而是小范围组队只去从未有人涉足的地方。【世界】的声音慢慢形成了主流，并有一定的多元性。
虽然生存规则不同，可我却发现，无论在现实生活里，还是虚拟世界中，有一样东西是统一的：金钱作为通用的衡量标准。赫拉利在《人类简史》里管这个叫 “人类对相同故事的信仰”。因为资本能力弱小，我无法直接购买更好的装备和练级所需的必要消耗品，游戏越玩越觉得吃力。慢慢被更努力、现实生活中更愿意付出金钱的玩家超越，能挤进20%已经是我非常努力的结果了。我记得很清楚，高中同桌读书很差，但家底厚，利用资本以及政府资源同英国一所名校达成合作，轻易就比努力十倍有余的我有了更好的出路，可我们家现在还在还我在美国上学的助学贷款。
我企图安慰自己这是另一种生活方式，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每个游戏站在顶端的都是氪金玩家啊。” 这是我朋友的名言。氪金指的就是游戏充值，据说很多手游没有充值基本没法玩，充个几百块的玩家遍地走。在《仙境传说》里，这些玩家扔个一万人民币都不当回事儿。随便一个装备就四五千，买两个就一万元了，也还没到真正神级装备的地步。王校长还在熊猫直播上直播自己精炼装备的过程，一扔就是十几万，顺手一高兴还送了几个 iPhone7 给广大屁民。
更可怕的是，除了砸钱，所有高段位玩家都有两个甚至更多账号，每天多台电脑和手机同时开着挂机练习。这主要是因为游戏的剧情设置：五种职业，完全不同技能，需要高强度的在线协作。要么身边几个好友能 cover 整个团队所需，要么找其他的在线玩家。一个人包揽多项职业，就和氪金一样，极大加速自己的成长。
现实生活中，一个人无法做到全能，既是 CEO 统领大局，又是清洁工做好后勤，可虚拟世界无法阻挡人想成为全能战神的野心。在等级提升的边际成本开始提升，许多人开始训练自己的多个小号，把个人成就感的提升扩展到最大化。人物角色还可以一男一女，一攻一守，满足了人永不停息的、全维度体验的欲望。
越想越像生活，但越想越绝望。
当网络发展到了游戏和真实世界已经可以无缝链接，我等屌丝的绝望感只会更大。“普通玩家心态很平和，不和那些砸钱的傻逼比较。” 这是我在里面常常听到的一句话，我还是感觉更像是自我调侃，就像现实中很多人一边羡慕马云爸爸一边还要骂人家一样。15年前，当时年少的我没有参与这项游戏，停留在的那个等级是一场悬而未决的梦；15年后，现在的我，重新回到熟悉的记忆里，却在生态圈中遇到了更大的瓶颈，成为了现实的梦魇。
写到这儿，突然有些恶心。既是因为电脑屏幕上不断跳动的爆炸、火焰、刀光剑影的闪烁让我这个本来就不太发达的小脑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也是感知到这个无常的生活陷阱已经从现实生活蔓延到了虚拟世界，再次摄入到我的生活。
这多少叫我有些惆怅，玩游戏的初衷绝不是这样的。这段未尽的虚拟旅程里，持续反馈着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但也重新意识到了一些以前从未有过的自己，和从未如此直白展现的真实世界。这种虚无我早就深有感触，上一次来自看完黑塞的《悉达多》，但悉达多的智慧为我在抑郁症确诊时期带来过黑暗中的一点光明，但玩儿手游却给我好不容易寻来的光明中重新点了一粒黑斑，成了一颗无尽的黑洞。
我看着好友列表里那些高等级的朋友，想象着他们独孤求败的感觉，但每每看到游戏公众号一次又一次推出的新装备、新地图、新技能、甚至新的转生，永远不会有尽头的时候，我仓皇无措。游戏甚至连死亡都取消了，改成了扣除七八千点经验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试想着假如人类有一天进入了这样的生活，永远不会死去，不但出生、求学、工作、结婚、生子，一幕幕生活的场景轮转着发生，而且这些生活场景所最终指向的死亡却被永生所取代，剩下的只是生活所遗留下的精神性创伤，我一身鸡皮疙瘩。
我啪地合上了电脑，发誓再也不玩这个游戏。
但我却无法戒掉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