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9月7日，奕劻（右坐一）、李鸿章（右坐二）与英、俄、美、德、日、法、奥、意、西、荷、比十一国代表在北京签订《辛丑条约》。签约后两个月，李鸿章即病逝。图源：中国文化研究院

导读：

庚子赔款是中国近代战争赔款中最大一笔，赔付期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另外对外7次战争赔款期2-4年不同，赔付期长达近40年，赔付过程复杂，赔款的实际支付值与应付本息值出入很大，这导致不少关于庚款的资料零零碎碎。其中美国庚款收退款额的细节众说纷纭。由于美国庚款退款影响最大，本文仅探索了美国庚款收退的款额细节，以抛砖引玉。

程宏 刘志光 | 撰 文

1900年庚子年，义和团“扶清灭洋”运动引发了外国的强烈报复，慈禧太后对外宣战致使八国联军入侵。中国战败后，1901年被迫签署《辛丑各国和约》，赔偿8个出兵国和5个“受害国” [1] 关平白银4.5亿两，分39年还清，本息合计9.8亿两，以海关、常关及盐政等进款作抵押。庚子赔款各国所占%比：俄国28.9、德国20.2、法国15.8、英国11.3、日本7.73、美国7.3、意大利5.9、比利时1.9，奥匈0.89，其他荷兰、西班牙、葡萄牙和瑞挪联盟占比很少，在0.17%到0.014%之间。

关平银(平即砝码)，又称“关平两、关银、海关两”，清朝中晚期海关所用记账货币单位，属虚银两。一关平两的虚设重量约为38克足色（93.5%纯度）纹银，等于0.742美元，1930年1月废除。“中外通宝关平银壹两”币模由英国皇家造币厂雕刻，1867年底至1868年初间制成。存世量极为稀少，2012年拍卖时，以193万成交。

中国对各国赔款中，美国获本金约2444.1万美元，从1902年1月开始，分39年赔付，年息4厘，利息2890.7万美元，本息合计约5334.8万美元。此后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中国在庚款赔付过程中发生了退还、缓付和停付等一系列变故，结果综错复杂，以至于少有文章能说清楚庚款退还、收取和停付的款额数据。美国庚款初赔已过两个甲子轮回有余，尾款清付完过去了85年，庚款真正从法律上终止也有81年，现在再充任历史账房先生，翻查美国庚款收退款额的旧账，似乎不必要和无意义。但是鉴于目前美国庚款款额的浑沌状况，在研究庚款历史时，澄清美国庚款的退收数额，还是有一定的价值意义的。

SAIXIANSHENG

美国退款缘起

1902年1月起开始，中国开始赔付庚款。但是《和约》中并未明确规定白银是唯一赔付金属货币。1904年以后，由于白银贬值，一些国家提出要用黄金赔，清廷财政不堪重负。1904年12月初，中国驻美公使梁诚 [2] 会见美国国务卿海约翰 [3] 寻求解决办法。海约翰表示“庚子赔款原属过多”，美可以退还庚款多余部分。梁捕捉到庚子赔款中有“浮报冒报”的信息后，随即放弃赔金赔银之争的谈判，转而落实了这个过多索赔部分的来源和数额，发现美国出兵来自菲律宾，而此前从美国本土到菲律宾的派兵军费早已另有列支。梁诚核实了庚款过多的数额，尽管后来与美国自己核实的款额有些差距，但是夯实了美国过多索赔的基础，参与游说美国各界人士，代表大清朝廷与美国周旋谈判。1905年4月，美国驻华公使柔克义 [4] 向梁诚透露，美国退款给中国的前提条件是须用退款办学。在促成美国退款行动中，除了梁诚、美国国务卿和驻华大使外，还有两个重量级人物。一是在中国生活了42年的美国传教士明恩普 [5] ，其研究中国民族问题专著《Chinese  Characteristics》 （中国人的性格） 的内容，1890年开始在上海发表。1906年，他向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建议以恰当的方式影响中国的未来，用庚款退还部分在中国兴学、资助中国学生到美国留学；二是美国大学校长詹姆斯 [6] ，他宣扬美国的商业利益在追随精神和知识上比追随军旗更重要，积极倡导美国培养提高中国青年学生的文化水平。他们游说美国政府和社会各方，通过媒体宣传，最终推动了退款，并将退款用于了中国的文化教育事业，但是他们所有这些都离不开美国政府的诚意和积极回应，特别是国务卿海约翰是庚款退款的首倡者。

左起：驻美公使梁诚、美国国务卿海约翰、美国驻华公使柔克义、伊利诺大学校长詹姆斯和传教士明恩普。

SAIXIANSHENG

第一次名义退款

1908年5月，经美国参众两院联席会议议决，由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签署以合适方式向中国退还部分庚款的法案。12月28日罗斯福签发第999号行政令 （Executive Order 999） ，将美国庚款中军费损失减至实际损失约1165.5万美元，但为了支付尚未受理的商民索赔，又暂扣200万美元作为后备理赔费用，理清裁决后，如果不够，就此封顶作罢，如有余额，仍退还中国，这样美国损失暂时增到1365.5万美元，多收的约1078.6万美元本金自1909年1月起，先收后退，按年论月退还，其他“应得”部分被美国保留，年息仍为4厘，退款计划延至1940年12月结束，共计32年，书面名义退还本息预算总额为2892.3万美元。美国此举开创了列强退还庚款的先声，以后引来各国不同程度的效仿。1909年后清赔退款预算结果见下表。

美国庚子赔款年度收退额 （预算） 详表 （万美元）

【来源】王树槐 庚子赔款(1901-1938)[M] 台湾中央研究院近现代史研究所专刊，1974年。原始数据来自美国政府1908年12月第999号行政令。

由于在1902年1月至1908年12月，美国已经收取了庚款赔付本息数额为： 102.268万美元/年 ×7年 =715.87万美元（利息占多半），所以1909年后的赔付庚款本息总额从原来约5335万美降为约4619万美元，同时美国保留了继续收取应得庚款约1727万美元。 对于年度退款额总计2892万美元，在理清美国民商受损数额后，还要从中继续扣除用于赔偿，因此实际赔偿数额要少于这个名义上的预算数字。

1914年，美国理清民商赔款后落实损失为82.4万美元，于是又从1909年预算的退款总额中扣除了，上表没有列出。因而，美国第一次退款本金总额约为：2892.3-82.4 ≈ 2809.9万美元。美国在各国庚款中占比虽然仅居第六，但是第一个作出庚款退款决定和付诸行动的国家，并带动了其他国家的退款。

SAIXIANSHENG

一战后庚款缓付

1914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各协约国纷纷拉中国参战，一方面是想利用中国的资源和劳工增加其力量，另一方面想打击德国在远东的利益。

1917年中国决定参战，经与协约国商定，自1917年12月至1922年11月，中国延付庚款5年，不计延期利息。

1918年11月到1921年，中国约14万劳工军团“以工代兵”赴欧洲间接参战，从事最艰苦的劳动，包括在前线挖战壕、救伤兵、送给养。战后回国约11万人，流散和失踪的约2万，死去约4000人， （一说有1万多人） 仅仅1874人留下姓名。中国付出这个代价使得中国成为一战战胜国中的一员，结束了中国近代以来屡受践踏欺辱状况，开创了中国平等加入国际体系的起点。一战胜利后，中国作为战胜国有了资格参加巴黎和平会议。然而巴黎《凡尔赛和约》中将没有将德国在山东殖民地的所有特权还给中国，顾维钧 [7] 在中国政府和外交部都“躺平了”的情况下，肩负民族大任，没有在和约上签字，从而暂缓了不平等条约对中国的进一步侵蚀，开创了在世界列强制定不平等条约面前说不的先例，为日后逐步清算以往不平等条约，包括庚款赔款，奠定了基础。

SAIXIANSHENG

第二次名义退款

一战结束，中国作为战胜国，国际地位有了提升，有了对赔付庚款“讨价还价”的资本。1921年庚款缓付约定即将届满，中国政府基于财政困难和参加一战“有功”，开始向美国等国交涉，争取免付或无条件退还剩余未付的庚款。在第一次退款取得良好成效的基础上，‌第二次退款经历相对顺利。开始时，美国曾一度担心其他国家会因此拒付一战时向美国的借款，谈判一度被搁置。

中国方面，外交总长顾维钧、驻美公使施肇基 [8] 与美国接洽交涉。美国方面，武昌文华大学图书馆主任美国传教士韦棣华女士 [9] 回美国，六个月期间拜访了82位参议员，420位众议员说服；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保罗•孟禄 [10] 与伊利诺伊大学校长埃德蒙•詹姆斯分函各界要人请助。‌中美双方赞成退还的人士利用各自的私交，‌极力促成退款事宜，‌最终成功实现。1923年12月至1924年2月，共和党参议员洛奇 （Lodg） ，众议员麦基 （Magee） ，众议员外交委员会主席包德 （Porter） 都提出同类提案，同一事件多个提案的情况比较罕见。

左起顾维钧、施肇基、韦棣华、孟禄。

1924年5月7日，美国众议院首先以211票赞成，114票反对，107票弃权通过第二次退款案。5天之后，参议院也全票通过。1925年7月16日，卡尔文•柯立芝总统签发第4268号行政令，宣布向中国第二次退还庚款1254.54万美元。这时中国清朝政府已经消亡13年，美国总统也换了五任 [11] ，但是美国对中国退款的态度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强化。第二次退款数额根据是：1917年10月—1940年12月 （计23年零3个月） 期间美国“应得”庚款本息总额：53.96万美元/年 x 23.25年 ≈ 1254.54万美元。这意味着，此后美国完全彻底放弃了全部“应得”庚款保留额。但是基于庚款退款程序的早先约定，中国还要先赔付，美国再全额退还。之所以这样绕一个圈，倒一下手，本质上还是美国不放心中国国民政府，始终要掌握庚款的用途。

1932年3月至1933年2月中国因财政困难 （找理由） ，又延付美国庚款1年，加上此前延付5年，庚款清付应顺延至1946年12月结束。然而二战烽火燃起，时局起了变化。

SAIXIANSHENG

抗战后庚款停付

1938年底，中国沿海大城市均已沦陷，关税悉数被日军劫夺，“庚子赔款”的经济前提已基本不复存在。1939年1月15日国民政府财政部发布《关于海关担保债赔各款改为摊存办法的通告》，宣布对于海关担保各项长期债务，凡在战前订借而尚未清偿者，当就战区外各关税收比例应摊之数，按期拨交中央银行专款存储。这实际上宣布暂停支付关税担保的外债，包括庚子赔款。但是各国回应不一。在美国的理解、同情和支持下，从1939年1月起，中国的庚款清付停在了1938年之前已退的600.7万美元的节点上，于是剩余的最后653.8万美元清付款成了一种变形的“坏账”。中国停付后，美国也就无从退款。停付也好，清付后获全额退也罢，反正这笔尾款没有流出中国，尽管此款没有经过美国倒手，交由中美庚款专门管理机构“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掌管，可能脱离了庚款原用途的轨道，无论如何，这笔庚款减轻了中国的财力负担。

1943年1月,中美签订了《中美关于取消美国在华治外法权及处理有关问题条约》，简称《中美新约》，废除了1900年的《辛丑和约》，同时上溯追认1939年以来的停付庚款有效。这个和约成为日后中美有关法律的依据。

SAIXIANSHENG

庚款收退款额小结

长期以来，对美国庚款退款数额之所以混沌不清，主要原因出在以下几个关节点上：一是将美国承认的庚款“溢出”本金当做第一次退款总数额；二是将美国第一次声明退还本金与美国第二次声明退款本息总额混加在一起，当做庚款退还总额；三是忽略漏掉了第一次预算退款本息总额中又被美国扣回去部分民商索赔；四是误认美国宣布的第二次退款完全落实。而对美国庚款收款数额的误解则主要在于忽视了美国第一次预算退款本息中，在1914年又扣回了民商赔偿。

所有对美国庚款收退款额产生误读的最普遍情况是，没有考虑1918年以后美国收款的变化，将美国1902-1908年已收的716万美元与1909年预算保留收款1727万美元直接相加得出2443万美元，这个款额与美国分得赔款本金额2444万美元十分接近，从而使人误解为美国完全退还了庚款本金。

美国庚款收退可细分为三个类别，在对庚款退款数额的众多解读和论述进行去偏取正，辨误存实后，结果见下表：

以上庚款赔付和退还数额在实际落实过程中，细节更复杂，可能还有偏差，有些数额已经很难考察核实，比如，1909年退款中暂扣的200万美元，在1914年理清民商赔款82.4万美元后，剩余117.6万美元应退回中国，在当年仅收到110万美元，后续未见记载。还有《辛丑各国条约》中虽然约定庚款自1902年1月起开始赔付，但自1901年7月1日起便开始计息，这半年利息900万两关平银自1902年1月起在3年内分6次还清，又得多支付复利63万两关平银。不过从整个庚款赔退还数额上看，美国庚款三分结构饼图大致反映了美国庚款收退数额的整体情况。美国退款比例高于收款比例，但通常不能理解为美国退款多于收款的意思。

美国庚款本息总额5335万美元，图为退还、未收和已收庚款的百分比。

SAIXIANSHENG

简评美国两步退款

1909年美国第一次退款时保留了其应该得到的本息部分。1924年美国第二次退款是对1917年10月之后保留应得本息部分的完全和彻底放弃，这表面上是款额数量的变化，而实际上是退款性质的改变，其历史意义更加非凡、深远与重大。

1922年中国向美国提出减免或全免剩余庚款时，中国既有财政困难的因素，也有成为一战协约国或战胜国而被美国拉拢的因素，同时美国也有通过退款与中国签订的协议获得了部分商业利益的因素。1939年1月，二战战火即将在欧洲战场全面燃烧，中国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主要战场和参战国，与美英法比荷等国结成同盟国，先后与他们分别签订了《平等新约》，成为多个双边国家的“国际契约”，提前终结了《辛丑各国和约》中的被勒索赔款的屈辱，这使得以后庚款“暂停付变为永不付”有了法律依据，为战后进一步深度参与国际事务打下了基础。

1945年中国再次成为世界大战战胜国，并以五大常任理事国的身分进入联合国安理会，在世界舞台上开始站立起来，开始有了国际事务发言权，这些都与自一战以来，中国政府外交路线大体正确不无关系，从而扭转了对世界列强只败不胜的历史。

美国带头退还部分庚款，并帮助中国建立现代科技教育体系，无论美国当年是出于什么目的，是培养亲美势力和进行精神控制也好，是文化侵略和商业利益也罢，不必苛评，因为任何国家对外援助都怀有为本国谋取利益的用意。对中国来说，当年内战纷乱的情况下，能留下一笔稳定的资金，发展中国文化教育，培养中国新型科学技术人才，实属不易和难得。第一次退款，美国是主动的，第二次中国是主动的。现在回头看过去，无论谁主动谁被动，退还庚款用于兴学是中美两国外交大智慧博弈的选择，对中国更是利大弊小。

最后值得强调的是，1902-1938年间，中国对各国庚子赔款总计支付白银6.64亿海关两，扣除各国退款，中国实际支付的赔款数额共5.76多亿海关两，约占总数9.8亿海关两的58%。中国少付了42%，最主要原因，还是在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革命的影响，对发动一战并战败的德国和奥匈帝国停付庚款，苏俄与北洋政府达成协议，以承认苏联新政权为前提条件，放弃中俄庚款赔款。俄国和德国占了全部庚款近一半，49.1%，奥匈占0.89%。其他比利时、英国等国退款比例也不少，说法很多，但都比美国退款比例少得多。

作者简介：

程宏，北京市长城企业战略研究所中国近代留美学人历史研究中心执行主任；

刘志光，北京市长城企业战略研究所理事长， 北京市长城企业战略研究所中国近代留美学人历史研究中心主任， 北京大学教授。

致谢：孟凡茂 对庚款收退款额的理清思路和计算方法有贡献。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