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见到杨妞花。
那时的她刚通过网络找到贵州的亲人,在镜头前她无措地打量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泣不成声。
作为《百姓关注》的记者,我曾见证过太多类似场景——
被拐家庭相拥而泣,媒体蜂拥报道,而后喧嚣褪去,生活归于平静。
我以为杨妞花的故事也会如此:
遗憾终究被时间抚平,她将带着新身份重新启程。
直到2023年3月,贵阳南明公安的一篇推文里写的那句
“被拐儿童李素燕(杨妞花)在追责人贩子”
,像一簇火苗点燃了暗夜,我有些意外。
再次拨通杨妞花的电话时我心里忍不住想——这个本应画上句号的寻亲故事渐渐变成了“逗号”,在冰封的真相里凿光。它的背后,或许藏着比认亲更震撼人心的故事。
在南明公安刑侦大队的档案室里,我第一次触摸到杨妞花的命运褶皱。
1995年的冬天,余华英用一支小小的织毛衣的签子诱拐了她,从此“李素燕”成了她被迫刻进骨血的名字。
她说:“我原本想要在寻亲成功那天对我的父母撒撒娇,埋怨他们为什么那么多年没找到我,但当真正回家以后,这些年的心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句话一下子让我掉了眼泪,怎能感受不到她的痛楚?
梦里想念无数次的父母,如今成了静静伫立在高山之间的孤坟,如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2021年5月15日,被拐26年后回家的杨妞花在父亲坟前痛哭
“我要让余华英知道,她毁掉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整个家族。”
杨妞花说这话时,我们正站在她父母的坟前。风卷杨妞花的衣角,她突然跪下,将脸埋进掌心:“娅男,你说他们能听见嘛?”
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旁观者,而是这场迟来正义的见证者与参与者。
每次杨妞花落地贵州,我和同事都会站在接机口最前排——她总说“一看到你们,就觉得这地方还有亲人” 。
从一审到重审二审,两年间近十次往返河北与贵州的庭审路,早已将她的生活切割成碎片。
2024年12月19日,第六次对峙余华英的法庭上,她突然转向被告席:
“你说35岁拐卖我太年轻,可我妈妈32岁就躺进坟里了!”
那一刻,旁听席的啜泣声如潮水漫过法庭。
后来我问她如何练就这般掷地有声的控诉,她摇头苦笑:
“哪需要准备?
这些话在我心里烧了二十八年,张口就能烫伤人。”
每一次宣判都像在刀尖上行走。2023年9月一审死刑判决时,她声音颤抖,反复念着判决书上的“死刑”二字,泪水晕开墨迹:“爸,妈,你们看见了吗?” 可不过数月,案件因新证据发回重审,希望再次坠入迷雾。
作为记录者,我目睹过太多“死刑”二字在司法程序中的悬浮状态。当2024年10月重审一审再次宣判死刑时,她不再哭泣,而是死死盯住余华英颤抖的双手——那双曾将她推向深渊的手,此刻正痉挛般揪着衣角。“原来她也会怕”,杨妞花在回程车上喃喃自语,那一刻我看到的,是车窗映出她嘴角一抹悲凉的释然。
2025年2月28日,余华英被执行死刑,中午她发来微信,“这是近30年的案子,我要放下所有工作跟我姐姐去告诉我爸爸妈妈。”电话那头,三十年紧绷的弦终于断裂,哽咽声撞进耳膜。而我的摄像机里,还存着她第一次庭审后哭泣无措的画面——
正义从来不是轻盈的降落,而是一场血肉模糊的跋涉 。
前年中秋寄出的月饼盒里,我塞了张字条:“从此贵州的山风都是你的家人。”后来她给我发来写有“杨妞花”的新身份证照片,在电话里哽咽:“以前总觉得自己是飘在天上的塑料袋,现在终于落地了。”
这些细碎瞬间拼凑成的,不仅是杨妞花的重生之路,也是记者职业价值的另一种解答:
当我们俯身倾听时,新闻便有了温度。
全媒体时代的记者,注定要成为“千手观音”。
要会扛摄像机穿越人潮,要能在空白期用故事填满八百万人的等待,要懂得从法律文书的字缝里打捞人性的微光。
当杨妞花在走廊尽头红着眼眶说“谢谢你们一直坚持报道我”时,我忽然看清这场跋涉的意义:
新闻的终极战场不在热搜榜上,而在每个具体的人如何尊严地活着。
△
杨妞花和记者李娅男
余华英伏法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整理认识杨妞花几年以来的采访素材。
手机震动,是她发来的视频:
“希望所有还在奔波的爸爸妈妈早日与孩子团聚,希望我的故事能带给大家力量。
”此时的贵阳的阳光正好,但我知道,有些故事永远不会散场——就像杨妞花终于找回的名字,就像每一场为真相燃烧的漫长等待。